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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5年第1期|張翎:徒步的游牧者——非洲散記之四(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5年第1期 | 張翎  2025年01月15日08:18

張翎,海外華文作家,現居多倫多。著有《勞燕》《余震》《金山》等。曾獲華語傳媒年度小說家獎,新浪年度十大好書,華僑華人文學獎評委會大獎,《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等文學獎項。

導讀

編者按:近年來,跨文化交往備受矚目,在世界中寫作已成常態(tài),從2024年第10期起,本刊開設了“到世界去”專欄,約請著名作家撰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文化經驗,以饗讀者。本期推出著名作家張翎的走進東非散記之四。

徒步的游牧者——東非散記之四

張 翎

在非洲地圖里,肯尼亞的形狀像一只烏龜,頭探進南蘇丹,尾掃進印度洋,左手勾住烏干達和坦桑尼亞的邊界線,右手插進埃塞俄比亞和索馬里的接壤之地。在這塊狀如烏龜的土地上,聚居著40多個特色分明的民族。很遺憾,我那個篩孔巨大的記憶之網只留住了兩個名字,一個是基庫尤,另一個是馬賽。記住基庫尤的原因很簡單:它是肯尼亞最大的種族。根據2019年人口普查數據,基庫尤族占全國總人口17%強。《走出非洲》電影里的女主角原型凱倫·布里克森所經營的咖啡莊園,就建在基庫尤人聚居的土地上。當年凱倫為基庫尤孩子們建立的學校、她懇求英國總督為基庫尤人保留的居住地,經過多次城鄉(xiāng)規(guī)劃改建之后,如今已不復存在。但凱倫作為殖民時代的一個歷史文化標志,依舊和基庫尤的名字密不可分。

而記住馬賽人的原因則更直接自然——我們游獵經過的路徑,從與坦桑尼亞接壤的安博塞利國家公園,到阿伯德爾國家公園,經東非大裂谷到納庫魯和納瓦莎湖區(qū),最終抵達馬賽馬拉大草原,沿途的土地居多是馬賽人的聚居地。馬賽人居住地的中間有赤道橫穿而過,一個行走中的馬賽小販,完全可以大言不慚地對人夸口:我的左腳踩在北半球,右腳卻還留在南半球。

游獵從歐美貴族和探險家的私人癖好,衍變成為全球游客的熱門度假項目,馬賽人自然而然地被推到了旅游商機的聚焦處。根據2019年的人口普查數據,馬賽人只占肯尼亞總人口的2.5%左右,但是他們的聚居地,卻遍及將近30%的國土——這還是英國殖民者對土地重新劃分之后的狀況,先前的馬賽地盤遠比今天遼闊。社會歷史學家對這個不成比例的現象自然會有專業(yè)復雜的解析,但在我這樣的門外漢眼里,道理卻是一目了然的:馬賽人是游牧民族,游牧者的天地是曠野和草原,都市于他們而言只是樊籠。

談到“游牧”這兩個字,我們的腦子里一定會浮出一串聯想:藍天、白云、草原、帳篷、馬背、牛羊……這些畫面,是書籍和電影塞給我們的。年復一年,畫面層層加疊,就成了無法輕易抹除的記憶油垢,我們漸漸以為世上所有的游牧民族都符合這個模板。可是這個游牧民族不一樣。首先,馬賽人不住帳篷,他們住的是用泥土樹枝草葉和牛羊糞混合物建成的土屋。再者,與世上大部分游牧民族不同,馬賽人不騎馬。他們和他們的牛羊一樣,用雙腳覆蓋土地,從一片原野走到另一片原野,尋找新的水源和牧草。他們是人類世界里的角馬,隨著季節(jié)變更而徒步遷徙。

最早的時候,他們是赤腳行走的游牧者。后來現代文明追上了他們,讓他們穿上了鞋子,但他們的鞋子居多是露趾的簡易涼鞋——在游獵區(qū)居住的馬賽人里,我?guī)缀鯖]見過穿襪子的。再后來,城鎮(zhèn)里出現了騎電摩托的馬賽男人。在馬賽縣城里,我們看見一輛超負荷的摩托車,在我們的越野車邊上驚鴻一瞥風馳電掣地經過。直到遭遇紅燈攔截,我們才看清了摩托車上馱的“貨物”:一個馬賽男人,兩個十余歲的馬賽男孩,還有兩只夾在三個人中間的大肥羊。羊被擠成了兩坨扁平的臟棉花,大人孩子和牲口卻各自安然。我們不約而同大笑出聲,驚嘆空間這個詞可以像高強度的橡皮筋那樣被拉扯到這樣的極限。

馬賽作為一個民族一種文化一門語言一種社會歷史存在,是一項值得仔細分類鉆研的學問。考古學家、社會學家、殖民史學家、地理學家,甚至語言學家都有許多可說的話,但那不是我能插得上嘴的話題。一個僅僅在肯尼亞待過三十一天的旅行者,面對這樣一個深奧廣博的話題,豈敢不知深淺地隨意發(fā)表見解?盡管那三十一天里,每一天我的觸角都豎得像尖針,無時無刻不在觸探我的腳所能涉及的每寸土壤。在馬賽民族的話題上,我連引用文獻資料都感覺戰(zhàn)戰(zhàn)兢兢,因為不當的引用也是一種謬誤。但是一個旅行者總是可以表述印象的。印象是主觀的,紛亂無序的,不需要規(guī)則和參照物來做規(guī)范。印象為觀察者所獨家擁有,只分深淺而無對錯。在形象思維的王國里,觀察者的眼睛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它是國王的同時也是子民,它既是視野也是聲帶,它在扮演演說家的角色時,同時也是聆聽者。在這個王國里,觀察者擁有自己的詞典和法典,可以理直氣壯地張揚自己的偏頗和主觀。

馬賽男人給我留下的印象是鮮活的,至今閉上眼睛,腦子里還會跳出他們的身影:高瘦,挺直,身穿色澤艷麗的民族服裝,手里似乎永遠握著一根木棍——也許是牧羊桿,也許是取火用的樹枝。即使在群體里,他們依舊顯得孤獨。在荒草和泥路交織的背景里,他們讓我想起蘆葦。

游獵途中見到的馬賽男人,幾乎從不和女人走在一起,也很難看見他們與孩子同行。草原上的馬賽男人最常見的同行者是另一個男人,或者一群牛羊。我們的越野車常常會遇見牛羊橫穿土路的場景,長長的隊伍,似乎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主人的方向就是它們的方向,慢悠悠地移動著,帶著一股置身于時間之外的懶散。這種時候,哪怕是最魯莽的司機也會停下車子,靜靜等候牛羊的長隊過完。焦躁無濟于事,因為這里的牲畜完全無視人的存在,窄路相逢的時候,讓出路權的永遠只能是人。

馬賽的牛羊身上,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土。記得兒時唱的一首民歌里,有“蔚藍的天空,潔白的羊群”的歌詞,這在馬賽草原只能是一種美好的想象。馬賽草原萬物的形狀和顏色,都是塵土和光線聯手定奪的,物種本身無可置喙。馬賽草原上沒有純色,色譜里所有的顏色到了這里,都變得厚膩沉重。很難用素描、水墨甚至水粉來表現馬賽風情,唯一能勉強撐起這里的顏色重量的,恐怕也只有油畫。

馬賽人衡量財富的單位,是牛羊的數量。婚嫁的聘禮,也是以牛羊為計。馬賽是多妻制民族,有一次,我和一位馬賽人聊天,問他:在他們的部落里,是不是“錢越多的人”(people with more money)妻子越多?他立刻糾正我:“你是說牛越多的人吧(people with more cattle)?” 每每回想起來,我還會忍不住發(fā)笑。在一個習慣用錢幣或者不動產來衡量財富的社會里生活久了,我們已經忘了世上還存在著別的計算方法。當然,愛較真的人也可以反駁說:牛羊也是金錢購置的,世上每一條路都通往銀行。

我們進入馬賽村落時,才真正近距離接觸到了這些男人。訪問馬賽村落,是每一個旅游團的固定項目,盡管因旅行套餐所選的旅館所在地不同,團員可能會進入不同的馬賽村落。我們抵達村莊,腳還沒來得及點地,遠遠就已經看見一群身著馬賽服飾的男人在停車場列隊迎迓。我知道他們服飾的樣式色彩和細節(jié)是大有講究的,代表著不同的族群和身份地位。不過那是民俗學家操心的事,我最先被吸引的,是他們的聲音。雖然導游已經事先告知會有歌舞表演,我臨行前做攻略時也在短視頻里見識過馬賽人的歌聲和舞姿,但他們真正開口的時候,我的耳膜瞬間被扎出了洞眼。最初的幾秒鐘里,我?guī)缀醺杏X到痛楚。那是曠野之中動物的吶喊,人類的聲帶無法催生那般摧枯拉朽的力度。我聽不懂歌詞,不知道那是對祖宗的虔誠祭祀,還是發(fā)現新水源時的狂歡,抑或是出征前的殷殷送別?但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求偶的情歌。

和他們的聲帶相匹配的,是他們的舞姿。舞姿在這里是個被慣性隨意扯來使用的詞,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跳姿。他們的舞蹈完全沒有隊形和姿勢編排,而只是一個接一個的單人跳躍動作,除了腿腳,身體的其他部位幾乎沒有參與其中。這個人和那個人之間的差別,僅在于跳躍的高度和跳躍時雙腳在空中的顫動幅度。我無法想象人類的腿腳可以造就這樣敏捷靈巧的跳躍,他們更像是巖羚。

酋長引領我們進入居民區(qū),他們生活圈中的那個圓心。他在村口站定,我們圍著他站成一圈,聽他介紹村落的情況。和世界上所有的旅游講解一樣,他介紹的內容大多圍繞著一些數據和曲線,略掃一兩耳朵,我大致就可以預見到目的。酋長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是內羅畢大學的學生。我更感興趣的是他求學生活的具體細節(jié)。馬賽村落和內羅畢大學之間相隔幾百公里的路途,他是如何解決每日的交通?在一個沒有自來水,沒有電源,無法使用手機和電腦的生活環(huán)境里,他將如何完成他的學業(yè)?他畢業(yè)后,會留在內羅畢工作,還是回到游牧的生活方式?這些問題對一群沉浸在異國風情中的游客來說,明顯不合時宜。我最終把好奇咽了回去,沒有吱聲。

接著我們受邀進入一戶村民的住房。極為矮小的土屋,泥土和羊糞糊的墻,沒有窗,采光靠的是墻上一個巴掌大小的窟窿,正合了中國文化中鑿壁偷光的成語。泥土壘的床鋪很小,一個成年男子只有蜷曲著身子側躺,方可勉強棲身。屋里沒有桌子椅子,只有一個小小的土臺,上面放置著幾樣簡單的廚具。這個土臺,連同門外倚墻搭建的一口土灶,就是一個家庭全部的廚房設施。冬天的馬賽草原天黑得早,孩子在哪里寫作業(yè)?這又是一個哽在喉嚨最終沒有出口的問題。

門外和我同車的那對美國夫婦,正在向酋長討要聯系方式,熱切地探討著捐贈二手電腦和太陽能發(fā)電設施的話題,聽得出來酋長的回應中帶著幾分禮貌的敷衍。我想起了導游和我說的話:“他們不缺錢?!眹H非營利組織,肯尼亞政府,以及每天無以量計的國際游客,都在往馬賽人的口袋里塞錢。但這是一群世世代代習慣于像角馬那樣遷徙的人,就像信風來的時候,船是一定要扯滿風帆啟程的,哪怕岸上有金山。遷徙是他們父親的父親、祖父的祖父烙在他們骨頭上的印記,已經成為他們生命的基因,而現代科技則是把他們捆綁在土地上的繩子。金子鑄成的枷鎖,依舊還是枷鎖。

酋長招呼來兩個馬賽漢子,給我們表演鉆木取火的過程。兩個男人低伏在地上,一個用手里的細木棍在一塊鉆了洞眼的木板上飛快地旋轉生熱,另一個則噗噗地吹著氣,將初起的青煙漸漸催生成火苗。我看著這個冗長的過程,突然就失去了耐心。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2024年7月5日17:33分。在這個隨手可以買到打火機和火柴的年代里,真的還有人需要用這樣費勁的方式解決一日三餐所需嗎?或許,這僅僅是表演給游客看的戲碼?在周圍一片驚嘆聲里,我感覺出戲,忍不住悄悄復盤方才進小屋參觀時的每一個場景。在那間捉襟見肘的小土屋里,我是不是漏過了一小盒火柴,或者一只打火機,在某個不起眼的小角落,或者枕邊的那片陰影里?對這個接近陰暗的想法,我深感羞愧。一個人可以靠意志來克制語言和行為,卻很難掌控瞬間生成的一閃念。

我對這樣的觀光內容有些興致索然。眼前的一切,不過是為游人設置的塑料場景,尤其當兩個生火的漢子表演完畢,把取火工具強塞進我們懷里的時候?!?0美金,只要20美金,你就可以帶走一生的紀念?!彼麄冋f這話的時候,臉湊得很近。那一刻,我的失望抵達巔峰。我在苛責誰呢?我痛斥自己。保留和摧毀一種傳統(tǒng),同樣都是燒錢的過程。馬賽村口為觀光車鋪下的每一尺平地,歌舞表演者鮮亮服飾上的每一寸布,村落市場上五光十色的披毯背后的每一臺織機,哪一樣不需要金錢的推助?世上每一條路都通往銀行,這句話的另一種說法是:銀行是世上每一條路的起點。

我離開了參觀的隊伍,悄悄朝村莊深處走去。太陽已偏,一眼望去,通往村里的土路,樹枝編織成的籬笆,籬笆上攤曬著的半濕半干的衣服,滿地行走啄食的雞身上,都蒙著厚厚一層土黃,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泥塵還是陽光。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子坐在地上,撩起衣襟,正往一個嬰兒的嘴里塞著奶頭,身邊圍著幾個略大些的孩子,應該都是她的兒女。樹叢里闖出一個五六歲的男孩,見到我,站住了,把手指塞進嘴里,怔怔地看著我不吱聲。一路往里走,每一戶人家門前的泥臺子上,幾乎都坐著一兩個孩子,有的朝我招手,有的向我做鬼臉,有一點點羞澀,卻也沒有羞澀過頭,正是這個年齡的孩子本該有的樣子。

再往里走,有一戶人家屋里沒人,木門緊鎖,一個小女孩手里捏著一把沉重的鑰匙,正在摸摸索索地開鎖。我略微有點吃驚,不知道這些人家的屋里,到底還有什么可偷之物?我看見的孩子們身上穿的是T恤衫或者棉布連衣裙,大約都還小,還沒長到換上傳統(tǒng)服飾的歲數。暮色漸起,濃云漫過頭頂,一群蠅子在越來越弱的光線里嚶嚶嗡嗡地圍著我的臉躁動。這才是真實的,冒著煙火氣的生活,不需要講解,眼睛自己就認得路。

其實早在進村之前,我們就已經在路上見過了馬賽的孩子。每天傍晚時分,當我們的旅游車駛進住宿地的時候;每日清晨,當車子離開住宿地開往下一個游獵點的時候,在小徑拐入主路的那塊小三角空地上,常常會站著孩子,一個,至多兩個,很少成群結隊。他們對著車子里的人跳躍招手,嘴里喊著一些我們聽不清的話。有時,他們會追著車子跑,步如疾風。有一次,一個小男孩追著我們跑了很長一段路,才終于被車子甩下。我回頭,看著后窗里那個手持一根樹枝的小身影漸漸遠去,最終變成灰黃色背景中的一粒塵土,便忍不住想起小時候在甌江邊上追海輪進港時的情景,那些水聲船影承載著我童年時代對外邊世界的全部遐想。

但是,我始終沒能真正理解孩子們的興奮。遠在他們還沒出生的時候,觀光車就已經是村里的日常景象,每天都來,一日數趟,像日出日落一樣準時,卸下不可計數的游客。什么樣的好奇,能經得起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打磨?也許生活的砂紙?zhí)?,終究未能磨去他們粗糲的好奇。也許,好奇是上蒼賦予游牧者的一份獨特而永久的禮物。這些孩子每隔幾個月,就要跟隨他們的父母遷徙到一個新的地方,住進一間新的土屋,筑起一道新的籬笆,抵御新的獅群進入他們新的領地,騷擾他們的牛群羊群。他們隔一陣子就要換一所新學校,適應新老師的新管教方式,學會應對新同學里的新霸主,直至新一輪的遷徙開始。對他們來說,落地生根是一個陌生的概念,他們沒有永久的朋友,每一次相逢和相識都是永別的開始。每一天都是新的,每輛路過的車和每一張車里的臉也是。他們還沒來得及對舊的日常生出麻木和厭惡之心,就已經被大人裹挾著,行色匆匆地進入新的日常,所以他們才會對萬事萬物保持著永不泯滅的好奇感。

游客們尾隨著我,也漸漸進入村莊的深處。聽見聲響,散落在各處的孩子,突然如見了光亮的蛾子,從一片片暗影中現身。小小的,靜靜的,好奇而羞怯的一群。我無法斷定其中有沒有早先路邊看見的那幾個——在我們這些外來人的眼里,每一張黝黑的小臉都出自同一個模子。也許,他們看我們也是如此。陌生的眼睛把紛繁復雜的細節(jié)大而化之地揉搓成一體,分類變得簡單而直接:白臉,黑臉,黃臉;男人,女人,孩子。這些孩子如一股細細的水流,從一個游客流向另一個游客,悄悄地填滿了游客和游客之間的空隙。他們的安靜沒能維持很久,孩子的天性很快浮出水面。他們不約而同地發(fā)現了一個興奮點:我同車那位美國女人手腕上戴著的一只智能手表。他們圍上來,繞著她站成一個小圈,片刻的忐忑之后,有一個稍大些的男孩走近來,踮起腳尖,輕輕拉住她的手,把手表拽到了自己的眼前。

后來回想起那個場景,我還是忍不住驚嘆孩子們的眼力。那天的陽光有點毒,應該是我們在肯尼亞這一個月中體感最熱的一個下午。從停車場到村落,其實也沒有幾步路,我們卻走得全身冒油,大家都脫了外套,只穿短袖。我的手腕上,戴的是一只白瓷面的手表,樣式有幾分時尚夸張,應該是所有人的手表中最惹眼的那一只。但它只是機械表,不具備任何智能特征。孩子們的眼光浮浮地略過,沒有絲毫駐留的意思。他們一眼就看穿了什么是樣子貨,什么是真金白銀。

那位美國女人蹲下身子,把自己降到與孩子們平視的位置,開始耐心地解釋起手表的各種功能:計時、計算、定位、尋找、預告、娛樂、監(jiān)控、提醒……這個時候的她不再是游客,母性和網管培訓師的天性,從每一個毛孔里汩汩冒出。孩子們的眼神里有光亮滲出,漸漸聚積成生輝的珠子。羞怯退去,他們開始發(fā)問。他們的問題讓我吃驚——他們已經越過了“這是什么”的水平,進入了“為什么”和“怎么會”的階段。顯而易見,這不是他們和數碼科技的第一次相逢。他們的長輩圍著他們建了一堵高墻,把他們和傳統(tǒng)緊緊地圈在了里邊。他們的腳也許邁不過這堵墻,但是,天下沒有任何泥石之墻能擋得住眼睛和心,那是伽馬射線。在村落里初見他們的時候,我曾懊悔沒有給他們帶禮物。臨行前仔仔細細準備的兩大箱子行裝里,唯獨忘了馬賽的孩子。而眼前的這一場景,卻讓我隱隱感覺釋然。游客帶來的每一件禮物,無論是糖果文具衣服,還是電子玩具,都是一只只手,拽著他們的心越來越遠地偏離他們父輩的圍墻。每一樣看得見的歡樂,或許都有看不見的代價,需要時間來慢慢披露。

十年二十年之后,這群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他們中的一些人,會成為馬賽部落的新一代酋長。那時的馬賽村落將會是什么樣子?世世代代的徒步遷徙之旅,到那時也許完全由數碼程控的電摩托完成。摩托車上裝載的,或許會是微型發(fā)電機。他們再也不需要用腳板來丈量土地,一次次地試錯糾錯,千辛萬苦地尋找新的水源和牧草,因為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可以準確而迅速地引領他們走到流奶與蜜之地。那些從父親的父親、爺爺的爺爺手里傳承的遷徙生存之道,將由AI在幾秒鐘內濃縮成一行字的指令。他們的孩子會脫下露趾的涼鞋,穿上耐克的高幫保暖運動鞋,風雨沙石再也不能輕易侵蝕他們的肌膚。他們也不再需要在新的居住地上用鐵鍬木斧搭建土屋、牲畜欄和糧倉,因為3D打印機早已預制出他們所需要的一切生活設施。他們終于可以用最新銳尖端的科技,來持守最古老原始的生活方式。這是我短路的大腦在那一刻里產生的聯翩浮想,或許有一天,我會把它變成一部帶有未來元素的小說。我不知道我到底希望它會停留在不著邊際的幻想階段,還是期待它最終能落地成為現實。

假如游牧的馬賽人最終接受了電和電子技術,他們的世界會被瞬間重塑——那幾乎是另外一個版本的創(chuàng)世紀。他們依舊還會被叫作馬賽人,但是他們也許會是最后一代徒步游牧者。從赤腳到穿鞋的路程,他們走了一兩個世紀;從穿鞋到騎摩托車,也經過了幾十年的過渡;但從肉眼尋找新的宜居之地,到人工智能的引領,可能只需要幾年,甚至幾個月的時間,輕輕一跳,就過了一道曾經無法逾越的鴻溝,天地從此換過。

想至此,我無悲無喜。這里的無悲無喜,并不是無感,也不是漠然,而只是悲和喜相抵之后無可言喻的失落和虛空。

馬賽村落把他們的女人藏得很深。

除了在村口撞見一位年輕的母親之外,我們一路上都沒有看到女人。一直到行程即將結束,酋長將游客引至村尾,我們才在一塊空地上見到了一群女人。她們穿著傳統(tǒng)服飾,排成一支半圓形的隊伍,在等候著我們的光臨。和那群在停車場迎接我們的男人一樣,這些女人也很年輕。從村頭到村尾,沿路出來招呼我們的,居多是年輕人,中間零星地夾雜著幾個中年男子。老人呢?馬賽的老人都去了哪里?我一直沒敢問。

男人的歌舞是迎賓的,而女人的歌舞則是送客的。女人的服飾相對單一,居多是一件格子布的半長連衣裙,外加一條長長的花布披巾。與男人高聳入云的嗓音以及巖羚般輕盈的跳躍動作相比,女人的歌聲和舞姿都顯得寧靜溫文。其實也說不上舞姿,只是身體和四肢隨著歌聲做些小幅度的搖擺而已。見到我們,女人的隊伍裂開了幾個豁口,瞬間將我們吞了進去。還沒容我們反應過來,我們的手已經被攥進了她們的手心。置身于一串漣漪之中,沒有一滴水可以保持紋絲不動,我們自然而然地被融進了她們的節(jié)奏。

我兩側的兩個女人都在二十上下,額頭光潔,雙頰鼓鼓的,帶著一絲嬰兒肥。右手邊的女人微胖,性子沉穩(wěn),安靜無話。左手邊的那個看上去略小一些,似乎還沒過了嬉笑頑皮的年紀,掌心冒著汗,捏著我的手時,濕漉漉的很有勁道??匆娢沂帜_錯拍的樣子,她忍不住哧哧地笑。不知怎的,她讓我想起了《紅樓夢》里那個有幾分嬌憨的史湘云。笑完了,她趴在我的肩上,跟我咬起了耳朵。在混雜的歌聲的掩護下,我們開始了一場竊竊私語。她問,我答。我發(fā)覺我無論如何作答,她都會使用同一個形容詞來回應。這個詞是beautiful(美麗)。中國很美。加拿大很美。多倫多很美……

她問了我的名字,我也問了她的,是一串陌生的音節(jié),我沒有記住。還沒來得及讓她重復,歌就已經唱到了結尾。她用beautiful這個詞,封住了我們的短暫對話。這次她說的是:You are very beautiful(你很美)。在她有限的英文詞匯庫里,她把beautiful這個詞擠盡了最后一滴油脂。這個詞也許是她的中學老師(假如她上過學)教給她的。也許教她的是她的父親,或者是她的男人(馬賽女子結婚很早),甚至是她的酋長,他們希望她能把它用在合宜的場合。她用這個詞的時候,手里沒有揣著需要推銷給我的禮品,身邊也沒有擺著裝零錢的紙盒,她的笑容里帶著一絲毫無心機、稚氣未脫的單純。她只是想用一個發(fā)音不太純正的英文單詞,來討一個偶然遇見、永無可能再見的人的歡喜。明知道她可能對每一個來訪的游客都用過了這個詞,我依舊感覺溫暖。

離開村莊時,酋長帶著村民,一路把我們送到觀光車前,隊列里是清一色的男人。送行和歡迎一樣,也是一種儀式,經歷過無數次演練,每一個步驟都帶著親切的熟稔。我沒有緊跟人群,而是遠遠地落在他們身后,因為我想拍下他們的背影。進村的時候看見的是村落,而出村的時候,視野里卻是莽莽荒原。風起來,把云掃成大片大片的棉絮,西沉的太陽被裹入濃云,剩下的只是幾束灰黃色的長條光影。遠山匍匐在地平線上,山脈平緩連綿,無峰也無谷。一片低矮的灌木之上,有一棵低樹——非洲的原野上到處都是這樣的樹,低矮,枝葉稀疏,身子微微傾斜,沉默而孤單地應對著春夏秋冬各自的難處。此刻的荒原上,所有的顏色都是一種點到為止的暗示,草和樹都不是蔥郁的綠,云也不是通透的白,天更不是澄澈的藍,只有馬賽男人服飾上的紅,是一小片火焰,點燃了對所有隱忍不發(fā)的顏色的熱烈想象。我按下了快門。我簡陋的手機為我留下的這組照片,是此行中為數極少的幾幅與我的視覺記憶相符的影像,色調和場景都與俄羅斯鄉(xiāng)村油畫有幾分神似。它們留住了馬賽土地的精髓:雄壯和卑微,廣袤和渺小,蒼涼之下萬物無聲卻強悍的生命力。后來一次次重看,每一次依舊感覺震撼。

握手,碰拳,告別,行程由此終結。迎來送往是他們的日常,世界在他們門前傾下萬千人流,他們都得一一清理。這是他們的生計。他們敬重生計,勤勤懇懇地對待著生計,但和世上大部分人一樣,他們大約不會愛上生計。在車門關閉的那一刻,遺忘已經開始。他們不會記得我們,我們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小截樣品,這一群和那一群,沒有本質的區(qū)分。而我們的記憶可能會略微長久一些,但我們記住的,也僅僅是場景,而非場景中的每一個單獨個體。即使在若干年后,我們還能返回原地,村莊或許還在,卻已經不是同一個村莊,村民也不會是同一群村民。游人和游人的重逢,已是偶然之中的偶然,而游人和游牧者的重逢,那將是人間奇跡。一聲再見,已是永別。

但我知道,即使很多年后,我依舊會記得那個靠在我肩上,和我竊竊私語的馬賽女子。愿她一生平安。假如她還沒有婚嫁,愿她遇上一個珍惜她的好男人。假如她已嫁為人妻,愿她的男人能懂得她的好,不會在生養(yǎng)兒女的漫長過程中,抹去她眉眼之中的那份天真和純凈。每一次想起她,我都會同時想起她掛在唇上的那個英文單詞:beautiful。那個詞用在她身上,才是合宜。

馬賽的女人有兩副面孔。在游獵區(qū)遇見的女子,與村落里迎接我們的女子,雖同根同源,卻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族群。她們像游獵途中看見的母獅,狩獵中是一副樣子,棲息在樹上時,卻又是另外一副樣子。變的也許不是獅子,而是環(huán)境。

當越野車拐入野生動物保護區(qū)的土路時,遠遠的,我們就看見了一群兜售禮品的馬賽女人。再走近些,就看清了她們的容顏。她們包著頭巾,服飾和鞋面上蒙著塵土,看上去比村里的那些女子年長,已經經過了婚姻和多次生育兒女的風霜,面部線條粗糲,笑容僅僅是一種習慣,而沒有討好的意思。她們不再是雛兒。村里的那些女子是她們的昨天;而她們,則是村里那些女子的明天,或者后天。她們的兩只胳膊上鉤滿了各式項圈和掛件,雙手在胸前圍成一個城堡,里邊裝著各樣木雕石刻的動物。她們是庫存爆滿的行走貨倉。

剛開始我有些動心。這些年里,我行走過世界上很多地方,自認為已經練就了一套百毒不侵的購物經驗:買禮品要在離出產地近的地方。等貨物通過各種渠道流通到遠方的時候,運費已經在物價上加了秤砣。而這些女人手里的物件,極有可能就產自她們的后院??墒撬齻兊牟綉B(tài)和神情,卻讓我本能地退縮。我想起了回家探親時參加親友飯局時的經歷。落座之后、開席之前,每一張飯桌都會在不言而喻的默契中產生一個主要的勸酒目標,這個人通常是遠道而來的客人。集體敬,輪番敬,順時針敬,逆時針敬。只要你喝了第一口,你就打開了一道閘門,閘門后邊連接的是太平洋,或者大西洋,再不濟也是北冰洋??傊蜷_的閘門你再也無法靠一己之力關上。所以,我總會關照每一個我?guī)У郊亦l(xiāng)飯局的朋友:假如你沒有一醉方休的打算,那你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口不沾。血壓,血糖,血脂,家中的河東獅,單位的惡老板,借口可以五花八門,但使用借口的時機卻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在第一口酒之前。我把這條經驗一路從溫州帶到了馬賽草原?!白詈貌灰_窗,開了怕是招架不住。”我對同車的那對美國夫婦說。面對那群漸漸逼近的女人,我決定眼觀鼻,鼻觀心,對車外的一切置若罔聞。

在司機驗票、等待門衛(wèi)開門的空隙里,馬賽女人們擁了上來,開始敲車窗。“爸爸,媽媽,禮物,漂亮禮物”。她們對著車里的人大聲呼喊。馬賽小販見到游客,只要略有些歲數的,都會用“爸爸媽媽”來稱呼。她們目光如鷹,只在我身上駐留了一秒鐘,就看出我是一塊啃不動的石頭,便扔下我,對后排的美國夫婦發(fā)起了第一輪進攻。

盡管我事先告誡過那對美國夫婦,但他們依舊還是打開了窗戶,用美國人的天真,認真禮貌地回復著女人們的每一句兜售詞?!笆堑?,真是漂亮。實在是,很美。太美了??墒俏覀兊男欣钕錆M了,帶不走。對不起啊,真的,很抱歉?!避囃獾呐藢λ麄兊耐妻o充耳不聞,開始往開啟的窗口里扔東西。美國妻子的大腿上,很快堆滿了項圈、手鐲、沙拉盤、冰箱貼、馬賽披肩、木雕長頸鹿……美國妻子對一個黑石項圈多看了一眼,便有一雙手伸進窗內,把那個項圈敏捷地套在了她的頸脖上?!鞍职郑憧?,媽媽戴著,多么漂亮。”窗外的人嘖嘖地贊揚著。那嘖嘖聲是一支鐵叉,一下子把車里的丈夫架到了火堆上。男人猶猶豫豫地問多少錢,車外的人說10美金。男人實在不知道怎樣推辭,只好打開錢包,取出10美金。后來我們在內羅畢的馬賽市場里看到同樣的項圈,價格是4美金。馬賽女人不僅改寫了我自認為顛撲不破的購物經驗,還顛覆了基本的經濟學原理,原來物價和產地遠近沒有必然聯系。

“就這一樣,我就買這一樣。其他的我都不需要,真的,不需要。抱歉,謝謝你,謝謝?!泵绹拮诱f。她的話如一粒細石子扔進河面,水沒有開裂,甚至沒有泛起一絲漣漪。窗外,剛收到錢的那個女人被后面的女人擠了開去,玻璃上貼了一張新面孔?!拔业模€有我的,你也買幾樣。媽媽的禮物,爸爸的禮物,兒子的禮物,女兒的禮物,朋友的,都有。”

我沒有回頭,但我耳朵里的眼睛看見了美國夫婦的窘迫和不知所措。但我不想插話。該給的忠告,我已經給過。小時候父母時常會對我們啰唆:“這是我們的人生經驗,告訴你,是想讓你少走一點彎路?!边@樣的話,居多起不了什么作用,說多了,反而討人嫌。人生的坑都得自己跌過,自己爬出來,才能長出記性,二手經驗不管用。美國夫婦需要親自走過開羅、加爾各答、曼谷、河內,或許還有義烏的街巷,才會知道世界上存在著五花八門的購物之道。在有些地方,興趣需要小心掩藏。在另一些地方,沒想好的東西別隨便開口問價。通往成交的路很多,有一條叫討價還價。還有,錢包一旦打開一次,后邊就可能再也鎖不上。但我學會了閉嘴,不再替人瞎操心。他們選擇喝下了第一口酒,他們只能獨自面對一地狼藉。

丈夫情急之中,只好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大聲呵斥妻子:“你這個敗家的婆娘,我的錢包,都讓你掏空了。沒錢了,你看,什么都沒有。”那是一個剛拿到劇本還沒來得及背臺詞的人的拙劣表演,從語氣到表情都夸張擰巴,連聾子都聽得出是假話。博弈仍在繼續(xù),很快就演變成了一場接近專業(yè)水準的籃球賽:車里的人把腿上的東西扔出去,車外的人撿起來,又精準地投回來。一輪又一輪,絲毫沒有停戰(zhàn)的跡象。司機早已完成了驗票程序,正站在保護區(qū)大門口悠閑地抽著煙,和守門的警衛(wèi)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后來我才聽說:司機必須和保護區(qū)的馬賽人保持良好的關系,一旦交惡,就會被打入黑名單,從此再難進入園區(qū)。所以對于兜售的販子,除非鬧出大事,司機一般不會出面干預。

我的耐心終于被磨穿。這一場無休無止的籃球賽,消耗的是我的游獵時光。我打開車窗,對著司機像個市井悍婦似的大聲叫嚷:“再不開車,我們要錯過獅子捕獵了?!蔽业膽嵟o了司機一個合宜的臺階,他慢吞吞地走過來,跟那群馬賽嬸子和顏悅色地說了幾句斯瓦希里語,終于終結了一場惡戰(zhàn)。

車里的美國夫婦松了一口氣?!斑@個莫妮卡,實在是厲害。”美國丈夫嘆息道。從那以后,他就管所有兜售貨物的馬賽女人叫莫妮卡,不知是不是緣于那個曾經攪得白宮沸沸揚揚、差點導致克林頓總統(tǒng)下臺的莫妮卡 ·萊溫斯基?從此每見到他和馬賽女子搭訕,我們就以莫妮卡取笑他。

可是我們低估了莫妮卡們的體力和耐力。在進入保護區(qū)大門之后,司機開了一小段路,便讓我們在附近的休息區(qū)下車,清理膀胱的負擔,因為游獵一旦開始,便很難找到上廁所的地方。還沒下車,我們卻驚詫地發(fā)現莫妮卡們已經先于我們到達,此時正放下頭頂的籃子,整理貨物,準備開始下一場博弈。和她們的男人一樣,她們都長著巖羚一樣的腿腳,她們跑贏了越野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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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北京文學》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