水墨昭陵
秋雨綿軟如春時,飄逸而舞,像畫家酒酣耳熱的筆墨,將昭陵古鎮(zhèn)的江天,暈染成濃淡相宜的一幅水墨畫。
雨幕下呈弧形鋪展的湘江,更見水鄉(xiāng)韻致,也更粗獷而宏闊,像浩瀚的入??凇K鼜膿砣暮怅?、衡東等都市逃逸而出,幾十里后又將被迫進入同樣憋悶的株洲城區(qū),似乎心下焦急,趕緊在眼前蔥綠擁覆的曠野肆意敞開胸膛,擁抱最自由最暢快的清風(fēng),大口呼吸至純至甜的空氣。
岸邊古鎮(zhèn)也是水墨畫的一部分,安謐淡雅。一條不寬的街道沿岸延展,長約兩公里:靠水一側(cè)是成排蓊郁的楊柳、古樟、古槐或叫不出名的南方喬木灌木;另一側(cè)則是青磚黑瓦或吊腳木屋,多為兩層,明清建筑風(fēng)格,古意漫涌。屋舍并不多,僅數(shù)十戶,除了民居,還有年代久遠的伏波廟、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電影院、冰棒廠舊址與同樣老舊的火車站,散散落落沿街排列,無一不鏤刻著歲月的滄桑印痕,像銀發(fā)斑斑的老者。街面已非早年鋪就的麻石,踏上去,卻似乎依舊有古意從雙腿漫漶而上,如一隊螞蟻決然向上攀爬。兩三只大名“中華田園犬”的土狗臥在人家屋檐下,目光沉郁,仿佛正思考某種生活哲理,舉傘的生人探頭探腦而過,甚至有登堂入室之勢,也絲毫不屑搭理。行人竊喜時不免遺憾:終究少了些“遙聞深巷中犬吠”的意境。
步入古鎮(zhèn),訪古探幽者總有層出不窮的驚喜。一眼不大的水井蹲踞在街西頭山腳一隅,麻石砌筑,井沿斑駁,呈正方形,古拙雅致。井邊立有清代功德碑,鐫刻著捐修者的事跡與姓名。井水清洌見底,能照出細雨霏霏和天光云影。掬一捧水入口,甘甜異常,非鬧市的飲品能相提并論。瞬間,我恍惚回到了數(shù)百里外兒時生活的鄉(xiāng)下老家,那里也有一眼甜水井,是我“背井離鄉(xiāng)”前最溫馨的地方。吃水不忘挖井人,目光再次撫摸功德碑上一行行姓名,我雖非昭陵人,敬意也綿綿涌出。
井邊蔥蘢的小山稱唐皇嶺。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何況有唐皇。但究竟與哪位唐皇有關(guān),尚未有確切考據(jù)。不過,山上確有明清古墓群,山下古鎮(zhèn)東頭,還有宋元時期的文化遺址,出土過不少陶片、瓷片、宋時青磚和銅錢。
立于小山之巔,楚天空闊,遠處云端,南岳衡山隱隱在望,眼前湘水煙波浩渺,古鎮(zhèn)屋舍,令人不免生出“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的感慨。
昭陵位于湘東淥口一角,自然并非陜西禮泉安葬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與南北朝時期北周明帝的陵寢之地也毫不相干,甚至從未有過鎮(zhèn)的建制。這里早年僅是小漁村,后來才有集市與小街,溯其源卻大有來頭。東漢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光武帝拜麾下大將馬援為伏波將軍,發(fā)長沙、桂陽、零陵和蒼梧四郡之兵南下,遠征交趾(今越南)平叛。馬援奉旨率部登舟疾行,沿湘江而上,到昭陵所在的漁村時,十分欣喜,當即選為屯兵操練之所。之后,他率漢軍長驅(qū)南下,最終凱旋。
五代十國時期,盤踞湖南的武安軍節(jié)度使馬殷,尊馬援為祖,報請后唐皇帝追封其為“昭靈英烈王”,在馬援當年屯駐之所立伏波祠祭祀。于是,小漁村有了文縐縐的“昭靈”之名,鄉(xiāng)民們還自發(fā)建了伏波廟,常供香火,也就是街上至今猶存的那座古廟。日子一久,鄉(xiāng)民以訛傳訛,將“昭靈”誤為“昭陵”,又一代一代傳了下來。
馬援并非帝王,聲名卻遠超一般帝王,他戰(zhàn)勝攻取,所向披靡。他的封號“伏波將軍”原本僅是眾多雜號將軍中一個,與名爵顯赫的大將軍、驃騎將軍、車騎將軍、衛(wèi)將軍,以及前、后、左、右將軍不能比。但自五代十國之后,再無人受封伏波將軍。究其原因之一,大概是時間長河大浪淘沙,馬援越來越受后人推崇,這一名號已成為他的專有尊稱。民國時期護國名將蔡鍔病逝后,孫中山抱痛撰寫挽聯(lián):“平生慷慨班都護,萬里間關(guān)馬伏波。”“伏波”即馬援,他將蔡鍔與伏波將軍同列,足見蔡鍔在其心中的位置。
一般人有馬援的戰(zhàn)功,便足以垂之史冊而不朽,人生達此,夫復(fù)何憾。馬援卻不止于此,還為漢語詞庫留下了三個壯氣滿溢的成語。他把積攢的財產(chǎn)牛羊全部分送他人,說一個人做守財奴沒意思,“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他出征獲勝而歸,別人前來祝賀,他慨然說:“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子手中邪?”他寫信教育子侄,叮囑說:“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老當益壯、馬革裹尸、畫虎不成反類犬(狗)三個成語,成為馬援為中華文化作出不俗貢獻的注腳。
因為馬援,昭陵這幅水墨畫有了深沉的文化底色,又兼地處水路南下衡陽、廣州的必經(jīng)之地,漸漸成為鬧市。河面帆影如林,街上鋪面相連,熙熙攘攘。
文人墨客也慕名而來,唐代杜甫、劉長卿、柳宗元,宋代米芾、文天祥、范成大,清代彭玉麟、左宗棠等都曾買舟前來,駐足于此,領(lǐng)略馬援的遺風(fēng)流韻。他們盤桓在昭陵山水間,喝一碗甘甜的井水,或飲一杯鄉(xiāng)間濁酒,細細品味這幅水墨畫的靈秀與深沉,自然少不了詩詞吟詠。
唐代杜甫徘徊江岸楊柳樹下,思索“得失瞬息間,致遠宜恐泥”的哲理;宋代樂雷發(fā)瞻拜昭陵伏波廟,先感慨“功名要結(jié)后人知,馬革何妨死裹尸”,爾后高聲吟詠:“墮水跕鳶無處問,灘頭斜照曬鸕鶿?!鼻宕〉赂捱^昭陵,更是深情描摹眼前的圖畫:“秋老灘聲壯,天寒雁影多。停橈沙浦晚,把酒聽漁歌?!币驗檫@些吟詠,得馬援這位武將而豪氣干云的昭陵,又有了文脈纏綿的厚重與溫馨。
多年后,我置身這幅水墨畫中,雖早已物是人非,古鎮(zhèn)的喧囂也已不再,卻如飲醇酒,不覺沉醉于綿綿雨絲里。
(作者:張雄文,系湖南省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株洲市作協(xié)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