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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代性”的路還有多長——近期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方面
來源:《阿來研究》 | 孟繁華  2025年01月06日09:52

● 摘 要

現(xiàn)代性主要是西方幾個世紀前締造的。中國為了回應西方的現(xiàn)代性產生了中國的現(xiàn)代性,它帶來了巨大的希望和可能性,同時也有允諾遲遲不臨的虛幻性。我們已經看到,一心向西方學習的傾向正在發(fā)生變化。就當前的創(chuàng)作而言,中篇小說非常注意“中國性”也就是本土性的開拓和建構,呈現(xiàn)出多元并存、競相開放的新格局。我們也要注意的是,西方締造的這個“現(xiàn)代性”,正在把我們拋進一個越來越說不清楚的困境中,我們長久渴望的東西居然像幻覺一樣虛無縹緲。質疑和反思“現(xiàn)代性”,重視本土性的開拓和建構,這從一個方面表達了當下文學“反現(xiàn)代”的現(xiàn)代性。這是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文學潮流或現(xiàn)象。

● 關鍵詞

中篇小說;現(xiàn)代性;本土性;幻覺性

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一直保持著強勁的勢頭,也有諸多可以討論的話題。在我看來,關于中國現(xiàn)代性,可能還是最為集中的問題。一般來說,理論或評論在強調某個方面的時候,創(chuàng)作也以極大的熱情做出回應,這原本也沒有錯,批評家和作家共同回應時代的命題,是題中應有之意。但無形中也極易表現(xiàn)出某種偏狹,這種偏狹會極大地限制我們的文學視野和想象,這顯然是有問題的。關于現(xiàn)代、現(xiàn)代性的問題是諸多值得我們關切的問題之一。特別是1980年代以來,或者說從高加林的年代開始,從前現(xiàn)代向現(xiàn)代的奔赴,成為所有人、特別是鄉(xiāng)村青年最大的目標。在文學中的表達就是像高加林一樣,離開鄉(xiāng)土,奔向現(xiàn)代的表征——城市。于是,青年們從鄉(xiāng)村向城市的奔赴,成為四十多年來中國最大規(guī)模的“人口大遷徙”,“到城里去”成為一個時代最大的意識形態(tài)。因此也出現(xiàn)了諸多思潮性的文學寫作,比如“打工文學”“底層寫作”以及“城鄉(xiāng)交互”的寫作潮流。但問題是,這個“現(xiàn)代”將以怎樣的方式完成?身體的鄉(xiāng)村-城市的挪移,是否就意味著“現(xiàn)代”的實現(xiàn)?如果是的話,那些奔赴城市的青年們是否就找到了他們想象的幸福?無論邏輯還是事實,我們看到的并不是這樣。從高加林、涂自強到陳金芳、翟小梨等等,似乎并沒有找到他們的幸福。甚至說,他們既失去了過去曾經的擁有,也沒有找到新的未來和可能性。也許有人會說,哈貝馬斯的意思是,現(xiàn)代性是一項未完成的方案。他說的沒有錯。但是,這里也隱含了一種永不兌現(xiàn)的允諾。或者說,現(xiàn)代性何時才能完成?如果按照現(xiàn)代性正在路過的當下看,“現(xiàn)代的可能未必是好的”。它打碎了過去的一切,而新的可能性并沒有令人信心百倍。焦慮、不安、碌碌無為的茫然和精神世界的空虛,一如置身蒼茫的云里霧里不知所終。因此,我面對現(xiàn)代性不得不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現(xiàn)代性主要是西方幾個世紀前締造的。中國為了回應西方的現(xiàn)代性產生了中國的現(xiàn)代性。這里的全部復雜性也從一個方面導致了中國不可能完全重復西方的現(xiàn)代性。起碼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是如此。而且我們已經看到,一心向西方學習的傾向正在發(fā)生變化?;蛘哒f,就當前的創(chuàng)作而言,中篇小說非常注意“中國性”也就是本土性的開拓和建構,小說表達和言說的內容以及運用的技法,充分地注意了本土文化和心理結構在當下的變化和表現(xiàn),從而在更深刻的意義上反映了生活的變化和新的復雜性;再有,四十多年來改革開放的時代環(huán)境,讓我們有可能對西方現(xiàn)代的文學觀念和它生成的土壤,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從而不僅在觀念和方法上進一步理解了文學的西方,而且以“鏡像”的方式,發(fā)現(xiàn)了產生本土“先鋒文學”的可能性。這是兩種有區(qū)別的文學。他們以互補的方式使當下中篇小說有了多元并存、競相開放的新格局。另一方面,我所說的“中國性”和“先鋒性”并不是相互獨立,各自另起一行,而是相互融合、相互吸納、相互成就,這是我們深感鼓舞的文學新局面,我們應該推動和支持這種新的文學樣貌向著更寬闊、更自由、更健康的方向發(fā)展。

一 本土性:歷史文化和當下生活

哲貴的中篇小說《微不足道的一切》,表面看是反映當下與“孝”有關的生活。但它的深層意蘊顯然聯(lián)系著古老的華夏文化?!皹溆o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出自孔子的《孔子家語卷二·致思第八》。意思是,樹想要靜止不動,但是風卻沒有停止。風吹不止,樹也就無法靜止。兒子長大了,希望能夠奉養(yǎng)雙親,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但父母卻早早離去,使子女奉養(yǎng)的心愿不能實現(xiàn),留下了終生遺憾。這是孔子和皋魚的一段對話。皋魚講他的三大遺憾之一就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孔子曰:“弟子誡之,足以識矣?!庇谑情T人辭歸而養(yǎng)親者十有三人。那個時代講的是“百善孝為先”,贍養(yǎng)父母是下一代天經地義的事情。中國古代社會是“禮法合治”的社會?!皞惱怼币?guī)范在中國古代社會中是非常重要的,而“孝”無疑是“家庭倫理”中最重要的觀念。因此,我們在古代詩文中會讀到很多盡孝或思念父母的作品。但是,隨著現(xiàn)代性腳步的加快,對傳統(tǒng)的破壞和遺忘也日甚一日。不僅與“孝”有關的文學作品幾近消失,而且“孝”的觀念也逐漸遠離了現(xiàn)代人的思考和視野。就是在這樣的時代環(huán)境下,哲貴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微不足道的一切》。讀過小說之后,我深感哲貴的不易。從某個方面說,這是一個勉為其難的故事,是一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儒家思想的當代版。儒家的這種精神是其最難能可貴的地方,然而這種精神往往很難獲得普遍的共鳴,有時甚至被認為迂腐。但真正的儒者都知道,如果沒有了這種精神,就等于失去了儒者的靈魂?!墩撜Z》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子路夜里住在魯國都城的外門,看門的人問:“你從哪里來?”子路回答說:“我從孔子那里來。”看門的人便問:“是那個明知做不到卻還要去做的人嗎?”我要說的意思是,哲貴的創(chuàng)作充滿了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艱難,但他執(zhí)意要鋌而走險。故事還是發(fā)生在信河街上。不同的是,這一次哲貴將目光投向了信河街上的普通人。他們雖然也是“老板”,但這個“老板”微不足道,和普通人差不多。哲貴要處理的,就是這個時代既普遍又私密的倫理和情感關系。說普遍,是任何人都要面對贍養(yǎng)父母或人生終老問題;說私密,在當下的社會環(huán)境中,在傳統(tǒng)的價值觀包括倫理道德發(fā)生裂變的時代,已經沒有一個可以共享的價值觀和道德倫理。那已經是一個私密的領域,這個領域屬于隱私,而隱私又是受保護的。因此,這個問題一旦進入公共領域,其結果一定是糾纏不休,各執(zhí)一詞。

小說一開始,就應了老托爾斯泰的那句話,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丁小武碰到難題了。其實,不是他的難題,是父親丁鐵山癡呆了……丁鐵山的病來得猛烈,像夏天的雷陣雨,一聲霹雷炸響,雨點迫不及待地砸下來。好像是蓄謀已久,更好像是不由分說,不到半年時間,就完全失去記憶。”丁鐵山猝不及防,兒子丁小武一家也猝不及防。失去自理能力的丁鐵山被送進了養(yǎng)老院,不到一個月被遣送了回來:他在養(yǎng)老院打人上癮,再不送回來要出人命。丁鐵山被送回家里,小說才真正開始。誰來照顧或怎樣照顧,這個題目不用“立項”,是必須做的“命題作文”。這個“做銷售”的父親,曾經像個戰(zhàn)士,他威武雄壯,但和丁小武不親,父子兩人沒有那種可以意會的親情。父子兩人的性格也大相徑庭:丁鐵山立場堅定,處事果斷;丁小武則“拖拖拉拉,猶豫不決”。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回到家里的丁鐵山怎么辦?沒有想到的是,曾經過去的事情,在這時有了回應:丁小武和柯又紅婚前就一起住在柯又紅的宿舍,將要結婚時,她想和丁小武的父親——她的公公換一下房子,丁鐵山的房子只比柯又紅的房子多三平米,但有洗手間。丁小武答應和父親講,但他的“猶豫不決”再次出現(xiàn),柯又紅決定自己和公公講??掠旨t和丁鐵山沒見過面——

柯又紅先作了簡單的自我介紹,然后說了調換宿舍的事。言簡意賅,直奔主題。不是商量,不是要求,不是請求,而是宣布。丁鐵山直直地看了她好長一段時間,他覺得這個女人的腦子肯定進水了,肯定塌掉了,丁小武的眼睛肯定也瞎掉了,找了這么個“條直”的女人,這種事輪得到她來講嗎?要來也是丁小武呀,她還沒過門呢,算個毬?丁鐵山斬釘截鐵地說:“想要我的宿舍,門都沒有?!?/p>

于是,從轉身離開201室的那一刻開始,柯又紅“就迅速刪除了調換的念頭,同時,也刪除了丁鐵山這個人?!痹诳掠旨t和丁小武的家里,甚至不能提丁鐵山的名字。有了這樣的“前史”,柯又紅會怎樣對待癡呆的丁鐵山就完全在意料之中了。這時真正為難的是兒子丁小武。他曾試探將父親接到他們家里,柯又紅同樣以牙還牙“門都沒有”。這時的丁小武自己搬離了家,他的工廠也倒閉了。丁小武便一心一意照顧丁鐵山。照顧患病父親的辛苦可想而知,丁鐵山是拖著長聲喊“丁—小—武”的,而且不分時間,也許是夜半兩點,丁小武都要像箭一樣準確射向丁鐵山。問題是,這樣的現(xiàn)狀沒有任何人能夠想到:外人覺得這是丁小山在照顧父親;但丁小武朦朧地感到他會以這種方式找回父親,并以這種方式找回自己。在很多時候,丁小武覺得,自己并不是在照顧父親丁鐵山,而是在照顧另一個自己;“這種結果也是柯又紅沒有料到的。對于她來講,她不能接受丁鐵山來公爵山莊,也不能接受丁小武住到石坦巷宿舍。丁小武是‘她的人’,她不會和任何人‘分享’,即使丁鐵山也不行。”柯又紅對丁小武的不滿,不僅來自這“原則”的分歧,而且也有夫妻生活中的不滿??梢哉f,這是柯又紅深度不等的“疼痛史”。我們知道,“疼痛”是不斷被發(fā)現(xiàn)的,當丁小武投向父親,被柯又紅認為是一種“反水行為”的“疼痛”被揭示之后,夫妻生活不滿足的“疼痛”浮現(xiàn)出來了。這個“疼痛”原本是可以遮蔽的,但當主要“病灶”被發(fā)現(xiàn)之后,這個可以忍受的不滿頓時被放大了。這有點類似“新仇舊恨”一樣??掠旨t的心情到了怎樣的程度幾乎一覽無余了。誠如講述者所說,身體的荒蕪可以演變?yōu)樾睦淼幕臎?。而且就在此時,柯又紅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董南妮的女人,這個女人曾是丁小武的“正牌女友”。對于女人來說,這根神經的敏感性是最不能觸碰的。但董南妮還是出現(xiàn)了。因此,《微不足道的一切》是一部險象環(huán)生的小說,它每一個情節(jié)的發(fā)展都令人驚心動魄,都讓人感到步履維艱。

但是,這也是一部絕處逢生的小說。按說,毫無還手之力的丁小武,逃之夭夭之后又被發(fā)現(xiàn)了“劣跡斑斑”,他已經無路可走。但是,小說峰回路轉柳暗花明。首先,在柯又紅和董南妮之間,丁小武第一次毫不猶豫地站在了柯又紅一邊,勝利的柯又紅雖然心懷怨氣,但她畢竟是爭奪戰(zhàn)的勝利者。勝利者是容易原諒對方的。這為柯又紅和丁鐵山關系的轉變奠定了前提條件;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柯又紅發(fā)現(xiàn)丁小武曾借給董南妮十萬元而且沒有經過她同意,即便丁小武還回來了,但對柯又紅而言,這個行為對兩人關系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丁小武是否還值得珍惜就成了問題。一般來說情感問題最終得到緩解或解決的,大多來自當事人自己,別人的插入大多不得要領。果然,柯又紅面對當下生活的時候,她十分有把握:丁小武已經賺了一些錢,這些錢足夠她生活一輩子,而且她還有工資,退休了有退休金。但是,未來將會怎樣呢?“面對未來,柯又紅第一次亂了方寸,產生了深深的恐懼。她的恐懼來源于:即使安坐在二百三十平方米的套房,她的眼前依然是一片虛無。此時,她才發(fā)現(xiàn),丁小武對于她是多么重要,對于這個家是多么重要。丁小武在時,他的意義和作用被日常生活屏蔽了。一旦離開,他的重要性凸顯出來了,他的作用不只是在現(xiàn)實層面,更具精神意義。也是在這時,柯又紅才猛然明白過來,她這輩子,不管愿意不愿意,也不管滿意不滿意,已經和丁小武捆綁在一起了。離不開了?!?/p>

這是柯又紅面對生活治愈與和解的關鍵。這個并不十分理想的丈夫,是她不至于“虛無”的全部,丁小武對于她的重要,是在丁小武險些失去時被發(fā)現(xiàn)的。小說最難的是轉折,如何完成這個轉折是小說走向自然結束的關鍵。另一方面,哲貴發(fā)現(xiàn)了“疾病的隱喻”。一方面,疾病是家庭最兇險的殺手,它可以將一個幸福的家庭破壞得支離破碎慘不忍睹。丁鐵山“帕金森”,就幾乎毀掉了兒子丁小武一家;現(xiàn)代疾病對人類構成的巨大隱患,已經影響到人類生活的最深層,成為現(xiàn)代人最嚴重的心理隱疾。家庭基因對丁點點和“帕金森”、季增石和“肝癌”造成的心理恐懼極具典型性。因為他們看到了父親丁小武也得了爺爺丁鐵山一樣的“帕金森”。但是,哲貴的了不起,就在于他沒有沿著這個路線前進,他反其道而行之,“疾病的隱喻”在這里有了新解:面對疾病的巨大壓力,所有的人終歸于善,過去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人心因善而與往事干杯。哲貴做到了,這是哲貴的小說能力。

當然,《微不足道的一切》值得關注和評論,不止來自小說的基本框架和設計。比如人物:丁鐵山、丁小武、柯又紅、丁點點、李其龍、董南妮等,每個人物的性格都自帶光環(huán)。就性格而言,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丁鐵山生病前后,性格一以貫之,病前像個戰(zhàn)士威武雄壯,病后依然專橫跋扈地拖著長音喊叫丁小武;柯又紅不是女權主義者,她既不懂得也不關心女權,但她有保護個人權益的基本認知。她個人性格與經歷和對生活的樸素理解有關。面對日常生活中的“一地雞毛”,是需要有能力處理的,柯又紅有能力也有她的底線;還有李其龍、董南妮、丁點點、季增石等,每個人都在生活的漩渦中,都有不為人知的傷痛。但丁小武是小說的核心,也是諸多人物性格變化的基本參照。

讀過《微不足道的一切》,我能夠感受到作家哲貴的決絕和隱忍。他的決絕來自他一定要捍衛(wèi)人的“孝道”,這是做人的底線、應盡的義務,這個底線和義務是不能換取、不能失守的,哪怕是摯愛親朋;另一方面,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使這個世界不再屬于任何一個人。由于血緣以及其他關系的全部復雜性,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能力讓所有的人服從于一個人。因此,任何堅持都必須以隱忍作為代價。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生活里,那些不足為人道也的部分、那些在我們的交談中被刪除的部分,可能才是更真實的我們。所有這些,構成了“子欲養(yǎng)”的當代含義。這就是當下生活的復雜性和當代性,從更宏大的意義上說,也就是中國性。另一方面,我們是否也可以這樣推論:如果我們沒有進入“現(xiàn)代”,現(xiàn)代的所有“解放”的觀念還不為我們所認知和接受,作為一個女性的柯又紅,至于成為“子欲養(yǎng)”的抗拒勢力嗎?可以說,柯又紅和生活、和丈夫的和解,是小說的邏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個邏輯是有力量的嗎?因此,“現(xiàn)代”不只是一個觀念、一個概念,它是實實在在進入我們生活并有支配性作用的。

二 還鄉(xiāng)的兩種含義

如上述所言,任何一個當代作家,都要回應時代的命題,這不是當代作家的宿命,而是歷代作家的抱負和價值觀。但是,如何有效地、用文學的方式回應時代的命題,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如果從這個角度討論問題,我認為沈念的《龍舟》可以看作是當下的“主題寫作”——一個建設美麗新鄉(xiāng)村的故事。但是,沈念的不同,就在于他不急于直奔主題——小說的大部分文字,像幽靈一樣游蕩在主旨內容之外,當然,這是作者的有意為之;即便這是主題寫作,我仍然認為《龍舟》提供了新的審美經驗,并且繼承了湘籍作家的傳統(tǒng)和譜系;如果再深入地闡發(fā),我認為《龍舟》關乎“現(xiàn)代性”和“中國性”的關系。因此,在我看來,《龍舟》起碼有上述三個問題值得我們討論。

小說的主要人物是一位從家鄉(xiāng)亮燈村走出的大學畢業(yè)生,一個建筑工程師。爺爺突然去世,他奔喪趕回家鄉(xiāng)。回到老屋或回到家鄉(xiāng),是爺爺?shù)摹吧徐`”,是爺爺?shù)乃烙嵳谢亓恕拔摇薄_@時的他雖然頂著一個建筑師的頭銜,實際是一個失業(yè)者。他讀完土木工程的研究生,想找對口的工作,沒有項目經歷,幾家公司看不上他這個新手,他又不想去受管束、待遇少的單位,于是跟本科的室友老金合伙辦了一家培訓學校。老金家是山西開礦的,他拿資金,“我”做運營管理,沒想到很快就順風順水地做起來了。他們信心爆棚,打算把分校開到武漢、長沙。過了幾年揚眉日子,學科類培訓被明令裁減,幾個合伙人手忙腳亂,拆東墻補西墻,退學費補工資,經營上沒有好的應對之計,唯有把學校關停了;老金不甘心,又鼓動不甘心的合伙人,投了一家網(wǎng)劇視頻制作公司,當時他們研判短劇短視頻到了風口,隨便來陣風就能吹上天。但沒想到主事人是條貪食蛇,心急一口吃成個大胖子,同時投資了幾部網(wǎng)劇,結果最有可能賺錢的那部劇在審查時沒通過,因為網(wǎng)上炒作二號演員的生活污點,審查證不能發(fā)了。短劇公司人走樓空,當事人仿佛人與世界都在下沉。這段經歷是建筑師——亮燈村丁家孫子的失敗史。而亮燈村的“掌門人”陳保水正在琢磨村里的老房子,那些需要加固維修的危房和主人多年在外的空心房,像根雞肋,天天礙眼,拆了可惜,又沒財力悉數(shù)改造。他發(fā)過一長段言辭懇切的信息,有回鄉(xiāng)之請,有求助建筑師之意,但“我”并沒有應承,猜他不過是四處撒網(wǎng)罷了。這是小說的鋪墊?;蛘哒f“我”既不是“大學生村官”,也不是上面派下來的“第一書記”,此刻只是一個在村里四處游蕩的失業(yè)者,一個失去了爺爺?shù)谋紗嗜?。但他畢竟是亮燈村丁家的子孫,正如給爺爺做假肢的盛田生所說,“你爺爺走了,老屋還在,沒事也多回來?!币粋€無所事事的人,一周后臨時改變計劃,決定暫時不回北京,要到老屋住些日子。這是小說主角與亮燈村重新建立關系的開始。或者說,“我”的重返故里,與我們司空見慣的那些建設美麗新鄉(xiāng)村的“外來者”,是完全不一樣的。他要在亮燈村留下來,只是一個突發(fā)奇想而已。但是,這里作者不經意地做了極為合理的鋪墊:首先是亮燈村和他有關,這里是他的家鄉(xiāng),他的爺爺剛剛去世,留下來合情合理;其次,這是一個學建筑的專業(yè)人士,村里要對那些老房子進行治理,而這正是建筑師的專業(yè);更重要的是,當事人目光所及,一切都是他熟悉的事物,一切都在他的童年記憶中。他對亮燈村的情感關系就這樣被呼喚出來,留在亮燈村也就水到渠成。這里一個重要的緣由是我們在其他同類題材小說中不曾見過的,就是建筑師留在家鄉(xiāng)亮燈村,是情感所致,而不是別的原因。還有什么能夠比情感更發(fā)自內心、更有說服力呢?

《龍舟》是與主題創(chuàng)作有關的小說,但它首先是一部小說。我的意思是,《龍舟》首先是一部有趣、好看的小說。沈念在回應時代命題的時候,首先考慮的是小說的文學性?!洱堉邸返奈膶W性與湘籍作家的文學傳統(tǒng)有關??梢哉f,自沈從文的《邊城》起,湘西或湖南的小說,便有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傳統(tǒng)。到了1980年代,這個傳統(tǒng)得到進一步的傳承和發(fā)展。從古華、莫應豐、譚談、韓少功、何立偉到王躍文、田耳、馬笑泉、謝宗玉、于懷岸和沈念。他們對湖湘山川地貌、風情風物、飲食男女以及人際交往等的描摹和狀寫,使湖南籍作家的小說充滿了人間煙火,無論是河流湖泊還是深山老林,青山綠水間隨處都是鮮活的生活景象。湘人小說對生活細節(jié)的興致盎然,表達的是對生活的態(tài)度、對生活的感情。他們對細節(jié)的重視,給人的印象尤其深刻,因此湘人小說的辨識度極高。

沈從文在“邊城”中曾寫到:“這小城里雖那么安靜和平,但地方既為川東商業(yè)交易接頭處,因此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卻不同了一點。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zhèn)不動的理發(fā)館。此外飯店、雜貨鋪、油行、鹽棧、花衣莊,莫不各有一種地位,裝點了這條河街。還有賣船上用的檀木活車、竹纜與罐鍋鋪子,介紹水手職業(yè)吃碼頭飯的人家。小飯店門前長案上,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臥在淺口缽頭里,缽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紅筷子,不拘誰個愿意花點錢,這人就可以傍了門前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子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了白粉的婦人就走過來問:‘大哥,副爺,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掌柜有點意思的,必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還問人吃甜酒!’那么,釅冽的燒酒,從大甕里用竹筒舀出,倒進土碗里,即刻就來到身邊案桌上了?!边@里幾乎都是具體的細節(jié),濃重的生活氣息彌漫在小說的每一個角落,小城的祥和和親近感便一覽無余。

到了更年輕的一代,王躍文的《漫水》也在這個傳統(tǒng)的序列里?!堵肥且粋€村莊,它沒有時間或歷史的印記。它更像是一部村志:“漫水是個村子,村子在田野中央,田野四周遠遠近近圍著山。村前有棟精致的木房子,六封五間的平房,兩頭拖著偏廈,壁板刷過桐油,遠看黑黑的,走近黑里透紅。桐油隔幾年刷一次,結著薄薄的殼,炸開細紋,有些像琥珀?!比缓笞骷覍憽奥囊?guī)矩”、寫“漫水”作為地名的來歷等等。這些筆致很是散漫,在看似無心中構建了小說的另一種風韻——這是沈從文小說的遺風流韻。《漫水》寫了慧娘娘、余公公等人物,這些人物與風土人情一起構成了湖湘大地的風俗畫。作家耐心的講述,讓我們看到了前現(xiàn)代鄉(xiāng)土中國的另一種狀態(tài)——在意識形態(tài)和現(xiàn)代商品經濟沒有進入這個領地之前,它世外桃源的詩意,今天看來竟是如此的感人。正如王躍文在談創(chuàng)作時所說:“《漫水》中的余公公可謂鄉(xiāng)賢表率,他雖不是舊時那種讀書明理的鄉(xiāng)紳,但這方土地淳厚的民風如雨露滋潤五谷,把他養(yǎng)育得堅韌剛毅、心靈手巧、樂善好施、豪放仗義?;勰锬镔t良、聰慧、寬厚、慈愛,亦是那方水土上隨處可見的尋常女人。半個多世紀的中國,是非顛倒好幾個來回,人情冷暖若干春秋,余公公和慧娘娘們卻從來沒有改變過自己做人做事的方式。他們判斷世道,不聽莫名其妙的政治口號,只憑最原始和最實在的是非標準。外來政治暴力或許會暫時把鄉(xiāng)村的人們壓服,但流淌在他們血液里的正直善良的稟賦不會永久地失去。”

沈念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鮮明的湘籍作家傳統(tǒng)的印痕。這方面不僅體現(xiàn)在他獲魯迅文學獎的散文《大湖消息》以及數(shù)量巨大的散文、小說中,同樣也體現(xiàn)在他的《龍舟》中。比如沈念對日常生活瑣屑事物的興趣,使小說充滿了人間煙火氣:“我轉進巷子,這條巷子的住戶人家,門臉多數(shù)改成了售賣魚制品的小店鋪,門口用竹籮盤盛著各種曬干的魚。毛花魚、銀魚、細魚細蝦、咸魚、熏魚、風干魚等等,空氣中浮著一股黏稠的魚腥味,細細呼吸時有掛絲的甜味。在北京的時候,父親一年總要寄兩三回咸魚刀子。咸魚刀子是個籠統(tǒng)的稱呼,有好幾種,翹白、青魚、草魚,油燒旺,魚下鍋,兩面煎成金黃,香氣撲鼻,特別下飯。那時爺爺在世,喜歡的一種吃法是把青椒切成小圈口,毛花魚或小魚小蝦炒一起,猛火一過,魚蝦身體會微卷,焦黃中發(fā)光,挾一筷子到嘴里,回香脆口,下酒拌飯,好吃得很。”小說如果不與煙火氣建立關系,非常容易和概念化有染。對煙火氣的興致并非可有可無,它的功能既調適了小說的節(jié)奏,讓小說在情節(jié)推動下得到緩釋,讓閱讀得到調整,也將地域的風土人情、生活樣貌具象化,讓讀者對異鄉(xiāng)的“一方水土”怎樣養(yǎng)育了一方人有了形象的理解。與此同時又與中國傳統(tǒng)小說、特別是明清白話小說建立了關系。我們經常說的“本土性”“中國性”等,在小說的細節(jié)中就是這樣表現(xiàn)的。好的小說家或者對小說創(chuàng)作確有體會的作家,沒有不對細節(jié)高度關注和重視的。

還有一點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沈念對多樣人物的塑造。這里不僅有陳保水這樣的年輕的帶頭人,而且有建筑師這樣的“新鄉(xiāng)賢”,他在鄉(xiāng)村中的作用雖然和余公公那樣的“鄉(xiāng)紳”不同,但他在鄉(xiāng)村生活秩序中的作用確有相似性;而且,小說也塑造了老金這樣的人物。他不是我們過去的“中間人物”,更類似彼得堡作家們塑造的“多余的人”,幽魂一樣游蕩在各處,但終將一事無成。

“現(xiàn)代性”和“中國性”的關系,某種意義上也就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系,這是一百多年來不斷被提起和討論的。自從我們遭遇了現(xiàn)代性之后,這個命題就一直是我們揮之難去、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按照李澤厚的說法,“西學”東漸,我們經歷了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三個時期,由學習西方科學技術到接受西方進步觀念,都是“中體西用”的發(fā)展,至“五四”提出“全盤西化”口號,進行新文化啟蒙。然而,“中體西用”的演化,并不能改變“中學”的核心。從“洋務運動”到“五四”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文化熱”,對這個問題的討論一直沒有中斷,它不斷被提起說明的恰恰是問題沒有真正得到解決?!洱堉邸肥且黄≌f,但它是用文學的方式參與了這個問題的討論。小說從爺爺去世寫起。紅白喜事是體現(xiàn)鄉(xiāng)風鄉(xiāng)情最典型的場景,從來往的各種人物到殯葬儀式,不僅表達了地域的風情風貌,而且各種人物關系也得以集中體現(xiàn)。丁家雖然不是亮燈村的大戶,但也有幾代傳人?!盃敔斈贻p時喜歡往外闖,曾祖父生前交代,無論在外是發(fā)達還是破落,把家安好了,天塌下來根還在,就沒什么可怕的了?!边@是傳統(tǒng)家風的力量,也是傳統(tǒng)農民對生活的理解。把“家”理解為根,與西方的個人本位主義是完全不同的。因此“老屋”這個意象在《龍舟》中就是根的意味。建筑師“我”眼中的老屋由衷地充滿感情:“我站在院子里,打量著眼前變得陌生的房子。青磚黑瓦白石灰墻,挑出走廊幾十公分的屋檐,前堂很寬,左右兩側是主次臥,穿過前堂到餐廳和廚房,結構簡單,前后與回廊開門相通,各自進出,互不干擾。前廊的梁架上,有一家燕子筑了個瓦罐狀的巢。前坪闊綽的東墻角有幾塊從湖里打撈上來的石頭,高高矮矮,現(xiàn)在東倒西歪,無人打理,倒是草木長得葳蕤,像沒人看管的一群野孩子,天性就愛爭斗搶打。”他也打心眼里嘆服:“不得不承認,曾祖父蓋老屋時花了心思,它看似普通,但與村里其它建筑有著顯明之別。我后來才知道,他是模仿湖濱教會學校的牧師樓,做了中式風格處理?!边@不經意的“中西合璧”,顯然也意味深長。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從“曾祖父”那代開始,中與西就不是完全對立,而是各有所長的。

老房子、老巷子,既是具體的事物,也是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它是祖祖輩輩生活的根,也是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物化。對新事物、新觀念的接受和對新生活的向往,并不意味著將過去全部拋棄或推倒重來。這些意象是帶著講述者的觀念一起來到我們閱讀感受中的。當然,《龍舟》畢竟不是一篇討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論文,我們也不必從小說的表達中論爭沈念究竟意屬傳統(tǒng)還是現(xiàn)代。我們需要關注的,是沈念的《龍舟》在同類題材中,究竟有怎樣新的審美經驗,這才是重要的。

盛可以的《建筑倫理學》,從一個方面再次證實了“返鄉(xiāng)”的悲劇。當年高曉聲有一篇名作《李順大造屋》,是獲1979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作品。小說以幽默風趣的語言講述翻身農民李順大立志要用“吃三年薄粥,買一頭黃?!钡木?,造三間屬于自己的瓦房?!爸玫卦煳荨睂铐槾髠€人來說是人生的理想,他對居無定所有切膚之痛。但對前現(xiàn)代的中國廣大農民來說,那是他們的價值觀,是他們的核心利益。因此,李順大造屋既是個人的理想,也是所有農民的共同目標。不同的是,高曉聲以李順大為具象人物,通過他造屋的經歷——特別是他夢想被三次擊碎的經歷,反映或表達了中國農村三十多年的歷史變化。高曉聲講述的不僅是李順大造屋的悲劇,同時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幽默的語言里隱含了致命的悲情。許多年過去之后,盛可以的主人公萬紫以慈悲心腸“返鄉(xiāng)”為親人造屋,她的出發(fā)點和高曉聲并不相同。個人要超越時代幾乎是不可能的,盛可以試圖以一己之力改變親人的生存處境,但她能夠成功嗎?按說這是沒有問題的。但是盛可以成功了嗎?當然沒有。這不僅與時代有關,更與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文明或鄉(xiāng)村倫理有關。它的悲劇可能要大于李順大的悲劇。

盛可以說建房子就像一面“照妖鏡”,讓原本一派和氣的生活“現(xiàn)了原形”。混沌復雜的人性,也要在關鍵時刻才能試出它的分量。整整一年,她沒辦法寫作。房子竣工之后,她躲進山里閉關?!岸煜轮笱谖覀円骊柼医幸蛔裆?,山上全是竹子,白雪壓在上面,景色特別美,但是也特別荒涼?!狈e壓在心里的許多事情、許多情緒終于爆發(fā)出來,她以每天3000字的速度,一氣呵成了令人驚訝的中篇小說《建筑倫理學》。后來我看到了一個訪談《經歷痛苦之后依然熱愛生活》:

南都: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作家在處理城鄉(xiāng)關系的時候,不再和路遙當年的《人生》一樣去寫人們怎樣從鄉(xiāng)村掙脫出來,奔往城市,而是寫曾經出走的人從城里返回鄉(xiāng)村,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難以被鄉(xiāng)村接納。你怎么看這樣一種反向的“歸鄉(xiāng)”書寫?

盛可以:我覺得首先不被鄉(xiāng)村接受是正常的,因為鄉(xiāng)村沒變,是你變了,事實上也不僅僅是鄉(xiāng)村不接受你,你自己也不接受這個鄉(xiāng)村。

這個不經意表達的感受,就是我已討論過的“現(xiàn)代性是一條不歸路”的具體化。鄉(xiāng)村,無論任何一種方式,都是難以重臨的。盛可以的感受就像鬼子的長篇小說《買話》中的劉耳一樣,人回到鄉(xiāng)下,但物是人非時過境遷,劉耳的遭遇只能是進退維谷?,F(xiàn)代性改變了人所有的想象。

三 現(xiàn)代性的路有多長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這是我們最常見的對現(xiàn)代狀況的表達方式?!艾F(xiàn)代”改變了一切。但“現(xiàn)代”確實未必是最好的,卻沒人有能力改變“現(xiàn)代”的神話。于是我們看到了這樣一些作品。須一瓜的《郵差藤小玉》,是一部極具現(xiàn)實感的小說:“從紅旗鎮(zhèn)郵局往半月谷,是高原往盆地下行的過程,這個井底般的半圓形盆地里,清貧又秀麗。沿著清清的千丈官溪水,盆地里埋伏著雞鳴村、漁翁渡、官里、牛尾莊四個村。十三四公里的步行郵路(老鄉(xiāng)郵員老藤,喜歡表述為三四十里路),兩代郵差,老藤和小藤,四十多年來,就負責井底這四個村莊、一百多平方公里、六七千人家與外界的溝通。”

這是一段寫實性的文字。它交待了父子兩代郵差的工作內容和環(huán)境。無須分析,這段無論走了多少年也不會改變的山路,就是老藤和小藤命定的道路。這條路寂靜無聲,非常有畫面感,但它也別具隱喻性,就是這十三四公里的路,讓郵差可以足足走上一生。不僅老藤走了一生,小藤還要繼續(xù)走。所謂的山清水秀、天高云淡、直掛云霄濟滄海,是詩人筆下的抒情。到了郵差這里,他們才更透徹地理解了,這就是生活。這生活是崎嶇不平,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汗。當然,須一瓜也以寫實的方式處理老藤小藤的山路兇險,老藤就曾險些跌下山崖;但小說更多的筆墨是在心理空間展開。老藤的經歷是粗線條的,是因為老藤的時代處于相對穩(wěn)定的前現(xiàn)代,即便有故事,也是另外的驚心動魄。但小藤不一樣,他趕上了一個“大時代”。這個大時代是他無力超越的,是他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改變的。

藤小玉是一個普通的郵差,一個善良、樸素又多少有點小毛病的鄉(xiāng)下人。他的戲份,基本是在和妻子葛旦龍和女兒藤婷婷之間展開。葛旦龍當年崇拜藤小玉,是因為他和“外面”有聯(lián)系,他就是外部世界的表征。社會歷史的發(fā)展遠遠超出了葛旦龍的想象,也就幾年的光景,“葛旦龍再也不是當年的井底之蛙,她對郵路的向往和迷戀,早已是笑話般的煙云。郵差包括老郵差,都已經讓她十分輕視,用她的話說,我看透了。葛旦龍嫁給紅旗鎮(zhèn)的藤小玉,就打開了外面花花綠綠的窗口,窗口雖然小也不高,但足以使她瞭望更遠,也足以使她識破:一個假裝裝滿外面世界的帆布郵包,不過是小兒科的信息世界。郵差和他的綠郵包,很快就開始進入褪色、去魅期?!碧傩∮癫辉俟怩r,外部世界已經一覽無余,他的價值也一跌千丈。“郵件已經越來越少了”是一個事實也是一個隱喻,生活真的變了。藤小玉的生活就要變成過去了。一個時代終結了。小說金句比比皆是,將文學賦予哲學色彩,小說也就有了思想力量。

時代變了,人心變了,但藤小玉沒變。他對女兒藤婷婷的耐心和由衷的父愛,是小說最讓人動情的部分。我們在肯定外部世界變化的時候,更應該肯定那些不變的事物,特別是人心的依然如故。葛旦龍“外部世界”神話和崇拜徹底幻滅了,于是,藤小玉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小說如果寫到這里就寫死了。但小說還有藤婷婷,她還在她的童話里,她還會為一些事情黯然神傷,她還生活在父親為她講述的《不死草》的世界里,這是唐婷婷的《一千零一夜》。因此小說就有了未來性。但是,這個未來性是否就是現(xiàn)代性允諾的另一種形式呢?

“范特西”是英文“Fantasy”的音譯,意為“幻想”。孟小書的中篇小說《終極范特西》,是一篇完全虛構的作品。但是,這個虛構不是空穴來風,現(xiàn)實生活為虛構提供了堅實的基礎。無論發(fā)生在緬北的詐騙案還是各種網(wǎng)絡詐騙,幾乎鋪天蓋地彌漫四方。這大約是當下世界最荒謬、最極端的騙局。那個“噶腰子”的“?!币矌缀醭闪耸郎献羁植赖拿耖g話語?!侗本┪膶W》發(fā)表《終極范特西》時寫了簡短的介紹:“網(wǎng)絡世界他們都擁有完美人設,她是二次元美少女網(wǎng)紅主播,他是開著房車四處旅游的陽光男K;現(xiàn)實世界她是患有腿疾的大齡女孩,他是在網(wǎng)上尋找‘豬仔’的狩獵者。厭倦了恍惚間錯認的愛情,她決心不做主播,去尋找真實生活,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更加充滿謊言的人生,還是那金色的范特西?”這個簡介雖然有蠱惑閱讀的意味,卻也從一個方面揭示了小說的內核。

小說從一個自媒體主播的直播開始。紛亂的粉絲和評論區(qū),是一幅典型的具有后現(xiàn)代氣質的場景,每個人都是主體,每個人都自以為是自命不凡,每個人都是主宰又同時是被掌控者。這時的博奇、出鏡時的Leila唱起了《范特西》:

范特西 今夜啟程

與凜冽的冬日相持

我手中有一座島嶼

金色島嶼 灑滿余暉

我朝著島嶼方向

一直游

范特西是金色的

是我對未來的終極幻想

這個《范特西》和周杰倫無關。是作家“征用”了周杰倫自己創(chuàng)作的新詞。在直播后臺,不可控制的網(wǎng)友瞬間起了爭執(zhí),然后是瘋狂的相互辱罵?!癓eila的情緒終于失控了。也許是因為這首《范特西》讓她想起了曾經的自己,使得眼下這一頭粉色假發(fā)的面孔變得既陌生,又恐怖。她不計后果地退出了直播間,關上音響,拔掉所有電源?!边@個混亂的后現(xiàn)代場景只是一個鋪墊,更混亂的生活還沒有開始。這時一個叫“k”的人出現(xiàn)了。這個“k”就是張存良。

場景到了湄公河岸邊,那是一個壁壘森嚴如監(jiān)獄般的場所。他們稱這里是“科技園區(qū)”,這個命名是一個登峰造極的反諷。張存良、寶哥、阿水等就在這里。這是“職業(yè)新人”、也就是網(wǎng)絡詐騙的據(jù)點,他們的“工作”方式是按照手冊與對方聊天,“咱們每天是有業(yè)績要求的,要聊到100句話。七天后就要開始‘開單’。否則下一個慘叫的人就是你?!笔謨岳镉懈鞣N不同的對象的“攻略”,比如“御女”攻略、白領攻略、“白富美”攻略等?!発”和Leila建立了聯(lián)系。后面的故事我們大體可以想象了。虛擬和現(xiàn)實的不斷置換,是今天亦真亦幻生活的模版。但一旦進入小說,那種被放大的荒誕感,比現(xiàn)實更加真實和本質化。這就是虛構的魅力和力量。

作家石一楓在評論《終極范特西》時說:“假如一部作品只寫惡的環(huán)境中的善,假的環(huán)境中的真,那么它又應該面貌如何?而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和孟小書算是想到一塊兒去了,她的新作《終極范特西》恰好就是這樣一篇小說。小說的背景環(huán)境和《孤注一擲》異曲同工甚至更加廣泛,除了我們耳熟而不能詳?shù)木W(wǎng)絡詐騙團伙內部,還有我們眼熟而不能詳?shù)拇蟠笮⌒〉木W(wǎng)紅的盈利渠道與生存空間。小說中的人物身份涉及了‘殺豬盤’的操盤手、詐騙集團的小頭目、半紅不紅的網(wǎng)紅,等等。這些都是以前從未存在,近年來突然曝光在社會聚焦下的全新的事物。在這兒還得補充一句,關注并表現(xiàn)類似的新事物,也是孟小書小說的一個重要特征,她總能通過類似的新人群捕捉到新生態(tài),從而呈現(xiàn)一個全新的城市生活切面。只不過這種敏銳性上的優(yōu)勢也會給孟小書帶來新的挑戰(zhàn):新的職業(yè)生態(tài)——姑且把詐騙也算一個職業(yè)的話——是否僅僅提供了某種戲劇性的故事因素,從而使小說流于一次奇觀式的瀏覽?或者作者又能從滿眼驚奇的‘新’的要素中發(fā)現(xiàn)某種恒定的、穩(wěn)固的對世界的認識,去幫助我們消化并勉強適應撲面而來的‘新’?這或許也是一個稱職的作家所需要做到的?!笔粭髂抗馊缇?,他說出了《終極范特西》的全部要義。但是,我覺得小說最令人震驚的,是在“k”的魅惑下,Leila義無反顧地奔赴他的懷抱,以及最后“k”的“一念至善”。如果沒有這個“一念至善”,Leila的命運可想而知。

這里的“一念至善”,是小說的核心要義?;蛘哒f,當作家完成了一座堡壘所有的要件,即將封頂?shù)臅r候,她突然將大門敞開,堡壘里隱藏的巨物飛向遠方——她改變了小說原本運行的軌跡,在惡貫滿盈的“科技園區(qū)”,有一雙“一念至善”的眼睛,那是“k”的良知未泯發(fā)出的光。這部小說對孟小書來說至關重要:她從書寫個人經驗進入文壇,然后用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講述時代五花八門的人物和故事。這些當然也很重要。但是,到了《終極范特西》,我發(fā)現(xiàn)她觀察世界的視角有了極大的變化。這個變化就是她學會了用更復雜的、更具想象力的方式面對今天的世界和生活。她相信無論世界怎樣變化,無論有多少惡的存在,至少還有“一念之善”一息尚存。

孟小書在談到《終極范特西》時說:“如今,無論在哪個方面,網(wǎng)絡已經逐漸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人們通過網(wǎng)絡建立自己的人物形象,創(chuàng)建一個新的自我,一個被想象出來的自我。同質化生活模式,讓人們逐漸想擺脫現(xiàn)實中存在的乏味肉身,取而代之的是豐富、有趣、變幻莫測的角色轉換和人物扮演。網(wǎng)絡就是人們精神幻想的終極目的地。人們在網(wǎng)絡中尋求同伴,所尋找的對象同樣也是虛幻的。我們已經不知不覺中,生活在了一個被建構出來的世界?!边@當然是她對當下生活、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其實,作家未必一定要把世界的真面目看清楚,事實上也看不清楚。我們看到的終究還是世界的“冰山一角”。但是,如果能將這個“冰山一角”用文學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那么,也可以將這個世界的本質表達得一覽無余、昭然若揭。我想《終極范特西》大概做到了這一點。

索南才讓的《月亮和大漂亮》,同樣是一篇和青春有關的小說。那個被命名“大漂亮”的女孩是一個小提琴演奏家。她厭倦了過去的生活,于是開始了滿世界轉悠的日子。她來自上海,性情奔放,單純又有頭腦。來到草原,她很興奮地到處走,敢于住在單身男性的家里。后來她突發(fā)奇想,要長久呆在草原。她要和一個牧民朋友做生意還要和“我”互換居所:她了解到“我”喜歡上海,讓“我”到上海居住,她到草原來。她要和我的“仇人”古勒莫合伙買牛肉,古勒莫殺牛,她在網(wǎng)上直播。后來,大漂亮成了一個直播網(wǎng)紅。

這個故事并不復雜,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索南才讓對“大漂亮”這個人物的塑造。她是一個藝術家,向往自由自在沒有拘束的生活,這種生活只有“流浪”才會獲得。于是“大漂亮”就成了草原上一個類似于英國人稱其為吉卜賽人、法國人稱其為波希米亞人、西班牙人稱其為弗拉明戈人的人物?!按笃痢钡男袨榉绞胶托愿裉卣饕矌缀酢安ㄏC讈啞被?。她不在意人們的眼光和議論,完全按照個人的方式生活和思考。在這一點上,索南才讓不僅征用了類似雨果筆下《巴黎圣母院》愛斯美拉達等形象的精神特點,還征用了“波西米亞”的精神內涵。我們知道,“波西米亞”后來成了一種詩學手段,引申為一種涵蓋著流浪、神秘、創(chuàng)新、反叛、頹廢以及空前的自由化、浪漫化和民族化等等?!对铝梁痛笃痢分械倪@個藝術家,幾乎具有“波西米亞”的全部特征。我之所以說索南才讓征用了這個“詩學手段”,是因為“大漂亮”畢竟來自中國、來自上海。她是這個時代的“先鋒人物”。小說對“我”心理的講述和刻畫,同樣真實和生動。一個離了婚的單身男性,面對一個漂亮的藝術家,又是住在自己家里的女人,如果說心如止水是不現(xiàn)實的。那種生理反應是符合男性本能的。藝術家稱自己為“同性戀者”,是一個“障眼法”,她只有這樣才能實現(xiàn)自我保護。她對自由的理解超越了男女之間,重要的是,她不止是一個觀念上自由的人,她更是一個敢于踐行的勇者。最后,“大漂亮”成功了,這里當然有鮮明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但我覺得這是一篇非常好看、非常有趣的小說。

于曉威的《裙子的那種藍》,就題材或內容來看,并非橫空出世。1980年代就有很多寫講習班、改稿會風流韻事的作品,甚至在近些年仍有這類題材的小說在發(fā)表。于曉威的不同,在于他并沒有專注于作家的風流韻事,而是在這樣的事件背后,寫出了不同作家內在品性的高貴和流俗。許廊雨和佳淇的文化教養(yǎng)、生活認知以及對愛情、名利的理解完全不同。小說在許廊雨、佳淇、詹啟雄和康樊之間展開。許廊雨、佳淇同為作家,但她們的人生經歷、價值觀等是非常不同的。許廊雨是一個傳統(tǒng)的、偶有浪漫奇想的女作家,與詹啟雄的偶然相遇最多也是發(fā)乎情的“心理越軌”,并沒有發(fā)生實質性的身體接觸。但“輿論”并沒有站在她一邊,而真正的當事人卻銷聲匿跡并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小說更值得關注的,是對許廊雨心理變化和行為舉止的描摹。她檢討了自己和詹啟雄的接觸,甚至也想到了某些后果。盡管流言四起,但她處亂不驚,底氣來自她不是當事人。小說沒有寫詹啟雄和佳淇的具體行為,但所有的讀者都一目了然。詹啟雄和康樊兩個理論家的形象都很丑陋,他們或夸夸其談自以為是,或貌似風雅云淡風輕。但在作者筆下幾乎都乏善可陳一無是處,這不是對理論家的成見,而是對知識分子的空談和虛偽的批判。

以上是對近期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觀察的一個視角,這種觀察難免掛一漏萬。但可以肯定的是,作為百年白話文學的“高端文體”、也是某種意義上成就最高的文體,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整體狀況是完全值得信賴的。以上的作品從一個方面表達了這個文體近期的面貌。其間我覺得更值得我們關注和討論的,就是一直延宕的“現(xiàn)代性”。它帶來了巨大的希望和可能性,同時也有允諾遲遲不臨的虛幻性。其實,這個問題已不止在中篇小說中有表達,在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中,同樣有不同程度的反映。不是說作家們對“現(xiàn)代性”失去了足夠的耐心,而是說,主要由西方締造的這個“現(xiàn)代性”,正在把我們拋進一個越來越說不清楚的困境中,想成為現(xiàn)代人的意志已經存在了幾個世紀,事實上我們至今還沒有成為真正的現(xiàn)代人。或者說,即便成了現(xiàn)代人,我們希望得到的是什么?現(xiàn)在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如此長久渴望的東西居然像幻覺一樣虛無縹緲,這還不足以讓我們對其質疑和反思嗎?

(作者單位: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原載《當代文壇》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