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壹

紅嘴鷗給接骨木的信

親愛的接骨木，我的理想是找到一個金樹杈，在上面筑巢。我把蛋生在金樹杈的巢里，我的孩子出生就看見了金色的樹葉。

為了尋找金樹杈，我飛遍了萬度蘇草原。仔細查看紅松、落葉松、云杉、蒙古櫟樹、榆樹和紅楊樹。查看那些灌木——胡枝子、杜香、毛榛，卻沒找到金樹杈。親愛的接骨木，我給你寫這封信是請你為我長出一個金樹杈，我會感謝你，從河里叼出綠色的水草，掛在金樹杈上，像流蘇一樣飄蕩。我還會把百里香的樹枝咬成短木棍，放在巢里散發(fā)香味。

想想看，太陽升起來，樹林里的鳥兒開始歌唱。我不作聲，第一縷陽光從博格達山頂照射過來，金樹杈像鉆石一樣閃閃發(fā)光。我站在上面，仍然默不作聲。所有的鳥兒把目光投向我，嘰嘰喳喳議論我。

太陽把第二縷、第三縷光線投射過來，金樹杈射出宮殿般的光芒。這時候，我把嘴慢慢打開，又合上，但不發(fā)出聲音。鳥兒們看到我的嘴是紅色的，比覆盆子的果實還要紅。這樣的嘴，唱出的歌無比好聽。我唱出第一個音，“嗶哩嗶哩”。然后是第二個音，“滴哩滴哩”。第三個音，“嘰哩嘰哩”。第四個音，“咕哩咕哩”。哦耶，我的歌聲多么美妙。金樹杈的樹葉像真樹葉一樣在微風(fēng)中旋轉(zhuǎn)，放射刺眼的光芒。所有的鳥兒都用翅膀遮住自己的眼睛。這些鳥兒后來適應(yīng)了金樹葉的光芒，他們繞著我飛翔，就像我身邊有一個籠子。我不必仔細看，就知道他們是斑啄木鳥、黑枕綠啄木鳥、灰伯勞、蒙古百靈、灰椋鳥。當(dāng)然也有麻雀，但我不在意麻雀。鳥兒們用翅膀扇動氣流，想讓金樹杈的樹葉旋轉(zhuǎn)得更快。而我站在金樹杈上紋絲不動，我的嘴是紅的，兩只爪子也是紅的。我的胸脯雪白，后背呈灰褐色，尾巴呈黑色，跟金樹杈非常和諧。

親愛的接骨木，這樣的夢我每天都做好幾遍，你幫我實現(xiàn)吧。世上所有的樹木長出的樹杈都是木頭的，這讓我困惑。為什么不長黃金的樹杈呢？長出一根也好。你會說，黃金藏在地下的礦石里。那有什么關(guān)系？接骨木，你不要氣餒。你把根深深地扎進大地，遇到了金礦石，用根須把金子提取出來藏在身體里。等金子足夠了，你就在身體里長出一根金樹杈，很容易的。你還會說，萬度蘇草原的大地里的黃金不足以長出一個金樹杈。沒關(guān)系，金子數(shù)量少，你長出一片金樹葉也很好。我每天站在金樹葉邊上，守護它。不讓風(fēng)把它刮走，也不讓狐貍把它偷走。這么說吧，有我保護，金樹葉一定安全。你按我說的做吧，如果你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寫信告訴我，我為你解答。不管怎么樣，你都要長出一個金樹杈，最少是一片金樹葉，你聽明白了嗎？

愛你的紅嘴鷗。

接骨木給紅嘴鷗的回信

壹

親愛的紅嘴鷗，請原諒我過這么久才給你回信。我不知道怎么長金樹杈。我把這封信交給了喜鵲，讓它思考長金樹杈的方法。喜鵲把這封信交給鼴鼠，它說鼴鼠懂得大地內(nèi)部的事情。鼴鼠讀了這封信，把信交給紅松看了一遍。紅松把信交給了毛榛灌木。毛榛灌木把信交給了烏鴉。烏鴉把信交給了狐貍。狐貍把信交給了狼。狼把信交給了野豬。野豬根本看不懂這封信，把信扔在杜香灌木叢里。在我?guī)状未叽僦拢铲o才把這封信找回來。信紙被風(fēng)撕破，只剩一個紙片，上面就剩幾句話，是你在信中寫的：“金樹杈的樹葉像真的樹葉一樣在微風(fēng)中旋轉(zhuǎn)，放射刺眼的光芒。所有的鳥兒都用翅膀遮住自己的眼睛。”

我生氣地問喜鵲，你們找到了讓我長出金樹杈的方法了嗎？喜鵲說：我們意見不統(tǒng)一。我問，他們都有什么樣的意見？喜鵲說，鼴鼠讓你閉上眼睛沉思，想象你的樹葉全脫落了，光禿禿的像一棵死樹。然后憋氣，用全身的力量長出一個金樹杈。我說鼴鼠胡說八道，狐貍怎么說？喜鵲說，狐貍讓你經(jīng)歷一場火災(zāi)，烈火把你燒成碳，然后長出金樹杈。我說狐貍也在胡說八道，狼怎么說？喜鵲說，狼讓我告訴你，在月圓之夜對著天空念咒語。你說：“美麗的月亮啊，讓你的金色降臨到我身上吧！圓滿的月亮啊，讓我的樹杈長出金色吧！”你每天晚上念這兩句話，直到太陽升起。念半個月，滿月變成下弦月的時候，你看自己身上有沒有長出金色的新芽。我說狼說的話靠譜，毛榛灌木怎么說？喜鵲說，毛榛灌木說你腦子里進了蟲子，蟲子把你腦子咬成了沙子。我忍了忍沒說話，問喜鵲，紅松怎么說？喜鵲說，紅松認為植物永遠是木頭做的，就像牛羊是骨肉做的，河流是水做的。他說接骨木永遠長不出金樹杈。我忍了忍，又沒說話。問喜鵲：烏鴉怎么說？喜鵲說，烏鴉聽了哈哈大笑，他的紅舌頭在嘴邊甩來甩去，像腸子從嘴里漏出來。烏鴉說，讓接骨木長吧，看他能不能長出金樹杈。我終于爆發(fā)了，你知道我脾氣并不好，我對喜鵲說，你們到底有沒有長出金樹杈的方法？喜鵲幸災(zāi)樂禍地說，沒有。他用翅膀在空中劃了兩個弧形，真的沒有，喜鵲又說。

親愛的紅嘴鷗，萬度蘇草原表面上氣氛祥和，一旦遇到事，找人求助，每個人都顯得很自私。從這件事上看出一些動植物沒格局、沒情懷，這樣的心靈永遠熬不出雞湯?？傊仪撇黄鹚麄?。我一定長出一根金樹杈，把他們眼睛晃瞎。

喜鵲拿我的信給那些動植物看的時候，也發(fā)生了一些有趣的事。你如果愿意聽，我跟你說一下。

喜鵲說，前天的大暴雨過后，熊站在博格達山的山根。他頭頂有一條瀑布流下來，其實是洪水的激流。熊說有瀑布就有魚。他站在瀑布下面等魚，結(jié)果有一塊石頭被水沖下來，砸到熊頭上。他被砸昏，熊的血和瀑布的水一起流下山。一群麻雀落在熊身邊，觀看他昏迷的樣子。有的麻雀落在熊的肋部大踏步行走。熊醒過來問麻雀：魚呢？我的魚在哪兒？麻雀哄堂大笑，打開翅膀飛到了空中。麻雀說，你這么魁梧，竟然被一塊石頭砸昏過去。萬度蘇草原找不到比你愚蠢的動物。熊對喜鵲說，他的頭被石頭砸中后，他所認識的字全部忘記了，所以他沒看那封信。

喜鵲還說，他把信送給烏鴉的路上，看見一只螞蚱圍著紅圍脖，跳到唐松草邊上。他把脖子上的圍脖解下來系在唐松草的藍花上。唐松草問螞蚱，你要干啥呀？螞蚱說：我從河邊跳到這里，一共跳了九十九下，為了向你求婚。唐松草說，你求吧。螞蚱把他所有的腿都折疊起來，趴在地上。像一塊綠色的玉石，兩根觸須還立在空中。螞蚱說，唐松草你好！你和我結(jié)婚吧！唐松草說，我昨天上午和青蛙結(jié)過婚了。螞蚱說，那是昨天的事，你今天還沒結(jié)婚呢。唐松草問：我如果和你結(jié)婚，青蛙不會生氣吧？螞蚱說，青蛙早把你忘記了，他今天跟蒲公英結(jié)婚了。唐松草說，好吧。但是我明天跟誰結(jié)婚呢？螞蚱說，這取決于明天誰向你求婚。唐松草說，是的。如果我跟你結(jié)婚，你能跳高給我看嗎？螞蚱說，我正是為了這個才和你結(jié)婚。說著，螞蚱把所有折疊的腿都支起來，跳向空中。剛落地，又跳向空中，再落地，再跳向空中。跳了一百多下，摔斷了兩條腿，嘴被石頭碰破了。螞蚱說這也是值得的。唐松草說，是的是的，我得到了一條紅圍巾。

親愛的紅嘴鷗，你覺得喜鵲講的故事有意思嗎？我聽到結(jié)婚這兩個字，覺得庸俗，所以沒發(fā)表評論。喜鵲說，他把信交給狼，狼只用一秒鐘就把信讀完了。然后把信團成一團，扔在地上。喜鵲問它，你這樣做是什么意思？狼說我要用手感受一下這封信里有多少虛假的成分。喜鵲問，然后呢？狼說然后我發(fā)現(xiàn)紅嘴鷗的心里全都是離奇的幻想，注定實現(xiàn)不了。喜鵲又問，你覺得接骨木能長出金樹杈嗎？狼從地上撿起這封信，把揉皺的紙團打開，用爪子摸了摸，再用鼻子嗅了嗅。說接骨木是有靈氣的植物，他能長出三種樹杈——金樹杈、銀樹杈和水晶樹杈。喜鵲問，哪種樹杈先長出來？狼仰面看天空，說明年如果是龍年，會長出銀樹杈。喜鵲問，長出銀樹杈之后，還能長出金樹杈嗎？狼說那不一定。銀樹杈長瑪瑙樹葉，水晶樹杈長珊瑚樹葉。只有金樹杈長金樹葉。

喜鵲聽了狼的話，去找博格達山的查干蟻王推算明年是什么年。蟻王說明年是龍年。所以，接骨木啊，你明年要長銀樹杈，你做好思想準(zhǔn)備。這是喜鵲說的話。

聽完喜鵲說的話，我陷入沉思。我看了看渾身上下的樹枝，不知道銀樹杈從哪里長出來，也不知道瑪瑙樹葉從哪里長出來。但我覺得狼的話一定有道理。你看，狼堅韌不拔，狼孤獨，狼的眼睛里蘊含哲理。他的每一粒牙都很尖，舌頭像燃燒的火焰。狼的話一定沒有錯。所以，親愛的紅嘴鷗，你也要做好思想準(zhǔn)備，明年我將長出銀樹杈，照樣反射太陽的光芒，但樹葉是瑪瑙的。到時候你飛過來站在我的銀樹杈上歌唱，隨便唱什么都可以，不要拘泥于歌詞有沒有意義。記住，是銀樹杈哦，明年不見不散。

愛你的接骨木。

貳

小葉椴樹給駱駝的信

親愛的駱駝，為什么每次見到你，我心里充滿悲哀的感情？你用最大力量抬起頭顱，眼里帶著疲憊，瞭望遠方。遠方有什么值得瞭望，那不是你經(jīng)受磨難的漫漫旅途嗎？你褐黃的駝毛里藏著風(fēng)沙，戈壁灘、鹽堿灘、紅柳灘的風(fēng)沙吹進你的毛絨里。

親愛的駱駝，我沒聽見過你喊叫。然而，即使在星辰寥落的清晨，我也知道你從遠方走來。駝鈴慢悠悠地在荒原回響，你一步一步往前走，步履蹣跚。兩架駝峰之間馱著帶到遠方的糧食、鹽和核桃。駝峰上高高坐著一個人，他是你的主人，伴你走過千山萬水。

親愛的駱駝，我聽說你能忍耐饑渴，幾天幾夜不喝水，也能在沙漠上行走。人們?yōu)榇速澝滥?，我卻為你難過。你何必有這樣的能力呢？所有的動物都要喝水，不喝水就不走了。然而你仍然在行走，你不是不渴，是能夠忍耐?？墒悄阆脒^嗎，你忍耐到什么時候才是頭呢？

春天，你的毛像麻袋一樣成片脫落，露出淡紅色的皮膚，像一個乞丐。你仍然在戈壁灘上沒日沒夜地行走，伴隨單調(diào)的駝鈴聲。最奇特的是你能聽懂人們的歌聲。如果一只母駱駝因為生產(chǎn)小駱駝死去了，這只駝羔成了孤兒。它命運悲慘，哪只母駱駝都不接納它，不給它喂奶，因為氣味不一樣。牧民們這時候唱起歌。她們的歌聲悲哀，歌詞在說失去了母親的駝羔有多么可憐。唱歌的牧民都是女人，一個人連著唱幾個小時后下去休息，其他人接著唱。白天唱，黑天也唱，連唱幾天幾夜。突然，母駱駝眼里流下眼淚，終于接納了駝羔，給它喂奶，小駱駝活下來。親愛的駱駝，請你告訴我，你是聽懂了歌詞，還是聽懂了旋律的悲哀？你為什么在歌聲中流下眼淚？

我是小葉椴樹，長在博格達山北麓的山坡上。我有淡灰色的樹干，種子能榨油。我往山下瞭望，看過馬群、羊群，還有狼群。行走中帶鈴聲的只有你——駱駝。你每次走過來，我都希望你停下歇一歇，到烏力吉木倫河邊喝點水，不要太勞累了。駱駝，你能收到我的信嗎？盼望收到你的回信。

愛你的小葉椴樹。

駱駝給小葉椴樹的回信

貳

親愛的小葉椴樹，讀了你的信，我知道你是一棵善良的樹。但我要告訴你，我的境遇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悲慘。我們駱駝是穿越沙漠的交通工具。你知道走在沙漠上有多舒服嗎？太陽把沙子曬得滾燙，踩上去柔軟舒服。沙漠空寂，天空連個鳥兒都沒有。我們沿著沙漠的底部往前走，聽著悅耳的鈴聲，心情很好。金色的沙漠頂端有優(yōu)美的曲線，上邊是藍天。藍色和金色在這里匯合，讓人心曠神怡。你以為沙漠沒有水？這是一個錯誤的傳言，所有的沙漠都有水。沒水的是荒漠，兩者不一樣。沙漠本身就是一個水庫，我用蹄子在沙漠上刨兩下，就刨到深黃色濕潤的沙粒，里面藏著水。所以沙漠周邊的草長得都很好。

在沙漠里走，用不了多久會看到小小的湖泊。有的湖泊像一頭駱駝躺下那么大，有的湖泊只有一條狗那么大，但里面的清水喝也喝不完。像狗似的小湖泊，周圍長著野兔那么高的青草，開著黃花粉花。有小湖泊的沙漠上，天空有飛鳥。鳥知道這里有湖泊，他們在天上飛，湖泊像小鏡子閃閃發(fā)光。所以請你放心，我不會遭受饑渴。而且，我的駝峰貯存水分，如果我渴了，會分解駝峰里的水，滿足身體需要。

親愛的小葉椴樹，戈壁灘是另一番景象。那里的綠色植物很少，遍地礫石。即使長草，也是匍匐在地的駱駝刺、沙蓬、馬齒莧和刺旋花。人們說這里荒涼，我沒這種印象。沒有房子，沒有高大的喬木，沒有河流就荒涼嗎？大自然的每一處景觀都獨一無二，況且戈壁灘有我最愛吃的駱駝刺。它是豆科植物，味道甘甜。你想不到它的根系有多長，駱駝刺的根須二十多米長，從大地深處吸吮水分，維持生命。無論天多旱，駱駝刺也不會被旱死。到了春天，駱駝刺開放紅色的小花，好像一群精靈在礫石地跑跳，給戈壁帶來活力。駱駝刺的小花秋天變得褐紅，依然站在干枯的枝干上，他們倔，永遠不離開枝頭。夜晚到了，戈壁灘的月亮好像一個銅盤子，低低地掛在夜空。抬頭看，月亮上好像有河流山脈，如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月亮，月亮上好像有大群的飛鳥飛翔。雖然離得遠，我看得出這些鳥是烏力吉木倫河邊的燕子，春天還會飛回來。燕子的巢搭在牧民的屋檐下，燕子如果不飛回來，牧民會手搭涼棚，向天邊瞭望，盼望他們飛回來。

親愛的小葉椴樹，你覺得我的眼里有些疲憊，實際是飽經(jīng)滄桑。我經(jīng)歷過風(fēng)沙、洪水和冰天雪地，眼睛不會像羊羔那樣純真。我是一個旅行家，每個旅行家的眼睛都飽含滄桑。

你說起蒙古族牧民唱的駝羔歌。春天，產(chǎn)羔的母駱駝死了，駝羔成了孤兒。蒙古族牧民最見不得孤兒。在牧區(qū)，人類的孤兒被牧民們搶著領(lǐng)養(yǎng)。他們對駝羔、馬駒、羊羔同樣抱有憐憫心。牧民們唱駝羔歌的時候，不光母駱駝流淚，聽到的人都落淚。她們唱歌，天上的云彩靜止不動，緩緩降下來，降到山峰那么高，傾聽駝羔歌。母駱駝在歌聲里接納了駝羔之后，牧民們要舉辦一場宴會，喝酒、拉馬頭琴。那是草原上最美好的節(jié)日。

謝謝你的來信，愛你的駱駝。

叁

灰椋鳥給百里香的信

親愛的百里香，我今天迷路了。按說從烏力吉木倫河的紅柳地往南飛，穿過開藍花的鼠尾草地就是有巖畫的紅石頭，然后我落到衛(wèi)茅灌木上吃昆蟲。離那里不遠有樹莓，也就是覆盆子灌木。但我迷路了，飛過開藍花的鼠尾草地，沒看到有巖畫的紅石頭和衛(wèi)茅灌木，眼前是一大片開白花的忍冬灌木，他們的紅樹枝上長著綠絨毛。我喊：忍冬，忍冬！他們不作聲，像沒聽到一樣。忍冬平時聽到我喊話，會搖晃白花，示意聽到了。我想一定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飛過去落在地上。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一群小矮人。

他們穿著紅色的緊身衣，系黑色腰帶，腳上踏著皮靴。每個人都穿黑色紗質(zhì)燈籠褲。忍冬枝頭所有的白花都在低頭看這些小矮人。我跳上忍冬的樹枝隱蔽起來，屏住呼吸看他們活動。你一定想知道小矮人有多高，他們的身高還沒有我的嘴長，他們的頭比我的眼睛還要小一點。即使這樣，有的小矮人還留著八字胡。忍冬樹下面的草地經(jīng)過了小矮人的修整，變得平坦，枯枝落葉都被清理了，螞蟻洞被填平，而且踩實。他們整理過的區(qū)域有成排的小房子，野山楂果被掏空，變成球型的房子，還有窗戶。我看見小矮人從野山楂果房子里走出來又走進去。

我心里冒出一個壞主意，我想從附近的柞樹上捉一只柞蠶叼過來放在小矮人中間，是不是會嚇?biāo)浪麄?？這只柞蠶對小矮人來說就是一列恐怖列車，蠕動起來會把小矮人嚇得趴在地上不敢動彈。哈哈，我禁不住笑起來，但閉住嘴巴，沒讓笑聲發(fā)出來。我覺得不應(yīng)該這么做，這些小矮人很文明。他們在這里做什么呢？

過了一小會兒，小矮人站成豎排，一個留八字胡、手拿煙斗的小矮人向他們訓(xùn)話。他沒說幾句話，青草里走出一隊身穿白色長裙的小矮人。她們是女人，上身也穿紅色緊身衣，戴著白色的紗巾。女人們走到男人們面前，他們手拉著手跳舞。男小矮人彎腰翻身，從他們握緊的手的圓圈里鉆過去。然后女人也從四手相連的圓圈里鉆過去。我沒聽到音樂，跳舞怎么能沒有音樂？其實有音樂，怪我觀察不仔細。忍冬樹的樹杈上站著六七個小矮人，他們用木棍敲樹葉打節(jié)奏。還有四個小矮人站在他們對面的樹杈上彈吉他。吉他是用小黑螞蟻做的。三個小矮人把絲線拴在黑螞蟻的六條腿上彈撥。小黑螞蟻的表情看上去蠻痛苦。一個小矮人箍緊小黑螞蟻的細腰，使他無法逃走。

這些小矮人跳完舞后坐在地上，把長筒皮靴脫下來，擺成一排晾曬。這些皮靴擺得整整齊齊，有一百多只的樣子，不知道小矮人后來能不能找到自己那雙皮靴。再后來，小矮人脫掉緊身衣、黑紗燈籠褲和白裙子，趴在草地上曬太陽，分不清男人和女人，像一條條小白蛆。我心里又冒出一個壞主意，把他們叼起來扔到烏力吉木倫河上漂流?；蛘呷拥烬B鼠洞邊上，鼴鼠匆匆忙忙跑出跑進，不小心就踩死他們。但我沒有這樣做，因為小矮人的日光浴還沒有結(jié)束。不管是誰，見到這么可愛的小矮人都不忍心傷害他們，狼都不會這樣做。

這時候，留八字胡的小矮人手搭涼棚，朝天上望。他發(fā)現(xiàn)了我，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只黃銅哨子，拼命吹起來。所有的小矮人都穿上衣服，鉆進青草里隱蔽。留八字胡的小矮人跨大步，走到一片平坦的草地上，對我招了招手。

我落下去，正好看看他長什么樣。這個小矮人指揮官雙手都戴著白手套。左手緊緊握著腰間的佩劍，用右手指著我說，偷看別人是可恥的，你這只愚蠢的鳥。聽了他的話，我很吃驚。對他來說，我像一幢房子那么宏偉。但他毫無懼色，繼續(xù)說，你的喙長這么長，毫無道理。你尾巴上下扇動，這是不知羞恥的象征。我稍微扇了扇翅膀，帶起的風(fēng)把他吹倒在地上。他摘下手套，揉自己的眼睛，說你帶來了風(fēng)沙，迷了我的眼，真是一只邪惡的鳥。我怕我說話震聾他耳朵，盡可能壓低聲音說，親愛的小矮人指揮官，歡迎你來到萬度蘇草原。他用手翻開左眼的下眼皮，說你用翅膀扇扇風(fēng)，吹去我眼里的灰塵。我照他說的做了，他說想不到在這么落后的地方，還有很文明的鳥。我問他，你們從哪里來？是西烏珠穆沁旗嗎？他說那算什么，我們來自長著薰衣草和無花果的地方，是一陣風(fēng)把我們吹到了這里。我問，你們在這里待多久？小矮人指揮官說，我已經(jīng)派人跟風(fēng)聯(lián)系，三天之后，風(fēng)把我們帶回故鄉(xiāng)。我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我怕我的笑聲震死他，盡量把笑聲憋回去，結(jié)果變成了屁，“噗噗噗”，放了六七個屁。小矮人指揮官沒來得及用手捏鼻子，被我的屁熏得昏了過去。我說Sorry，輕手輕腳地離開了那里。

為了不驚動他們，我沒有立刻飛起來，那樣我翅膀扇動的風(fēng)會把他們?nèi)即蹬?。我持重地一步一步往前走，走?70步才起飛?；氐礁C里，給你寫這封信。

親愛的百里香，你相信小矮人的事嗎？我向你保證，這是真的。我準(zhǔn)備明天拂曉再到忍冬灌木叢探望他們。他們也可能離開了那里，他們能去哪兒呢？我分析了一下，他們有可能轉(zhuǎn)移到金蓮花的土地或野草莓花的土地上。他們吃野草莓可以果腹。最讓我困惑的是小矮人指揮官說的話，他說通知風(fēng)，風(fēng)三天之后接他們回到故鄉(xiāng)。風(fēng)還能通知嗎？到哪里通知風(fēng)？如果明天還能見到小矮人，我馱他們來到你這里。聞一聞你的香味，對他們來說這是難得的享受。

愛你的灰椋鳥。

百里香給灰椋鳥的回信

叁

親愛的灰椋鳥，你太年輕了，遇見小矮人有什么奇怪？你知道萬度蘇草原古代叫什么名字嗎？叫魔法塔拉。塔拉是蒙古語草甸子的意思。那時候，天空下淡藍色的雨，大地上的草變成天藍色，樹變成了海藍色。魔法塔拉所有的樹木、草、動物和昆蟲都掌握一兩種咒語，否則什么事都辦不成。

長尾山雀到烏力吉木倫河邊飲水。河水本來輕輕流淌，泛出漣漪。長尾山雀剛要喝，水凍住了，河流故意不讓長尾山雀飲他的水。怎么辦呢？長尾山雀念咒語。鳥類的咒語一共有六種，但你記住三種就可以生活了。第一個咒語是：“麥穗魚穿雨衣。”長尾山雀對著河水把這個咒語說了一遍，河水還像冬天一樣凍著，水草像樹杈一樣僵直。長尾山雀念第二個咒語：“綠青蛙的白肚皮上有西烏珠穆沁地圖?！焙用嫱蝗凰ㄓ砍?，奔流不息。證明第二個咒語管用。長尾山雀低下頭喝水，直到喝個夠。

博格達山北麓有一片金盞花地。每天都有幾百只黑紅斑絹蝶在金盞花上唱歌跳舞。金盞花看到絹蝶飛過來，紛紛關(guān)閉了花朵。這時候還要念咒語，黑紅斑絹蝶說：“蚯蚓蚯蚓你回頭?！苯鸨K花瓣全打開了。這有什么奇怪呢？不念咒語，你沒資格到花瓣上唱歌跳舞。

那時候，也就是古代，動物們喜歡用水晶裝飾自己的蹄子和爪子。他們來到博格達山一塊四方形的黑石頭下面，說：“四方方，叮叮當(dāng)。水粼粼，月光光?！蹦菈K黑石頭緩緩打開，像榆木門一樣發(fā)出“吱吱”的聲響。老虎、豹子、馬鹿和山羊排著隊走進洞里。里面有個亮晶晶的水池子，動物跳進水池子，然后從洞里走出來。他們的腳上都穿上了水晶鞋，夜晚跑起來有熒光，好像樹林里點上了燈籠。假如你不會念“水粼粼，月光光”的咒語，你的腳就穿不上水晶鞋。灰椋鳥，我希望你也飛到博格達山那塊像門一樣的黑石頭面前念這個咒語，讓你的兩個爪子穿上水晶鞋。如果這個咒語不管用，再換一個念：“灰鼠年，雪伴鹽?！币沁@個咒語也不管用，就證明那個黑石頭門生銹了，念什么咒語也沒用。

親愛的灰椋鳥，萬度蘇草原還是魔法塔拉的年代，這里到處都是小矮人。你看見我前面那棵山毛櫸樹嗎？那時候這棵樹上密密麻麻爬滿了像老鼠一樣的小矮人。他們把梯子放在樹干上，采摘山毛櫸樹的樹葉，到烏力吉木倫河對岸的琥珀塔拉換錢。山毛櫸的樹葉好看，琥珀塔拉的小矮人把樹葉涂上一層琥珀做地板，豹子坐在這樣的地板上談天說地。這些小矮人也穿紅色的緊身衣，脖子系著藍頭巾。休息的時候，他們把背上的飯盒放在地上進餐。飯盒是一個螞蚱肚子，像皮囊。里面裝著用螞蟻蛋和發(fā)酵的水果煮的粥。他們把所有糊狀的食物都叫粥。小矮人們用鐮刀砍下一根青草，用青草的莖做吸管，吸食里面的粥。吃完飯，他們用青草上的露水清洗飯盒，也就是螞蚱肚子，然后把飯盒卷成一個卷，塞進腰上的皮帶。小矮人晚上躺在河邊的鵝卵石上睡覺，這些石頭白天被太陽曬得滾燙。入睡的小矮人發(fā)出鼾聲時，他們的守夜官為他們扣上一朵牽?；ǎ駧づ?，免得他們身上凝結(jié)露水。沒發(fā)出鼾聲的小矮人得不到牽?；◣づ?。

后來，一只小矮人跟松鼠結(jié)仇，他把松鼠摔倒，用刀割下松鼠的尾巴當(dāng)戰(zhàn)利品。其他松鼠給失去尾巴的松鼠屁股裝了一根狗尾巴草，發(fā)誓報仇。他們包圍小矮人的營地，也就是河灘，用松果襲擊他們。小矮人潰不成軍，逃到了河對岸的琥珀塔拉。松鼠們追擊過去，繼續(xù)用松果襲擊他們，像颶風(fēng)一樣。后來，有一顆星星像風(fēng)箏一樣降落下來。它像蜂巢，渾身都有孔。小矮人們鉆進蜂巢孔里，齊聲念咒語，星星飛上天空。小矮人去了另外一個地方，有人說是烏珠穆沁，有人說是烏克蘭的伊久姆，這兩個地方在波斯語里都是葡萄的意思。

親愛的灰椋鳥，你在信中提到了我的香氣，證明你學(xué)識淵博。百里香是我的希臘名字，代表優(yōu)雅。我具有其他植物所沒有的麝香的香氣，有一點薄荷的香氣，還有一點鼠尾草的香氣。但我的香氣更挺拔優(yōu)雅。令人驚嘆的是，我可以給食物增添美味，各個國家的國宴都離不開百里香。百里香煎土豆，百里香燉蘑菇，百里香燉鮭魚。百里香搞這個搞那個，目不暇接。我的香氣醒神開竅。有一天，一群紅馬蜂跟另一群黃馬蜂打架，紅馬蜂敗了，每只馬蜂都變得渾渾噩噩。他們的首領(lǐng)帶領(lǐng)他們飛到我這里，嗅我的香氣。過了一會兒，他們精神煥發(fā)而且不想打架了。每個嗅過百里香的動物都深深地愛上了和平。

愛你的百里香。

肆

螞蟻給雞蛋的信

親愛的雞蛋，我想去你家里做客，你愿意嗎？別擔(dān)心我走太遠的路，我的窩在東墻根的破筐左邊，筐的右邊是雞窩，是你的家。

我第一次看到你，覺得你是一個奇跡，你圓圓的、白白的，散發(fā)著無法形容的香味。我承認我?guī)状蜗肱赖侥闵厦妫闾饣耍疑喜蝗?。然而我做夢都夢到你。那只母雞扯著嗓子喊“咯嗒嗒、咯嗒嗒”的時候，我知道又有一枚雞蛋降臨了。母雞通紅的臉，像被火燒過，雞冠子像涼粉一樣顫動。母雞下過很多蛋了，她還是這么激動，四處喊叫報喜。我用最快的速度爬到雞窩去看望你，沒等到達就聞到你的香氣。見到你，我再次被驚呆。你那么安詳?shù)卮诟刹萆?，潔白光潤。我走近你，用爪子拍你，你還記得嗎？我大聲喊，雞蛋，快開門吧，我要到你家里做客。但你沒反應(yīng)，我覺得你有點不禮貌。你應(yīng)該打開門，讓我進去看一看你的房間，然后我領(lǐng)你到我的洞里參觀，咱倆誰也不吃虧，對不對？

親愛的雞蛋，我覺得你是一個房子。你的屋里擺著好看的家具。有床，床上鋪著柔軟的褥子，床邊上有一個柜子，上面放著好吃的面包渣和一杯泉水。我猜得對嗎？床的對面還有一張床，你上半夜在這張床上睡，下半夜到那張床上睡，只有幸福的人才睡兩張床。我猜想你房間的光照很好，因為你的蛋殼透光。陽光照下來，明亮卻不刺眼。那么，在這樣的光線下，你做什么呢？我覺得你在做手工。你把青草的種子用一根線穿起來做項鏈。累了，你用爪子抱著頭，躺在床上唱歌。我不知道你有幾個爪子，我們螞蟻有六個爪子，不管抓什么東西都夠用，我們的爪子用不完。

下面是這封信最要緊的部分，你能讓我進你家里看看嗎？我保證不弄亂你的東西，不動床頭柜上的面包渣。我知道你家里一定鋪著青草編的墊子，我坐在墊子上好了，不會躺在床上唱歌。如果你同意，請回信告訴我。我現(xiàn)在跟你制定暗號，我連喊三聲“小山羊”，羊字聲音拉長。你打開門讓我進入你的家。

親愛的雞蛋，還有一件事問你。你是一個人，還是有很多兄弟姐妹？我看到干草上要么有一個雞蛋，要么有三個雞蛋。有時候，干草上什么都沒有，那時候你去了哪里？這些事如果不保密，也請告訴我。如果你去的地方是一個好地方，我也愿意跟你一起去，可以嗎？

我是一個螞蟻，寫下這么多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我堅持把這封信寫完了。期待你的回信。

愛你的螞蟻。

雞蛋給螞蟻的回信

肆

親愛的螞蟻，我不是房子，我是生命。請不要問我生命是什么，它存在于你我身上，但我解釋不了什么是生命。你見過天上飛的麻雀嗎？你一定見過喜鵲和烏鴉。他們最小的時候都是從一個蛋里孵出來的。但不是雞蛋，是麻雀蛋、喜鵲蛋和烏鴉蛋。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種蛋，我不太清楚。天上有多少只飛鳥，地下就有多少個蛋。蛋是鳥類生命的原初胚胎。別問我胚胎是什么，我解釋不了。所以說，你以后來雞窩，不要拍打我，別讓我開門。雞蛋上沒有門。如果有門，我的雞蛋清和雞蛋黃早就流出去了。

另外，雞蛋里沒有床，沒有床頭柜和青草編的墊子。雞蛋里只有兩樣?xùn)|西，蛋清和蛋黃。所有的小鳥都是由蛋黃和蛋清變成的。蛋黃里有他們的大腦、眼睛、骨骼和心臟。蛋清是他們的翅膀和羽毛。這些小鳥要經(jīng)過鳥媽媽孵蛋才能從蛋殼里鉆出來。我能解釋的就是這么多，所以你別在下一封信里問我什么是大腦和眼睛，我答不上來。

親愛的螞蟻，我沒見過你。我對你的印象是你在信中說你有六只爪子，你的窩在破筐左邊。我不知道爪子什么樣，雞蛋沒有腿，也沒有爪子。我想知道，你有這么多爪子，走路的時候，先邁哪只爪子，后邁哪只爪子，你心里都有數(shù)嗎？這些爪子會不會絆到一起，讓你摔倒？你睡覺的時候，這些爪子蜷在一起，還是直直地伸出去？如果我有這么多爪子，每天處理這些爪子的動作，會累得精疲力盡。

親愛的螞蟻，我沒有眼睛，看不到這個世界是什么樣子。我覺得世界是混沌的，有光。到了夜晚，光消失了，變成黑暗。我不知道房子是什么，青草是什么，人是什么。我每天都聽到沉重的腳步聲，這是人的腳步聲嗎？有一只大手把我拿起來，放進屋里的盆子里。你說我的主人名字叫少布，我沒見過他。我覺得他叫什么名字都無所謂。如果你愿意給我再寫一封信，請你告訴我世界是什么樣子。

我雖然被母雞從它肚子里生出來，但我沒見過它。有一天，一只螞蚱跳上干草，對我講了好多關(guān)于世界的事情。它說母雞身上長著金黃色的羽毛，眼睛瞪得圓圓的，頭頂?shù)募t冠子和下頜的肉贅使她看起來像一個將軍。螞蚱說，母雞有兩只爪子，不僅會走，而且會跑，甚至能飛起來。螞蚱說母雞拉的雞屎鑲一圈白邊兒，里面有沒消化的谷粒。我打斷螞蚱的話，讓它給我介紹世界上重要的事情。

螞蚱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是太陽每天從山頂升起，卻烤不化山頂。太陽升得很慢，好像有人在下面往上推。太陽升起來之后，世界的一切都清晰了，看得清雞窩上殘破的蜘蛛網(wǎng)和雞食盆里的剩飯。螞蚱說，世界第二件重要的事是少布每天用左手壓洋井，洋井噴出涼水，滔滔不絕。少布用涼水給馬洗刷身體，澆灌菜園里的青椒和茄子。螞蚱說世界第三重要的事情是少布家的黃狗。這只狗有四只爪子，尾巴翹起來像雞毛撣子。黃狗每天說很多話，卻只用一個詞——汪?！巴簟笔且粋€意思，“汪汪”是另一個意思，“汪汪汪”有更復(fù)雜的意思。我覺得黃狗太有智慧了。螞蚱還說，黃狗不說話的時候，用兩只眼睛看著你，眼神純潔。

好了，世界上不算少布，只有這三樣?xùn)|西——太陽、洋井和黃狗。螞蚱說世界還有房子，是用土堆起來的四方東西。有門，少布走進去可以睡覺。屋里有炕，炕上有箱子，箱子里放著少布賺的錢。我問錢是什么，螞蟻說錢是很不值錢的東西，對人有用，對咱們無所謂。我問螞蟻，每天到雞窩抓雞蛋的人是少布嗎？螞蚱說，她是少布的老婆道貴瑪。我以為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就是少布，原來他還有老婆。事情變得越來越復(fù)雜，世界上竟然有兩個人。螞蚱說，豈止兩個人？你如果參加那達慕大會，那里有無數(shù)人，比天上的麻雀還要多。我問螞蚱，人長得好看嗎？螞蚱說不好看，他們臉太黑，身上穿的衣服比不上母雞。我問衣服是什么，螞蚱說就是把幾片布縫在一起，蓋住肚子、后背和胳膊。我想也是，用布蓋住后背和肚子，肯定沒母雞好看。

親愛的螞蟻，你覺得世界第一重要的、第二重要的、第三重要的是什么？請在回信中告訴我。我前面說的話，你記住了吧？不要站在我跟前說開門，雞蛋沒有門。雞蛋里沒有床和青草墊子，希望你能理解我說的話。

愛你的雞蛋。

伍

花楸樹給牛奶的信

親愛的牛奶，告訴你一個新聞，天上有三顆星星丟了。這三顆星星挨得很近，他們一直在天上，哪兒也沒去，但現(xiàn)在沒了。這讓我很著急。

我是花楸樹。你記得吧？主人舍日布的黑花母牛在小四輪拖拉機邊上擠奶，拖拉機右邊兩米遠就是我。你想起來沒有？舍日布在我身上拴一根麻繩，另一頭拴在羊圈上。他在繩子上晾曬從中間剪開的豆角。我們花楸樹的嫩枝是紅色的，帶白色的絨毛，和牛奶一樣白。這些樹枝長大，被風(fēng)吹走了絨毛。但我們的果實像一堆石榴籽長在外邊。舍日布老婆蒙根花給黑花奶牛擠奶的時候，你聽到樹葉嘩嘩響嗎？我們在鼓掌?。c賀潔白香甜的牛奶來到人間。

親愛的牛奶，雖然我和你隔著小四輪拖拉機和蒙根花，但你的香氣仍然穿進我們的毛孔。牛奶比任何花朵都香。你的香讓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燕子說樹木沒有母親，也許是這樣吧。但我想象我沒見過的母親是一棵巨大的樹，樹枝像集市一樣茂密，傍晚哼唱搖籃曲。牛奶，我們崇拜你，所以花楸樹開花也是白色，但沒有你白。如果花再白一點，像水一樣搖晃，就和你一樣了。

親愛的牛奶，我怎么會知道三顆星星失蹤的事呢？昨天早上，舍日布用洋井的水為黃驃馬沖涼，地上放一臺半導(dǎo)體收音機。平時，這臺半導(dǎo)體播放蒙古說書和廣告，昨天早上突然播出這件事，說1952年7月19日，美國帕洛馬天文臺在為天空的星星照相，發(fā)現(xiàn)有三顆星星消失了。51分鐘之前，這三顆星星還在那里，后來不見了。半導(dǎo)體還說，從那一天開始，帕洛馬天文臺的人開始尋找失蹤的星星，一直找到昨天晚上，也沒發(fā)現(xiàn)它們的蹤影。聽了這個，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每天夜里都仰望星空，星星們像吹散的白色的蒲公英，飄蕩在深藍的大海上。但我太粗心了，沒發(fā)現(xiàn)丟失了三顆星星。半導(dǎo)體說帕洛馬天文臺的人一直在尋找那三顆星星，他們找不到那三顆星星會被開除，蹲在地上哭泣嗎？一定會的。想起這一幕，我眼里就涌出淚水。仔細想一下，1952年，我可能還沒有長出來，這樣一想，我心里的自責(zé)才輕一些。我怕因為我的粗心星星才消失了。

親愛的牛奶，半導(dǎo)體說，這三顆星星相互距離很近，不到10角秒。如果它們是三個獨立的天體，它們之間的距離不會超過50光分（光50分鐘走過的距離），這大約是地球到太陽距離的6倍（6個天文單位）。我完全聽不懂半導(dǎo)體說的話，所以我不信這些話。我想和你探討一下，這三顆星星去了哪里。你在我心目中不光香甜，而且仁慈善良，我覺得你暗中知道一切。

你說，這三顆星星會不會變成了流星去了想去的地方？這種可能性大嗎？我認為完全可能。我喜歡流星，我覺得他們是星星里的飛鳥，身上帶翅膀，還能飛出弧線。星星如果不會飛，在天上待著有什么用處呢？第二個原因，天空的夜晚太熱，這三顆星星跳進烏力吉木倫河里洗澡。我這樣說并不是造謠，上個月，烏力吉木倫河發(fā)洪水，河上飄著一個很大的白東西，搖搖晃晃，喜鵲說他是水文觀測站刷白漆的鐵皮房子。我覺得更有可能是星星。第三種可能是什么？剛才我還記得，現(xiàn)在忘了。讓我想一想，想起來了。這三顆星星降落到萬度蘇草原，變成了梅花鹿脊背上的白斑。我喜歡梅花鹿的白斑。牛奶，你是白的，我的花也是白的，都很美。但梅花鹿有美麗的鹿角，比咱倆好看。一顆星星沖下來做梅花鹿的白斑，這是多好的歸宿?。〉@只是我的猜想，親愛的牛奶，請你理性地告訴我，這三顆星星去了哪里。

我聽到半導(dǎo)體播出的這條消息，情緒變得低落，這會影響我秋天結(jié)果，這些果實可能不紅了。明年春天，我開的花也可能不再是白色，變成了淡黃色，這是過度憂慮的結(jié)果。我聽到這個消息再度仰望星空，覺得星星的排列雜亂無章。別說少三個星星，就是少十五顆星星也沒人發(fā)現(xiàn)。這種混亂的局面，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呢？我們能不能想辦法讓夜空上的星星像舍日布種的水蘿卜纓子一樣，橫豎都成行。假如有一顆星星消失了，其實它藏在別的行列里。

等待你的回信，愛你的花楸樹。

牛奶給花楸樹的回信

伍

親愛的花楸樹，星星藏在舍日布的家里。昨天中午，舍日布挪動漬咸菜的小黃缸，我看到三只小白蛆蜷成一團在地面蠕動。你明白了吧？三顆星星化裝成小白蛆潛伏在小黃缸下面。他們以為沒人挪動小黃缸，可以潛伏到冬天。

還有一種可能，這三顆星星鉆進母羊肚子里，變成小羊羔混進了羊群里。羊在廣闊的草原上奔跑，吃帶露水的青草，眼前是開不敗的野花。這不比當(dāng)星星好嗎？第三種可能，星星變成了野山杏的杏花，當(dāng)然這是春天的事。你注意到?jīng)]有？野杏花是白色的，星星也是白色的。星星變成野山杏花之后，在枝頭東張西望。雖然春天的天氣還有點冷，杏花看到洼地里的青草一點點變綠，云母色的河冰變成黑色，開始融化。野山杏花看見狼群沿著博格達山的山脊行走，拖著沉重的大尾巴。狍子、馬鹿、羊都害怕狼。山杏花用不著怕狼。山杏花有五個瓣，包攏嫩黃色的花蕊。用不了多久，蜜蜂就來到野山杏花上采蜜，他們用六個爪子撥弄花蕊，像彈琴一樣。野山杏花聽到蜜蜂的嗡嗡聲，昏昏欲睡。這一點也比當(dāng)星星好，星星要守夜，沒時間睡覺。

我覺得，星星名氣很大，但沒什么本事。你聽說過星星能做什么事嗎？沒有。他們什么也不會做，只是沒完沒了地待在夜空，這不是傻子嗎？星星不會像烏力吉木倫河一樣流動，不會像蜜蜂一樣飛翔，不會像野山杏花散發(fā)帶點苦味的清香，不會像羊一樣咩咩叫喊。他什么都不會。哪怕他像風(fēng)滾草一樣在草原上愚蠢地滾動也是好的，可惜星星連這個都不會。所以親愛的花楸樹，你不要因為三顆星星的失蹤而悲傷，不值得。

下面說一下舍日布的半導(dǎo)體。這個東西從早到晚一直在造謠。他在說賣化肥，賣種子，賣草料，賣杏仁乳，賣沙棘汁；但你如果按照他說的把東西買回來一定是假貨。半導(dǎo)體還傳播醫(yī)療消息，說一個人如果脫發(fā)，是將要死去的26個征兆之一。如果一個人夜尿多，他說這個人已經(jīng)進入腎衰晚期。半導(dǎo)體向你推銷中藥西藥。你如果吃了這些藥，脫發(fā)更多，夜尿更多。你怎么能相信他說的話呢？所以三顆星星消失不一定是事實。舍日布應(yīng)該揮起鐵榔頭砸碎半導(dǎo)體，指著被砸爛的電線和零件說，你是不是在造謠？半導(dǎo)體會乖乖承認，說我造謠。

親愛的花楸樹，我是牛奶。牛奶是世界上既馨香又溫和的食物，時刻帶著笑容。我們雖然來自母牛的身體，事實上，牛奶是上天賜給人間的甘露。你記住，甘露都是潔白的，代表純潔和寧靜。牧民們聞到牛奶的馨香，臉上都是笑容。牛奶和他的兄弟們——奶豆腐、奶皮子、奶果子是蒙古包里最重要的食物。沒有這些食物，蒙古族人就說不出悅耳動聽的蒙古語，也唱不出遼闊委婉的牧歌。如果你焦慮，去喝一口牛奶。如果你疲勞，去喝一口牛奶。你的心會像一只合攏翅膀的小鳥安靜地趴在自己的窩里。

清晨，牛群從牛欄里走到草原上吃草。母牛身后跟隨著牛犢。牧民的屋檐的燕子巢里，大燕子邊上趴著小燕子。但是你，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你邊上是開白花的毛榛灌木，遠處有一片白樺林。你愿意像小燕子和牛犢一樣見到自己的母親。

親愛的花楸樹，我理解你的心情?？墒牵煜滤械闹参锷磉叾紱]有母親。他們還是種子的時候，被風(fēng)從母親身邊吹走，越過山岡、河灘和草地，落地生根，長成一株草或者一棵樹，身邊沒有母親的陪伴。想起這個，每一株草和每一棵樹都很可憐。可是對草和樹來說，他們也想知道自己的孩子飄落到何方。風(fēng)帶走了草和樹木的種子，從此天各一方。你想過沒有，草和樹有一位更博大的母親，她就是大自然。無論風(fēng)把種子吹到哪里，他都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成長。大地給他們水分，陽光賦予他們綠色，風(fēng)雪讓植物變得更堅韌。如果你感恩大自然，有風(fēng)的時候，你低低頭，大自然就領(lǐng)會了你的心意。

親愛的花楸樹，我覺得寫信是一個好習(xí)慣。你給燕子寫信，他告訴你遠方的故事。你給烏力吉木倫河寫信，他告訴你魚蝦的消息。你給蒙古百靈寫信，他教你唱歌。你不停地寫信，字體會越來越好看，像一棵上過學(xué)的樹。

祝你一切都好，愛你的牛奶。

陸

長尾山雀給刺楸樹的信

親愛的刺楸樹，我是音樂愛好者。只要出現(xiàn)聲音，不管是牛哞、馬嘶、狼嗥和牧民唱歌，我都會閉目欣賞，揣摩他們的音色和氣息。為了尋找更好聽的音樂，我四處飛翔。

昨天晚上，我聽到一只田鼠吱吱叫。我想弄清這是田鼠、鼴鼠，還是土撥鼠的叫聲，飛到了牧民江其布的屋檐下，因為吱吱聲在他家的洋井邊上消失了。這時，江其布屋里傳出奇異的歌聲。我落在屋檐的燕子窩上往屋里看，電視里，一個女人穿著白色的裙子唱歌。她流下了眼淚，唱的歌像寫信，一句一句叮囑；又像站在江邊跟人訣別。我很好奇她唱的內(nèi)容，但聽不懂歌詞。她的話跟江其布、江其布的老婆玲花、玲花的媽媽齊齊格瑪、齊齊格瑪?shù)膬蓚€外甥巴圖和木日根說的話都不一樣。我很想知道這個女人在唱什么，她眼睛里的淚水越來越多，好像冰制的眼球化了。

這時候燕子飛回來，見到我并沒說你好，劈頭說你弄亂了我的床鋪。我說你何必這么大的火氣。燕子說我早上飛出去之前把窩里的干草都擺成了圖案，現(xiàn)在你把圖案弄亂了，我晚上沒法入睡。我說那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你告訴我這個女人在唱什么歌，我會按著你的要求把干草擺好。燕子翻了翻白眼，說你沒必要知道這個女人唱什么，她是日本人，在唱演歌。我問，演歌是什么歌？燕子說石川小百合。我問，這是歌的名字嗎？燕子噗嗤一下笑了，在椽木上蹭蹭紅下頦。他說我頂不愿意和你這種沒見識的鳥說話，石川小百合是這個女人的名字。我問燕子，你是怎么知道的？燕子說，我每年都去日本越冬，經(jīng)過北海道、四國，最后到一個叫志摩的小海島上過冬，第二年春天飛回來。我問，石川小百合也在這個島上嗎？燕子說，你盡量少說話，避免暴露你的無知。石川小百合是全日本有名的歌手，她不需要到志摩島見我。我問，所以她就哭了嗎？燕子說她哭的原因是在海邊看見快要凍僵的海鷗，這是歌里唱的故事。我問，這個地方是志摩島嗎？燕子說，這首歌的名字叫《津輕海峽·冬景色》。我問，凍僵的海鷗后來死了嗎？燕子說不知道，但是有可能。我問，海鷗為什么不回到自己的窩里？燕子說，那個地方全是巖石，沒地方搭窩。我說太糟糕了，慶幸我沒在那里生活。燕子說，好了，你打理我床鋪吧。我用喙把窩里的干草棍一根一根叼起來，擺成萬字形。這是按燕子要求做的。燕子說睡在萬字型的干草上有助于血清素的分泌。然后我飛走了，夜色已濃，天地連接處還有亮光。白云變成黑云，努力飄向天邊，想把亮光遮住。烏力吉木倫河左岸傳來青蛙的叫聲。蟋蟀細細地叫，像是青草的鼾聲。我腦子里縈繞石川小百合的歌聲，惦念那個凍僵的海鷗。

石川小百合的歌好像有三個演唱者，第一個是中音薩克斯，低沉迷亂。和它對位的是長笛，親切光明。薩克斯和長笛的前奏結(jié)束后，石川小百合開始唱。她的音高恰好在長笛和薩克斯之間，三者非常和諧。樂器聲和人聲構(gòu)成了一幅圖畫，那就是漫天飛雪的海邊，一個絕望的穿白衣的女人為在大雪中逃命的海鷗祈禱。最后，薩克斯、長笛和這個女人沒能救海鷗一命，他還是被凍死了。所以我沉痛地給你寫下這封信，讓我們一同悼念津輕海峽那只不幸的海鷗。

親愛的刺楸樹，我不僅喜歡音樂，也喜歡詩歌。但我是一只鳥，又不認字，所以要飛到鎮(zhèn)里的文化站聽牧民讀書。有的牧民自私，他們眼睛看著書本，卻不把書中內(nèi)容讀出來，所以你不知道他在讀什么書。有的牧民大聲讀出來的內(nèi)容是怎樣飼養(yǎng)黃牛。我對這個沒興趣。慶幸的是我在鎮(zhèn)醫(yī)務(wù)室聽到一個女護士讀詩，我一下子就記住了。下面和你一起分享。這首詩寫道：

樹根只一個，樹枝有無數(shù)條。

穿過我青春所有說謊的日子，

到陽光下抖落花朵，

我在冬日枯萎，進入真理。

這首詩像那個護士一樣讓人著迷。護士的雙眼皮和鼻梁長著淺淺的雀斑，兩只耳朵的耳輪鮮紅。黃頭發(fā)從兩鬢垂下來落在雪白的脖子上。你若問這首詩在說什么，我其實不知道。但我喜歡其中兩句，第一句是“穿過我青春所有說謊的日子”，第二句是“我在冬日枯萎，進入真理”。我覺得詩是寫給鳥類的。在春天和夏天，我飛著穿過白沙一樣的小雪和水晶一樣的小雨。我還穿過了柳樹枝。冬天我們?nèi)ツ戏皆蕉嘧尤チ酥灸u。這只鳥最后進入真理，我沒見過真理，既然女護士說到這個詞，我相信真理存在。我本來想在女護士眼前飛幾個來回，我怕她的雀斑影響我的記憶，就飛回來了?，F(xiàn)在，我在信中寫下“穿過我青春所有說謊的日子”，鼻子里還有衛(wèi)生站飄出的消毒水的氣味，這種氣味很好聞。

親愛的刺楸樹，我把這首詩念給許多人聽，他們是黑甲蟲、野草莓花、水獺和花楷槭樹，還有稠李子、衛(wèi)茅灌木。他們多數(shù)聽不懂這首詩在說什么。而聽懂詩的衛(wèi)茅、稠李子和金蓮花問我這首詩是誰寫的。我本來想說是我寫的。沒等說出口，我的面頰發(fā)燙，我實在不能撒謊，但又不知道詩的作者是誰。我飛到衛(wèi)生站去問長雀斑的女護士，她不在了。最后想起了一個辦法，去找查干蟻王。

博格達山的查干蟻王是學(xué)識最淵博的學(xué)者。他在山洞里藏了一部詞典，平時有十個紅螞蟻看守，誰也不能貿(mào)然讀這本書。我見到查干蟻王，向他敬了一個禮，問這首詩的作者是誰。蟻王命令螞蟻把詞典從山洞里搬出來。沒想到，這部詞典像折疊的手風(fēng)琴一樣，可以在草地上攤開，簡直像一條河流。查干蟻王派一萬個螞蟻在這部詞典里尋找答案。一萬個螞蟻爬上詞典，詞典上像印著兩萬個字。他們找啊找啊，終于找出了答案。查干蟻王派首席樞密官告訴我，這首詩的作者是愛爾蘭人葉芝。我問葉芝是干什么的，首席樞密官說我已經(jīng)告訴你答案，不回答跟答案無關(guān)的其他信息。我向這一萬個螞蟻致謝，愿意幫他們把詞典拖回山洞。查干蟻王說，不勞你動手。他又找來一萬只螞蟻，把詞典運回山洞。

你曉得吧？這首詩的作者是愛爾蘭人葉芝。他愛的人是爾蘭。愛爾蘭在哪里？離萬度蘇草原有多遠？離西烏珠穆沁旗有多遠？這些問題我要向別人請教，他們是越冬到南方的鳥類，也包括去日本的燕子，等我有了答案再寫信告訴你。

愛你的長尾山雀。

刺楸樹給長尾山雀的回信

陸

親愛的長尾山雀，你見過綠馬嗎？綠馬的尾巴一直在飄動，周圍有波光的星星。你以為我在說馬？哈哈哈，我在說溪水里的水草。我腳下剛好有一條溪水流過，溪水藏在像兔子站起來那么高的青草里。離他一步遠，仍然看不見溪水，但能聽到靜悄悄的流水聲。正午的陽光照下來，我看見溪水里的水草搖擺，像馬的尾巴。水草擺啊擺，不停歇。因為溪水不停歇。綠馬的尾巴里藏著像螞蚱那么小的小魚，黑脊背，肋部銀白，尾巴也像水草那樣搖擺。這條溪水安靜極了，如果不是水草和小魚在動，你以為它是靜止的水泡子。等到陽光照下來，小溪底下的青石子和白石子微微顫動。其實石子并沒顫動，是水在流，波光顫動。

親愛的長尾山雀，我喜歡馬。如果萬度蘇草原有一匹綠馬，他奔跑的時候綠尾巴在風(fēng)中飄揚，多好看啊。綠馬跑累了，臥在草地上，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他。

昨天早上，一匹黃驃馬輕輕走過來，在我的樹皮上蹭面頰。黃驃馬身上像黃牛一樣黃，最漂亮是他白金色的馬鬃，遠看馬的頭頂和脖子像系了一排小白花。黃驃馬走近，一綹白金色的鬃發(fā)垂下來，蓋住馬的半個臉，特別酷。仔細看，黃驃馬的眼睫毛也是白金色，像秋天的茅草蓋住黑水晶似的眼睛。他的白睫毛一眨一眨，像白蝴蝶的翅膀。真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看的馬。我說，黃驃馬，你好棒！他甩了甩尾巴。我驚訝地看到他的尾巴也是白金色。呵呵，馬的蹄子和眼睛烏黑，身體像黃牛一樣黃，鬃毛、尾巴和睫毛是白金色。真是上天的尤物。長尾山雀，我覺得你應(yīng)該去認識這匹馬，問他的名字，再問他睫毛為什么是白色的。你別害怕，黃驃馬性情溫和，他用面頰蹭樹皮，用鼻子聞地上開的白雛菊花。這么好的馬，不會對你發(fā)脾氣。

親愛的長尾山雀，我再告訴你一件新聞，我左面山坡上的金盞花全瘋了。他們是今天早上開始瘋的。以前，金盞花稀稀落落開在山坡上，馬跨一大步才能遇到一朵金盞花。今天早上，山坡上到處都是金盞花?；ò杲瘘S，像七八個黃布條黏在一起。原來山坡上只有一百朵金盞花，現(xiàn)在變成了一千朵。那些突然開放的金盞花原來藏在哪里？就算仔細看，也分不出誰是原來的金盞花，誰是新開的金盞花，他們長得一模一樣。金盞花好像在醞釀一件事。是什么事呢？我想不出來金盞花聚在一起能做什么事。

我想想還有什么新聞，對了，前幾天，我聽見燈芯草跟稠李子吵架。你以為他們吵架是在風(fēng)中搖擺身體嗎？不是的，他們有各自的語言。燈芯草管風(fēng)叫蓬，稠李子管風(fēng)叫呼。燈芯草管河水叫流子，稠李子管水叫淌子。所以他們誰也聽不懂對方說的話。但我聽得懂，我專門跟燈芯草和稠李子學(xué)過他們的方言。他們吵架的話我寫在這里：

燈芯草說，稠李子，你不要把樹葉弄得嘩嘩響，我在聽蟋蟀歌唱。稠李子說，燈芯草，你的莖在古代被古人編炕席，拿你的芯燃燈。燈芯草說，你的果開始是紅的，成熟之后變黑，證明你有壞心眼。稠李子說，我的樹皮治腹瀉，不服你就腹瀉。燈芯草說，我的花朵是獨一無二的淡綠色。你懂嗎？淡綠色，淡綠色，淡綠色，淡綠色，淡綠色。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稠李子說，燈芯草，你罵我？你連續(xù)重復(fù)相同的詞，一定在罵我。有話說話唄，為什么要謾罵？燈芯草說，你小心了，稠李子，今晚我讓青蛙來罵你，他們用罵聲把你耳朵震聾。稠李子說，燈芯草，你的語言不成話，我一句都沒聽懂。燈芯草說，稠李子，有你好看，我雖然聽不懂你說什么，但我知道你說的每句話都是廢話。

他們吵了一上午，用樹枝做各種各樣的手勢。我本想勸他們別爭吵了，但是我聽過一個格言，說不管閑事是一種美德，就沒作聲。他們爭吵到下午，慢慢安靜了，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哈哈，你覺得這些事有趣嗎？

愛你的刺楸樹。

【鮑爾吉·原野，蒙古族，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副主任，遼寧省文史館館員。出版作品一百二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百花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內(nèi)蒙古文藝杰出貢獻獎金質(zhì)獎?wù)碌?。作品入選2021年度“中國好書”。長篇報告文學(xué)《最深的水是淚水》被改編為電影《烈火英雄》，獲第十八屆中國電影華表獎最佳故事片獎。有作品入選大中小學(xué)語文課本與試卷?，F(xiàn)居沈陽?！?/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