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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疏枝橫斜自輕搖 “泰山涌”的百年變遷
來源:北京晚報 | 肖復(fù)興  2025年01月09日08:11

一百多年前,油鹽店就好比現(xiàn)在的便利店,散落于老北京的大街小巷;“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有它們,才有日常生活的煙火氣。泰山涌曾是西打磨廠老街上唯一一家油鹽店,始創(chuàng)于民國末年,我小時候,趕上它營業(yè)的一個尾巴。

泰山涌就在我居住的粵東會館大院斜對面,屋里寬敞卻昏暗,因為三面都是墻,只有朝南的一扇門和一扇窗進(jìn)光。窗邊掛著門板,打烊上板后,屋里就更暗了,如果有人敲門買東西,伙計還是會開門。盡管開著燈,沒覺得有多亮堂;一燈如豆,根本照不多遠(yuǎn),光線難以觸及的地方,黑乎乎一片,著實有點兒嚇人。

起初,泰山涌兼做小酒鋪的生意,規(guī)模不及過去說的“大酒缸”。大酒缸,顧名思義得有個酒缸,另供應(yīng)豬頭肉、花生米、拍黃瓜等小菜下酒。泰山涌不供應(yīng)下酒菜,只賣酒(主要賣很便宜的地瓜燒),到冬天,伙計能幫忙燙酒。屋里擺著兩三個粗板凳,如果不想帶回家,可以坐在粗板凳上喝,也可以趴在柜臺上喝,多是“干喝”。

老街上的街坊們都愛去泰山涌喝酒,特別是附近扛大個兒和拉排子車的人。有時候,他們揣著別處買的豬頭肉和花生米,夏天就攥著根黃瓜,到泰山涌買上幾兩地瓜燒,邊吃邊喝。即使喝多了,腳底下絆蒜沒法回家,伙計也能把他攙回去,或者招呼家里人過來,將人拖走。借著這點兒小酒,大家有了碰面的機(jī)會,一邊喝酒,一邊說說家長里短、閑人惡事,久而久之,泰山涌成了下里巴人的小型會客廳。

除了醬油、醋、鹽、糖、黃醬、芝麻醬之類,泰山涌還賣咸菜和草紙,這是油鹽店都會賣的東西。別小看這兩樣?xùn)|西,一般人家過日子,真離不開——青黃不接的時日里,把咸菜切成細(xì)絲,點兩滴香油,就著兩個窩窩頭,便是一頓飯;有進(jìn)還得有出,每天要上茅房,草紙更是不可或缺。

當(dāng)然,對手頭相對寬裕的人家來說,他們會去大柵欄東口糧食店街的老醬菜園六必居,哪怕就是買點兒再普通不過的芥菜疙瘩。其實無論是六必居還是泰山涌,芥菜疙瘩都賣七分錢一斤,貨色大差不差,可有些人依然愿意多走幾步路。更有意思的是,他們到泰山涌叫“買咸菜”,到六必居叫“買醬菜”,一字之差,透著看人眉眼高低的小心思。人們離不開泰山涌,心中卻念著六必居,有點兒沒把泰山涌放在眼里。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在泰山涌西邊不遠(yuǎn)處新建了一家國營副食店,店面軒豁,后院的面積挺大,可以存貨。副食店不僅賣油鹽醬醋,還賣肉賣魚賣新鮮蔬菜;賣冬儲大白菜的時候,大白菜一直堆到街上,跟小山包似的,下雪天,雪白菜綠,蔚為壯觀。如此一來,泰山涌這類油鹽店便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逐漸被副食店取代,就像剃頭鋪被理發(fā)館取代、官茅房被衛(wèi)生間取代那樣。

1958年,空置多年的泰山涌搖身一變,成為大食堂,街坊們都聚到這里吃飯。當(dāng)時,老街上熱火朝天,好多院子里建起小高爐,護(hù)城河邊、明長城下也建起不少小高爐,全民大煉鋼鐵。家庭婦女被動員到街道工作,我母親就在泰山涌做飯。記憶很深的是一天下午放學(xué)早,我去泰山涌找母親,只見她系著白圍裙,掀開冒著熱氣的大籠屜,從里面拿出一個大白饅頭給我吃。我從沒見她穿過這么白的圍裙,這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有正式工作。誰能想到,這是泰山涌最后的“公開亮相”,算得上老樹新枝,在新時期擁有了一個新角色。

沒過多久,老街沉寂下來,泰山涌也恢復(fù)了往昔的平靜。泰山涌原本是“前店后宅”——前面做生意,后面住人,老街上的很多店鋪都是這樣的格局。既然店面開不下去,就關(guān)起門過自家的日子。

泰山涌的掌柜姓葛,那些年里,老掌柜兩口子和掌柜的兒媳婦相繼離世,沒多久,掌柜的兒子就出現(xiàn)在粵東會館——他和王嬸好上了,結(jié)成一對兒“亂世鴛鴦”。這是從泰山涌蔓延開來的一段插曲,由油鹽醬醋衍生出的另一種滋味的日子,盡管街坊們對掌柜的兒子不大滿意,但也表示理解。當(dāng)時,有些人叫他少掌柜的,我們一幫孩子則叫他老葛,口氣里多少帶著貶義;老葛不老,也就三十多歲,頭發(fā)很長、很黑,還留著兩撇小黑胡子。

有很長一段時間,街坊們幾乎把泰山涌遺忘了,大家不記得當(dāng)年是怎樣在這里買油鹽醬醋的,是怎樣在這里喝得酡顏四起的,甚至連葛家人都自顧不暇,老葛帶著王嬸和孩子返回通州老家,把泰山涌拋到腦后。適逢街道服裝廠成立,泰山涌變?yōu)榉b廠的倉庫,算是再次“死灰復(fù)燃”,一“燃”就是十幾年。

終于等到粉碎“四人幫”,各項政策落實,老街百廢待興。作為服裝廠倉庫的泰山涌被騰空了,重新發(fā)還給老葛和王嬸,這時候他們才意識到:哦,泰山涌還是屬于自己的房產(chǎn)。

一如春暖花開,冬眠的動物蘇醒過來,老葛和王嬸的心思開始蠢蠢欲動:他們不想住在泰山涌了,回爐的燒餅總歸不香,住在這兒,心里頭還是別扭。再說了,兩個人沒有正式工作,工資、社保皆無,哪怕孩子再孝順,也不能事事指望他們,怎么著也得有一定的積蓄。自從私房可以上市交易,他們就打算賣掉房子,早早變現(xiàn),把真金白銀揣在兜兒里,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賣房子哪兒那么容易,幾番努力,還是無果而終。他們不想耽擱下去,就想著先把房子出租,弄點兒現(xiàn)錢花。雖然年久失修,屋況一般,好在面積不小,只要簡單收拾收拾,還是不錯的,畢竟這里離前門、天安門、崇文門、王府井都近,抬腳就到。

很快,房子租了出去,租客是外地來北京做生意的小商人。那時,像老葛這樣將自有閑置房屋出租的情況越來越多,走在老街上,見到的多是外地人。老葛的租客不差錢,將房子重新裝修,添置了沙發(fā)、雙人床和電視機(jī),泰山涌舊貌換新顏。他和一個年輕女人準(zhǔn)備長期租住,一副一本正經(jīng)過日子的樣子,每月按時交付租金七百元。三十多年前,七百元也可以了,不是小數(shù)目。

把房子賣掉,是幾年后的事。泰山涌的鋪面房有二十六平方米,鋪面房后邊是兩間刀把房帶一個四平方米的小院,總共賣了七萬五千元。泰山涌變成現(xiàn)錢,老葛和王嬸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只不過誰也沒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房子越來越值錢,特別是前門——寸土寸金之地,這樣的獨(dú)門獨(dú)院,升值幅度更大。

雖然泰山涌只是北京一家再普通不過的油鹽店,但它有著不凡的變遷史:從最初的油鹽店,到后來的大食堂、街道服裝廠的倉庫,再到外地小商人在北京的臨時的家……談不上風(fēng)云變幻,卻也跌跌撞撞走過了百年的時光,影影綽綽串聯(lián)起北京城的一段斷代史。老葛之所以賣掉泰山涌,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是他能夠給王嬸的唯一值錢的念想,或者說慰藉。他很明白,王嬸為他生了兩個女兒,又陪他走過四十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付出的人生代價太大,甚至無法用金錢來衡量。

如今,泰山涌已然重建,又加蓋了一層,變身小樓;房梁、門窗煥然一新,一層是紅門紅窗,二層是斷橋鋁合金窗,門前還掛著兩串燈籠。不知以后這里會派上什么用場,難道要恢復(fù)泰山涌的原貌,再掛起店幌、移來柜臺、點上燭燈、擺好瓶瓶罐罐……讓今人穿越時空,體驗一把舊京風(fēng)情?

前段時間,我碰到老葛和王嬸的大女兒小萍,說起泰山涌往事,她告訴我房子其實賣了九萬元,中間人拿走了一萬五。

泰山涌小院里的那棵槐樹還在,疏枝橫斜,在風(fēng)中輕輕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