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登梵凈山記
來源:解放日報 | 楊獻平  2025年01月14日08:25

在很多地方乘坐纜車,我只是驚奇于眼中風景的壯觀雄偉、鐘靈毓秀,而在梵凈山,當肉身懸空的那一刻,我內(nèi)心不斷地發(fā)出疑問:如此高的峰嶺以上,何以有人落身成廟,第一個徒步攀至峰巔,將自己的一生放置在了這凌絕之地?又以怎樣的方式,使得那么多人背負肉身所需和建筑所用,由低向高,一趟一趟,直到廟宇在孤獨的山頂堂皇而起?如此一座山峰,何以引得諸多人前赴后繼,手腳并用地攀登與朝圣?

向上的纜車速度極快,好像一種拉拽式的遁走。我的身下群山如萬龍出庭,條條雄??;起伏的丘壑,不論高低長短,孤獨或成群,其輪廓曲折蜿蜒,凸凹有致,好似龍骨魚鱗。我想,從纜車的角度,完全可以俯視底下的存在,也一定能夠看到黔金絲猴、云豹、毛冠鹿、蘇門羚等梵凈山獨有的動物,哪怕驚鴻一瞥,也是一種美好的遭逢??墒冀K沒有一只動物出現(xiàn)。唯有安靜的植物,在峭壁危崖與土質肥厚的溝坡上成片葳蕤。

但凡偉絕之地,其本身就是一種闊大的包容與涵養(yǎng),每一種動植物和人都是其中的有機部分。時間在這個轟然向前的齒輪之中,有些自行消失,有些與時俱進。死亡和新生始終是自然主題。沒想到,這梵凈山竟然也有黃荊這種植物。我老家太行山上,黃荊蔓延無際,它的葉子、莖稈和根都是中藥。這令我感到親切。也覺得大地上的萬千事物,不管遠近、大小,其根脈和氣息始終緊密聯(lián)系。

人在半空,小小的轎廂被玻璃和鋼鐵密閉,驀然覺得縱橫的峰嶺渺小了。

抬眼上看,梵凈山仍在高處。超拔之處,必定非凡。梵凈山這樣的高超之地,其存在的使命就是引領,促使人們的精神和靈魂不斷上升。思忖之間,萬仞峰巒在我身下聚集而又退去,纜車接近了山門。

山頂草木蔥蘢,讓我多日來繁亂的心緒瞬間平復,不由想起李白的詩句:“寂靜娛清暉,玉真連翠微。”忽見青天之中飛來一大塊黑云,好像一輛巨大的車輦,以閃電的速度覆壓而來。眾人驚呼聲剛起,豆大的雨點就打疼頭頂。雨的敲擊似乎是一種警醒。天地間一個顯而易見的秘密,是無常,萬事萬物的無常,如老子所言,“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晴空萬里也可能有暴雨襲擊,置身高處,也難逃大風與暴雨。

這種變化,在高海拔的山間體現(xiàn)得尤為真切。好在驟雨剎那即過。烏云迅速遠走之后,又復晴空朗日。我沿著石階步道向上攀登,周邊藤蘿糾纏綠樹,有各式花朵搖曳。有一些飛鳥在空中喊話,清脆、婉轉,引得下方山間一陣騷動。游人有上有下,烏泱烏泱的,其中有三四歲的孩童被大人牽著登山,走起路來比我還要快。也有一些老人拄著登山杖,滿臉熱汗,走幾步,駐足向上眺望。我夾在他們中間,不由心想,這么多的游客當中肯定有人不只是“到此一游”,也想在山水之間有自己的領略和發(fā)現(xiàn)。至于具體內(nèi)容,則因人而異。就像我,來梵凈山是一個夙愿。此前幾年,我曾到梵凈山腳下,卻沒有登山,想的是找機會和家人同來。天下大美之地,一個人游覽總是有些于心不忍;與陌生人一起,又覺得少了一些什么味道。與家人同行,心有靈犀,更能有所得。

梵凈山上,承恩寺的廟宇高大,廣場上坐滿了游客。老金頂和新金頂上,也排滿了攀登的游客。尤其新金頂上,人好像一根色彩斑斕的繩索,朝著最高處蠕動和纏繞。到這里,我才知道,梵凈山為武陵山最高峰,明萬歷年間所立《敕賜碑》,將梵凈山譽為“天下眾名岳之宗”。我也看到,老金頂相對平坦,站得稍微高點,就可以看到萬卷經(jīng)書、老鷹巖、金盆洗手、翻天印等自然景觀。驚嘆之余,我再次覺得,人對自然物命名,常常以象形開始,賦予其想象中的意義、暗示的意義之后,交由其他人評判。而多數(shù)人則喜歡人云亦云,久而久之,就成了共識。

到底是去老金頂還是新金頂?正在猶豫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杜甫詩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毖粺?,決定攀登更陡峭的新金頂。也想到,人生在世,好事不能全有,美景當然也不可看盡,留點遺憾,也是一件好事。遂跟著諸多游人,朝著新金頂攀登。帶隊的導游介紹說,新金頂也叫紅云金頂,因為很多人在這里見到過紅云祥生的奇異自然現(xiàn)象,故而得名。

站在新金頂上,只覺得天空伸手可摸,云朵好像棉花或者蒸汽,猛然撲來但卻不著一物,整個人都像駕云飛行或者云中散步。俯瞰的群山如同單薄而低矮,蒼勁的氣勢蕩然無存。王安石有詩說:“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他首先是一位政治家,然后才是詩人,所謂“最高層”的說法,可能有他自詡的成分在內(nèi),可在金頂之上,我有一些欣然,也有一些恐懼。欣然的是我登上了,恐懼的則是對自然的敬畏,還有對自我生命的憐惜。從這一點上說,我只能是一個平凡之人,在這紅云金頂上,最多也只能不斷背誦李白“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登高丘,望遠海,六鰲骨已霜,三山流安在”這樣的詩句。

風力強勁且連貫,吹得人耳膜轟轟作響,身體也有些發(fā)飄。我從天橋走到另一邊,上下風景依舊,周邊大小山峰赫然在目,到這里才明白,梵凈山脈分九龍,朝向不一,浩蕩蜿蜒之雄姿,奔行或隱伏于貴州與湖湘大地。

青天以亙古的虛無,俯瞰大地;大地以悲憫和寬厚,包容一切事物。人在天地之間所有的勝敗榮辱、喜怒哀樂,于天地眼里,只不過微塵挪移。我請導游給我拍了幾張照片,在紅云金頂上,我也未能免俗,只是一個想證明自己也曾經(jīng)攀登至此的游客。

轉身下山,路上游客比較少,只見巖石層疊,如硬硬的書脊,我撫摸了一下,感覺有些粗糲,但很干凈,沒有一點灰塵。再下行,看到已有蒿草凜然立于斷崖之上,最長的部分已經(jīng)焦枯,中間和根部依舊青蔥。風吹來,它們像亂發(fā)一般舞動了幾下,旋即又復平靜。

傍晚時分,金頂上仍舊飄著一團猶如宮闕的黑色的云霧,一會兒挪到這邊山頭,一會兒又折返回來,好像在不間斷地巡視。返程路上,我對自己說,這金頂,這梵凈山,我一定還會來。不是因為它是一處奇絕的自然風景,而是這山蘊藏了一些說不清的氣息,好像是靈氣,又或許是真氣,它顯得高不可攀,有一些孤傲;崇高,又很親和。有那么多人和珍禽異獸生息其中,卻不怎么喧鬧;有諸多的寺廟,但不張揚煊赫。在時間的河流中,它就是這樣屹立于武陵山脈之巔。

纜車隨著道道山川徐徐下行,我身后的梵凈山再次攀升且巍峨了起來,借著火燒血染一般的晚霞,我看到高峰上的紅云金頂。那似乎是一根鉆天的巨杵或長梯,又似乎是大地的一只巨掌,與天空緊緊相握,甚至連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