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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澴堤夜話
來源:文匯報 | 舒飛廉  2025年01月13日08:42

下午四點鐘,抬頭看,窗外艾清家屋頂上的陽光明顯“瓤”了。今日冬月間,陽歷十二月十四號,陰歷十一月十四,微風(fēng),晴,氣溫是零到十度,太陽西南落得早,月亮東北也升起會早,我要趕緊出門去。

開車向東出村小學(xué),向北過農(nóng)一村、匡埠,在往肖港鎮(zhèn)去的紅綠燈處逆斜陽轉(zhuǎn)向西,過程家榨,過勝利橋,左拐來到澴河右岸的河堤上,堪堪擠過水泥限寬墩,靠邊停車,由“樁號二十三公里”到“樁號二十公里”,堤面往返六公里,正是我在磨山、滑石沖與源泉村走出的公里數(shù)。堤東邊是草樹土泥中彎曲流淌的澴河,西邊是大塊煙景中錯落綿延的村莊,一屋程,二屋程,三屋程,四屋程,五屋程,六屋程,七屋程,七個同姓氏的村塆,就是這么任性地分布在河堤下。我剛剛在書房里翻看到邵雍《伊川擊壤集》(陳明點校),康節(jié)先生將他在洛陽天津橋南的園宅稱為“安樂窩”,此刻這一段在余暉下左搖右擺的澴河堤就是我的“安樂窩”。

可能是一長段一長段起河梁攔水的原因,澴河河面比從前要寬,流速要慢,像一汪汪瓠形的湖泊連綴在一起。河水膠著停滯,河岸上驅(qū)車前來垂釣,流連未歸的城中客不少。岸兩邊鑲嵌的紅蓼已經(jīng)凋謝,蘆荻正是白袍紫衣、含露茹霜的時節(jié),水上的灘涂沃地,這兩年又被村民駕拖拉機重新開墾出來,深厚沙壤中種小麥,種油菜。小麥出土六七寸,已經(jīng)由淺鬣轉(zhuǎn)向了披發(fā),油菜則是粗枝大葉,正在醞釀抽薹出莛。小麥的面積要遠遠超出油菜,也不知道原因為何,小販們下鄉(xiāng)收小麥,總的價錢超過了油菜籽?看來鄉(xiāng)民們并不在乎馬教授王老師蔡詩人他們明春來看油菜花的雅興啊。堤下垂柳已頗見規(guī)模,自南往北連綿十?dāng)?shù)公里,每一株都挺拔妖嬈,好像由亂糟糟頭發(fā)的丫頭,變成了朝氣蓬勃的少女,青綠的柳架、柳條、柳梢被金色的陽光染得燦燦金黃,的確是人家“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的詩意。魯智深來拔,估計是一個冬天的活,開機器趕來,估計也得好幾天。從前我覺得應(yīng)多種楓楊、苦楝、烏桕等鄉(xiāng)土樹,以伴隨河堤,垂柳太公園了,太城市了,不好??磥硎俏也粚?,著力即差,垂柳也有垂柳的好,它并不認為自己就應(yīng)被命令立在城中公園,而不該來鄉(xiāng)村撒野。

千山鳥飛還!田野中的鳥正在光景中返回,柳樹里藏著數(shù)以千計的鳥窩,它們或粗鄙或精致的家。粘絲潭附近的白鷺已經(jīng)走了,夏天最鼎盛的時候,它們像雪片一樣落在河邊的阜丘上,現(xiàn)在它們怕冷,走了,白鷺羽毛又薄,長得瘦腳瘦手,客居吾鄉(xiāng),焉得不怕冷?所以硬控十里楊柳岸的,還是本地的喜鵲、麻雀、八哥、黃鸝與烏鴉。喜鵲是黑白喜鵲,已吃了一夏一秋的作物與蟲子,一只只黑背藍羽,膘肥體壯,油光水滑,它們集合成社群起落,其實并不怕人,我呼呼揮舞登山杖,它們也只是稍稍飛起幾只換換落點,好像是禮節(jié)性地在表示退讓。真相是,人類與喜鵲共治著我們的田園。麻雀、八哥也不少,在承認了喜鵲國的霸權(quán)后,估計它們也分配到了生存的區(qū)位空間。黃鸝五六只一組,不多見,它們是喜鵲國以有機野生蟲子請來的宮廷樂師?烏鴉也有,間諜一般探頭探腦,一旦它們由遠處稻田的電桿線上召喚來烏鴉大軍,估計與喜鵲有一戰(zhàn)之力,喜鵲與烏鴉的“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黃粱杯?

向東更遠處就是平原盡頭沐浴在金光中的大別山,在河堤上看,更見高大森嚴。有一次,我妹妹說她早晨在菜園摘菜,看見東山比往日要高大很多,好像聳立到了半天云里,我笑話她是年紀大眼睛先老,發(fā)昏發(fā)花,但上回深秋里來六公里走,我也親眼看見過一次,山好像在清澈的空氣里長高了,長大了,抽薹了,與東天的云山接壤在一起。前不久我讀娜恩·謝潑德的《活山》(管嘯塵譯),她也有同樣的記錄。生活中怎么會沒有奇跡呢?我想起去年在蘇州見到一位讀者,他說他奶奶就住在澴河邊的一座養(yǎng)老院里。另外一位寓居國外的朋友,聊起她的好友,說正在訪問陡崗鎮(zhèn)的趙皇寺,而現(xiàn)在,我就可以遠眺原野中那座養(yǎng)老院官帽般的白塔與趙皇寺的金閣,閃爍在初冬青紅黃綠的山川與田野中。

由柳林上堤坡,到堤面,又下到西邊村莊一側(cè)的堤坡,多青草,多牛羊。青草未枯,還是要強過干馕般的稻草一篾片,牛羊愿意下嘴,牛羊有屎有尿,也令青草蕪雜叢生,茂密豐沛。由“二十三公里”至“二十公里”,這一段曲折的河堤上下,大概分布有近一百頭牛,二十多只羊,我開車走路闖入它們的“安樂窩”既多,所以認識不少。牛是大大小小,三五成群,都是黃牛,但也并非本地黃牛,它們好像帶來了不少天南海北的基因。顏色是由醬黃色,一個色號一個色號下降,變淡成為玉白色;全身的毛色是單一的,但臉上差異不小,這里一塊,那里一塊,成為花臉,可與京劇的臉譜、儺戲的儺面媲美。我總覺得它們應(yīng)該去學(xué)唱京戲,也覺得渾身玉白色的牛,雖然被塵土與泥淖弄得“素衣化為緇”,但高貴不凡的氣質(zhì),也不是雜樹草莽可以掩飾的,它要是生在隔壁國家,還不是街市公路任我行,天天有咖喱飯吃。黃牛們或大或小,都是由頭上牛角牢牢地綁出一根繩子,沒有穿牛鼻裝“牛轉(zhuǎn)”,以便耕田時精細地操控。養(yǎng)牛人之所以將它們牽入這些鄉(xiāng)間的牧場,是預(yù)備將它們養(yǎng)到壯肥,兩三歲后,“出欄”賣給流水線的屠宰場,順冷鏈到達各超市賣場的冰柜,所以比較從前在田園中戴軛拖犁,勞作十余年,然后臥病殘陽中的老黃牛,它們的運氣也并不好。有黃牛媽媽領(lǐng)著兩個孩子,一只可能不到一歲,另一只剛剛生下來不久,乖頭乖腦,一對姐弟,姐姐用嫩紅色牛舌舔弄著弟弟的毛發(fā),媽媽立在一邊看,它們的眼睛都清澈透底,毫無塵滓。這一刻舌下的溫暖,也是永恒。我覺得難過,人類是有罪愆的,是要還的。

牛群是長年拴在柳林里過夜,夏天清風(fēng)白露,蚊蠅不少,牛尾啪啪甩個不停,秋冬則是冷,它們會在寒風(fēng)里依偎著取暖嗎?羊群將被領(lǐng)回羊圈過夜,一位戴著漁夫帽的羊倌正在堤下麥田里集合他的羊子。拔節(jié)之前的麥苗,踩踩,啃掉一些,問題不大,但仍然可以算作是請喝奶茶般的優(yōu)待。羊是山羊,羊須飄飄,羊角尖尖,或白或黑,體態(tài)健美,在碧綠的麥地上蹦蹦跳跳,拍照片好看的。羊倌高興地看著我拍他的羊,我問他年前會賣掉這批羊嗎,他說要碰運氣,現(xiàn)在羊肉毛重是二十多塊錢一斤,一只羊可賣到一二千塊錢,爭取年前讓它們再多長幾斤。看看,果然每一口麥苗都不是白吃的。我認識一只白色小羊,雙耳與臉頰是黃棕色,它被拴在堤面靠村莊這一側(cè),在繩子引出來的一個圓形草地,它的小王國里吃草。一邊吃草還一邊咩咩叫,這么多牛羊里,只有它一個愛叫喚,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換氣歇氣,長長短短,婉轉(zhuǎn)悠揚,有好幾個調(diào)子,還可蹦出來一點花腔。它好像并不是為了呼喚父母或者同類。“不是爺娘教的歌,自己聰明叼來的歌”,就像民歌《黃雞公兒尾巴妥》里唱的,它百無聊賴中偶爾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天賦,并且由它的歌里得到愉悅,它是可以成為羊群中“興觀群怨”“翕純皦繹”的歌唱家的。上次我摸它雙角,拍了不少視頻,現(xiàn)在看到,覺得它長胖了。它盯我一眼,繼續(xù)吃草,也繼續(xù)咩咩叫,但今日的歌,不比往日,音調(diào)少了,音色也有一些悲傷。

就是在它唱歌的時候,黃昏降臨到澴堤上下的。落日堪堪嵌在三屋程塆的林樹間,如同一粒金液澹澹的內(nèi)丹,而滿月由河?xùn)|楊橋村方向升起來,又像一面澄澈的玉璧,落日新月在地平線上遙遙相望,隔著澴水,連成一線。我用剛剛鼓搗會的衛(wèi)星軟件測量,我的位置是東經(jīng)113°52′24.40″、北緯31°2′12.72″,而落日在西偏南23°,月亮在東偏北23°,手機終究是比紫金臺上的渾儀、簡儀、圭表好用。羊倌趕著羊群翻上堤面,順便帶走了拴著的小羊;喜鵲由柳林間騰飛起來,哇哇地叫嚷著;沉默的牛群中,終于有好幾頭昂起脖子,發(fā)出哞哞的鳴叫;澴河對岸上汽車發(fā)動,亮起遠光燈,釣客們收起了他們的釣具,結(jié)束漁樵的一日,打道回府;村子里也有了動靜,人家搬動桌椅,準備晚餐。以我童年的經(jīng)驗,我覺得黃昏是漫長的,落日入土要很久,因為沉浸在伙伴們的游戲里?因為腹中饑餓等著母親收工回家做飯?少年充沛的靈識可以讓時間流逝得慢一些?現(xiàn)在黃昏是在一陣躁動后,猛然降臨、猝不及防。天一下就黑了。

天黑就天黑,何況天上尚有明月。暮色四合中,我來到“樁號二十公里”處,折返往回走。堤下村莊里飄浮著飯菜的香味,主菜應(yīng)是燒蘿卜,我們這里的沙壤出產(chǎn)各種蘿卜,冬至前后正當(dāng)季。如果鄉(xiāng)愁有氣味的話,由我們煙囪里溢出來,演漾在村巷中的,熱騰騰,淳厚,鹽漬油煎,帶有一絲辛辣的燒蘿卜香氣,算是其中的一種。除了拉動桌椅的動靜、碗筷的聲響,堤下人家在餐桌上的談話也浮上來。有男人在數(shù)落妻子:“今年的錢難得賺,真正做家的,哪個打麻將。”因為妻子抱怨痔瘡發(fā)了,不能坐,要動手術(shù)才好。城里做工的人回來,提瓶酒在童年的伙伴家蹭飯,主人一邊讓菜,一邊說:“蠻多在外做的還冇回,我一年都沒出門,在家里吃白飯。”有年輕姑娘吃完飯放下碗,起身推摩托車準備回城里,媽媽在后面嘀咕:“談男朋友還是要‘快麻點’,你都二十八了?!惫媚锛毿牡貙⒆约汗趪砼c羽絨服里,嗯嗯地點頭回應(yīng)她媽,一邊騎車揚長而去。這些人間話,好聽極了。

邵雍的《漁樵問對》好,經(jīng)過一番討論后,伊水之上的漁者與樵者,“乃析薪烹魚而食之,飫而論《易》”,漁者說:“何物不我,何我不物。如是則可以宰天地,司鬼神?!蔽覀冞@里天擦黑的時刻,彼岸釣客回家煎魚,此岸打工人回村吃飯,他們論的又何嘗不是萬物變易的《易》。我還喜歡《伊川擊壤集》卷二十的《首尾吟》:“堯夫非是愛吟詩,安樂窩中得意時。志快不須求事顯,書成當(dāng)自有人知。林泉且作酬心物,風(fēng)月聊充藉手資。多少寬平好田地,堯夫非是愛吟詩?!边@是其中的一首,老夫子搖頭晃腦,一共是吟了一百三十四首。但我覺得那只小山羊,它自己唱的歌,可能還不止這個數(shù),如果將它的羊語翻譯成“首尾吟”,還不知是你堯夫吟得好,還是它小羊唱得好呢。

第一顆能夠看到的星星是長庚星,在南偏西34°方向。隨著晚霞沉寂,滿月放出光輝,星星一顆顆地跳閃出來,星空顯現(xiàn)出它隱約的臉龐。平時北斗七星可以一眼看出來,今晚卻有一些麻煩,我按照手機軟件的提示,也沒有將它們找全,“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哪一顆是搖光?哪一顆又是開陽?玉衡?天權(quán)?天璣?天璇?天樞?或魁或柄,它們還沒有表征出來為我定向。需要等一等吧?等到夜色更深,星星更亮?算了,算了,我走向“樁號二十三公里”處我的車。堤下柳林里有黃牛未眠,還在唰唰唰地啃吃夜草——牛兒啊牛兒,你倒是管住嘴,少吃一點,長得慢一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