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脆哨
得知我去貴州畢節(jié)采風,行前,朋友囑我捎些脆哨回來。我隨口應了,卻并未格外放在心上。不是我敷衍朋友,只因如今網購便捷,出門遠行,人們早已失掉了昔日為親友捎帶物產的習慣。聽音辨義,我只以為,那被喚作“脆哨”的黔地特產,八成該是一種民間樂器,類似于泥塑的哨子,能吹出簡單而清脆的音符,上面也許還花花綠綠地涂抹著具有少數(shù)民族特色的古老紋飾。這當然是臆斷,完全基于自己偏頗的經驗,而且,在下意識里,可能我也覺得一種“泥塑的哨子”更具精神品質,在這個物質極大豐富的時代里,才值得被人托付一番。
那就捎些吧,待我辦完畢節(jié)之行的正事。我在心里不經意地打了個記號,同時又隱約覺出了一點兒不對——那“泥塑的哨子”,捎一只兩只不就行了嗎?干嗎要用到“捎些”這樣的規(guī)模?
此行之“正事”,是去瞻仰著名的絕壁天渠。如實說,我也是行前被當?shù)赜讶私逃胖渲?。一則,之前我并不知道畢節(jié)有個絕壁天渠;二則,還是以偏頗的經驗出發(fā),僅從這四個字的字面意思,我也多半只會想當然地將其視為云貴高原的一處自然奇觀——云繞霧罩,峻嶺之間有鬼斧神工的天造神渠。
當然不是。畢節(jié)的絕壁天渠完全是人的壯舉,是昔日與河南林縣的紅旗渠比肩的劈山引水工程。從天造的想象,到人力的偉業(yè),這里面就有了精神的向度,于是,就格外鄭重起來,讓此行的目的,有了一個嚴肅的“正事”擺在了前方。那“泥塑的哨子”被輕視,被大而化之,倒也有了理由。
盡管已預備了心情,目睹絕壁天渠的真容時,我還是被強烈地震撼到了。將近70年前,一群黔地的山民,在當時落后的生產條件下,于萬仞壁立、千峰如削的烏蒙山脈,硬是幾近徒手開鑿了總長300多公里的40多條水渠,建設了總容量200多萬立方米的20多座山塘水庫。
正值深秋,山間霧靄繚繞。我們一行沿著嵌在絕壁間的渠道緩行,頭頂是猙獰的巖石,低矮處,須躬身而過,給人一種被巨山噙在了嘴里的壓迫感;稍一側目,懸空的一邊便是百丈懸崖,空前的緊張感與眩暈感一同襲來,令人幾乎窒息。我素來恐高,連幻想一下自己身在高處都不禁周身發(fā)軟,但是此刻卻鼓足勇氣走在這天上的溝埂中。這只能歸因于精神的力量吧,如果此刻我是跋涉在一條自然的險途中,我一定會踟躕不前,甚或斷然拒絕;但我在行前已被教育,知道了我所要前往的,是一個人類創(chuàng)造的奇跡,那本身就是對險惡自然的偉大克服。此刻,我所要走過去的,是一條已經被先輩們開辟出來的精神之旅。山風鼓蕩,我努力讓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得牢靠,努力去想象某種堪可交付的托舉。重巒疊嶂間,磅礴的烏蒙有盤龍逶迤橫空,而我,就是穿行于這天上崖壁間的后來者。
我明白了,此刻自己所穿行著的這個人類工程,何以被稱為“天渠”。就如名動天下的紅旗渠被稱為“天河”。這不僅僅說明著它們可被丈量的峻拔高度,更是因為若非如此,不足以比附它們那無可丈量的人間氣概。
下得山來,我才意識到自己早已腿腳松軟,但慷慨的胸臆卻是揮之不散。山上的紀念館里對于天渠的建造有著充分的說明,一張張舊日的黑白照片,記錄著當年戰(zhàn)天斗地的人們,他們是如此生動,充滿著人的意志力。
回到畢節(jié)市內已是華燈初上。撲面而來的都市夜景,與不久前的山間奇觀構成了強烈的反差。幾個外來者一致要求去吃當?shù)氐奶厣称?,主人拗不過,于是乎回一聲:那就脆哨面吧!聲音里有著盛情落空的遺憾,卻也有著某種分明的欣然。直到此刻,我還未意識到自己將要與那臆想中“泥塑的哨子”相遇。
面館名叫劉家脆哨面。門臉不大,似乎也不應該大,對此我是有發(fā)言權的,身在西安,我深諳想要吃上地道的本土美食,務必要尋那小巷中的小店,大門臉的去處,十有八九,都會名實不副??粗T頭,我恍然記起了朋友所托,嘴里不禁喃喃出“脆哨,脆哨”,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也好像剛剛被人揭開了腦筋急轉彎般的謎底。原來,和泥無關,和哨無關,和花花綠綠的紋飾無關。我兀自笑起來,引來同伴們的注意,打趣我這是饞壞了。我將前因后果交代給大家,更是引得眾人笑個不亦樂乎。
氣氛瞬間便歡樂起來,是一個品嘗美味應有的氛圍。美味其實直觀,就是面,撒了辣椒及蔥花、淋了熱油的面,在原理上,與陜西的油潑面無二。而且,平心而論,單單就面而言,在我覺得是不及陜西扯面的,盡管據(jù)說也是手工搟制且和進了土雞蛋的。眼前這碗面的賣點,全在那“脆哨”上,待那澆了紅亮肉末的脆哨面端上桌來,我才明白,所謂“脆哨”,不就是用油渣制成的肉臊子嘛!想必,這“脆哨”正是“酥脆臊子”的誤讀,貴陽話沒有卷舌音,于是約定俗成,口口相傳,就成了我這北方人耳中“泥塑的哨子”。拌了脆哨的面果然非凡,那是紅糖、蜂蜜、醬油、醋和十多種中藥材熬制而成的醬料,成功地說服了我那對于面食極端挑剔的味蕾,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聲“天食”的贊嘆。
想來,我這聲暗自的“天食”贊嘆也并非全然無端。以“天上美食”視之,它本就是一個由衷的贊美;再者,也必定和我這一日的經歷相關:我自天渠來,那種超拔一切的升華之力,唯有讓一個“天”字縈繞于我心間,不由得,就要以之歌頌所有的善美,即便,是對著一碗面條。而天上與人間,原來也絕非對立的兩端,昔日那些前輩,他們做出了齊天的壯舉,為的不正是這人間的繁盛嗎?他們吃過脆哨面嗎?我只知道,現(xiàn)在我捧著的這碗脆哨面,卻正是拜他們的奮斗所賜。
“天上的脆哨”,這組詞跳動在我的舌尖。無須解釋什么,生命中有些緊要的感悟,就發(fā)生在物質與精神的相契時刻。這“脆哨”,又是一個多么清亮、爽朗的詞啊,比“脆臊”不知要美妙多少。我要給朋友帶些這畢節(jié)的脆哨回去,我要帶回去的,還有此行我對天上與人間所有的想象。
(作者:弋舟,系《延河》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