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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綠江》2024年第11期|王雪茜:水光里的安東
來源:《鴨綠江》2024年第11期 | 王雪茜  2025年01月16日08:20

這是一座特別的小城。有山可倚,有江綿延,有海交匯。從高處俯瞰,它形如鯉魚,抖鱗騰躍。城區(qū)轄內(nèi),千百條河道縱橫,如經(jīng)緯交織。沒錯,這是一座與水相依的城市。孔子云:“水有五德,有德、有義、有道、有勇、有法,君子遇水必觀?!?/p>

遇水必觀者,君子也。故臨江而居的小城人,性格里便有了水的基因,爽朗、直接。如水明澈,亦如水有道;如水坦蕩,亦如水有法;易傾蓋如故,也易雪中送炭。

2024年夏天,因一座百年防洪堤壩的守城智慧,這座中國海岸線的最北端起點,被譽為中國最大最美的邊境城市,屢次沖上熱搜,成為四方焦點。

它,就是丹東。

安東,安東

丹東老城區(qū)的許多馬路以數(shù)字加經(jīng)緯來命名,簡單利落,坐標直觀,走向明確。我供職的《滿族文學(xué)》雜志社位于六緯路31號,離鴨綠江邊很近。辦公室在大樓的22層,窗外有一圈繞樓的大平臺。工作疲倦之時,我喜歡站在平臺上,環(huán)顧整座城市。目之所及,是交錯林立的高樓,是云集熱鬧的商鋪,是熙來攘往的車流,一派欣欣向榮。北面的元寶山、錦江山,一脈連綿,起伏錯落;南面的鴨綠江,波平如練,蜿蜒閃亮……而一江之隔的田野空曠而寂靜。

風(fēng)落江水,細碎無聲。

登高極目,不禁令人懷想,萬物永續(xù),總有源頭。丹東與鴨綠江的今日積淀幾何?山脈不言,流水不語。它舊日的風(fēng)姿,早深埋在時光的塵沙中,崢嶸隱去,杳默無聞。即便生于斯,長于斯,我一時也難以說清它的一鱗半爪。它曾經(jīng)的繁華,往昔的榮光,任旁人觀之,不過行云流水罷了,好在總有一些草蛇灰線,讓我伏脈可尋;總有一些吉光片羽,或老照片,或舊傳說,或各類典籍,或古物陳跡……可以讓我抖落歲月的些許塵埃,旁搜遠紹,斤斤于文字之末,以期磨洗出它的前世,照亮它的今生。

望向歷史的縱深處,遙遠的唐代,一個熟悉的名字由遠及近:“安東”。唐高宗總章元年(668年),唐朝建立安東都護府,作為統(tǒng)治東北的重鎮(zhèn)。都護府是唐代為了維護邊疆穩(wěn)定,為了促進不同民族之間的融合和交流,在邊疆設(shè)立的一種特殊的行政機構(gòu),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特別行政區(qū)。唐代版圖的東西南北都有設(shè)立。

查看老地圖,安東都護府的領(lǐng)土大部分在今遼寧省境內(nèi),現(xiàn)丹東地界便隸屬安東都護府管轄。

安,安撫,安寧,安全。安寧東疆,安撫東部,想必是設(shè)名伊始最樸素的愿望。都護府的建立,讓安東設(shè)治成為一種可能。

1875年,清廷委任兵部尚書崇實為欽差大臣兼盛京將軍一職,署理奉天事務(wù)。1876年,賊匪既平,崇實奏請,在沙河子修筑城垣,以昭鞏固。因國庫支絀,防護堤最終未能興工。崇實又奏請建設(shè)衙署,以利體制。清廷遂設(shè)置安東縣、岫巖州和鳳凰直隸廳。次年設(shè)置寬甸縣,并以鳳凰直隸廳為首府管轄岫巖、安東和寬甸三地。

至此,安東正式設(shè)治,丹東有了自己最初的名字。

七八十歲的老輩人,如果被問到家鄉(xiāng),會毫不遲疑地說,我是安東人。徜徉丹東的大街小巷,“安東”兩個字仍隨處可見:安東商行、安東站、安東閣菜館、安東老冰棍、安東大戲院……最有名的當(dāng)數(shù)安東老街。歌手劉宇寧當(dāng)年在安東老街唱歌直播,一炮而紅,使安東老街聲名遠播,來安東老街一睹明星真容的粉絲一度摩肩接踵。

安東老街的建筑外形主要參照20世紀二三十年代安東老街號建筑形式,采用老安東經(jīng)典建筑元素,復(fù)制還原了一些標志性建筑,在外墻及街景裝飾中不乏民國時期一些建筑符號。另配老物件、街景雕塑等,再現(xiàn)安東老街街景,街名亦采用安東時期繁榮一時的中富街、天后宮街、興隆街、聚寶街等老街名,輔以百年老字號、品牌餐飲、東北特產(chǎn)、風(fēng)味小吃、地方戲表演以及各種民間藝術(shù)等,頗有老安東風(fēng)貌。

閑暇時,到安東老街,聽聽老戲,品品美食,看看老物件,可懷舊,可休閑,對丹東人來說,也算是美事一樁。丹東人以自己的方式延續(xù)著“安東印記”。

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很難想象,兩百年前,安東還是一個處于東陲極邊、蕭條遠僻之地,如一塊埋在深山不被人識的璞玉。

1877年,清廷準設(shè)寬甸、懷仁、通化三縣,并在州縣之間添設(shè)一機構(gòu),命名為“分巡奉天東邊兵備道”。主官稱為道員,正四品銜,又被稱為“道尹”“道臺”,相當(dāng)于宋代的觀察使。衙署設(shè)在鳳凰城,分巡奉天東邊兵備道統(tǒng)轄二廳一州四縣,即興京直隸廳、鳳凰直隸廳、岫巖州、安東縣、寬甸縣、懷仁縣、通化縣。

1906年,安東開埠。七月,清廷設(shè)安東關(guān)。同年,東邊兵備道遷往安東。隨著鴨綠江水運的開發(fā),上游原始森林的大量木材被開發(fā)運出,制材、制油、制革、制筆、鐵工、繅絲、印染等工商行業(yè)也相繼出現(xiàn)。安東大小商戶三四千家,不包括日本居留僑民,居民總計不下七八萬人。

拂去歷史的塵埃,我仿佛聽到鴨綠江奔騰的江面上,木排和帆船順江而下的呼嘯余音,鴨江帆影,浪頭三疊,何其興盛!彼時的安東,作為東亞新城崛起,身姿挺拔,面孔清晰。

偽滿洲國時期,中華民國奉天東邊道衙署房屋為安東縣公署使用,1934年,偽滿政權(quán)設(shè)置偽安東省。

1937年12月設(shè)安東市,安東縣析出,安東縣公署搬到六道溝。

1965年1月20日,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安東市改名為丹東市。丹,紅色。紅色的東方之城。

從安東設(shè)縣治始,至安東設(shè)市止,半個世紀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只言片語又怎能道盡一座城市的滄桑起伏?即便后人如何搜索與想象,總有諸多歷史細節(jié)隱于歲月的褶皺里,消失于命運的塵煙中,一如鴨綠江邊慢慢黯淡的暮色。

爬羅剔抉,意外的收獲有二。

一是關(guān)于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夏目自幼喜歡漢學(xué),22歲首次以“漱石”為筆名。這個頗具漢學(xué)意蘊的名字出自《晉書》典故:“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厲其齒?!?909年,夏目漱石應(yīng)當(dāng)時“滿鐵”第二任總裁中村是公邀請,前往中國東北,待了三個多星期,寫下諸多日記。夏目漱石此行的身份是新聞記者,只不過他在安東停留的時間很短,日記中對于安東的記載不多,現(xiàn)摘取幾段,約略可見安東的自然風(fēng)貌與商業(yè)風(fēng)情:

(1909年9月27日)兩點四十分到達鳳凰城。包下一節(jié)二等車廂的清國人一家下車了。五龍背有一個溫泉。伊藤幸次郎下車。從火車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溫泉場,這里整潔干凈。

晚上七點半到達安東縣。月夜下的鴨綠江盡收眼底。

原以為鴨綠江很窄,但它最寬的地方有兩英里。驅(qū)車前往玄陽館。車經(jīng)過的地方都像是日本街市。這是一個驚喜。整個滿洲都還沒有發(fā)展到這種程度。這里的房屋都是日本的風(fēng)格。

鍋燒烏冬面。

……

第二天二十八日上午。

坐著車去買絹綢……在名為“東益增遠”的商號買了兩匹絹綢,十四圓,五圓。另外看到清國繻子,買了四尺,三圓六十錢。

登上關(guān)帝廟,遠望鴨綠江,在納骨堂供上了香火錢后返回。

滿鐵的官舍是歐式,其他是日式,洋館也是日式的。

日本人的建筑很簡陋,屋頂大部分都是白鐵皮鋪的。房屋在年年增加,但日清戰(zhàn)爭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人。第一次坐日本人的車。車很干凈,有靠墊,有厚實的毛護膝??上]有馬車。

十一點半午飯,小蒸汽輪渡過鴨綠江。

從夏目漱石的日記中,我們可知的是:安東作為東北的絲綢重鎮(zhèn),已然聲名遠揚;那時候,鴨綠江大橋還未竣工;日俄戰(zhàn)爭后,日本人在安東的租界地已頗具樣貌。

另外的收獲是,美國作家杰克·倫敦曾在日俄戰(zhàn)爭期間來過安東。停留安東的時間約在1904年5—6月。1904—1905年間,日本與沙皇俄國為了侵占中國東北和朝鮮,搶奪資源,在東北爆發(fā)了日俄戰(zhàn)爭。此前一年,杰克·倫敦剛完成小說《野性的呼喚》?!督芸恕惗貍鳌防锾岬剑鳛橐幻鐣髁x者,杰克反對一切戰(zhàn)爭。然而,要是爆發(fā)戰(zhàn)爭,他倒希望去戰(zhàn)場看看。他曾研究過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研究過破壞手段,有興趣去觀察現(xiàn)代戰(zhàn)爭如何去毀滅世界文明……當(dāng)然,他還認為,如果能成為一位有名的戰(zhàn)地記者,今后賺錢不成問題。

杰克·倫敦穿著燙絨上衣,戴同色系燙絨鴨舌帽,嘴里叼著煙卷,戴著絨線手套的手里攜著福倫達貝薩系列(Bessa)折疊皮腔相機。接受完日本兵的盤查后,杰克與助手住在林中帳篷里,帳篷外掛著美國國旗。

1904年5月26日,杰克用大阪黑川印行的一張書頁紙給自己的朋友埃利斯夫人寫了一封信,信由鳳凰城發(fā)出,1904年7月7日18時30分到達了新澤西州蒙特克萊爾。信中有句:“我是一個不輕信的人,但我愿意相信?!?/p>

杰克寫了一篇關(guān)于日俄作戰(zhàn)的圖文并茂的戰(zhàn)地報道,發(fā)表于1904年6月4日的舊金山《觀察者》上。在《觀察者》的按語中,杰克的身份是戰(zhàn)地目擊記者。

在翻看《安東舊影》時,我發(fā)現(xiàn),一些外國人的手臂上戴著淺色的袖箍,放大照片發(fā)現(xiàn),袖箍上是日本字。看裝束,既不像游客,也不像士兵,百思不得其解,多方查詢方知,這些戴袖箍的人原來是戰(zhàn)地記者。杰克的照片中,不乏各國觀察團和戰(zhàn)地記者在前線的身影。當(dāng)時,有不少英美記者隨日軍采訪,他們手臂上戴著的淺色袖箍,是日軍審查后發(fā)給他們允許采訪的憑證,類似現(xiàn)在的記者證或采訪證。

杰克在安東拍攝了數(shù)百張照片,多角度多方位記錄了當(dāng)年的某些瞬間,并在回國后整理成了影集。在杰克的鏡頭下,我看到了鴨綠江畔被炸成廢墟的民房院子里,披著破棉襖的男人赤腳站在碾盤旁,苦笑著望向前方;堆滿了日軍繳獲的俄軍武器的院子,空寂無人;九連城江島上被炸毀的稅局,只剩下殘垣斷壁。也有手臂或頭部綁著繃帶的日本傷兵,以及在堆滿簍子、柴火、鐵鍋的院子里曬太陽的俄國傷兵。

1904年,杰克拍攝了位于七道溝附近的安東縣碼頭,其中有清朝的挑夫穿著烏拉,正在從船上搬運鐵軌上岸。這個鐵軌應(yīng)該是日軍修窄軌小鐵道用的,小鐵道上跑的是手推的小車,是給日軍送物資的。

杰克還拍了很多安東縣的街道。店鋪的名字,甚至店鋪門口的廣告語,皆清晰可見。有一張照片里,左側(cè)第一家店鋪名為“廣慶德記”,是茶莊、藥鋪,還是貿(mào)易行?不得而知。相鄰的店鋪叫“金生麗”,猜不出是賣什么的。右側(cè)店家門口墻壁上寫著“言無二價,不欺主顧”的字樣。還有以整棵樹做成的招牌矗立在街道兩旁,有“各色染料紙張等項一應(yīng)俱全”的廣告語。大街上既有穿著長袍、梳著辮子的清朝人,也有戴著袖箍的外國記者、穿著制服的警察,還有騎著自行車的男子背影,以及推著運輸車的日軍運輸隊。

尤為珍貴的是,他拍攝了很多鴨綠江碼頭的照片,有帆檣林立的遠景,也有巨大的木帆船的近景;有鴨綠江上的夕陽晚照,也有鴨綠江匯入黃海的壯闊;還有帆船密布的鴨綠江畔,船幫上綁滿了木材,這是木排解散以后運出安東的主要方式。

漂在鴨綠江上的“街道”

一條江滋養(yǎng)一座城。說到丹東,鴨綠江是它最重要的名片。鴨綠江與丹東,相依相融,如湘江之于長沙,黃浦江之于上海。我相信,每一座臨江之城,都與一條江有著牽扯不絕的往事。

鴨綠江,漢時稱為馬訾水,隋時稱鴨綠水,唐時始稱鴨綠江。源出長白山(鴨綠江、松花江、圖們江三江之源)南麓瀑布,流經(jīng)臨江、輯安、寬甸諸縣境,至砬子溝入丹東境,于大東溝東南注入黃海?!缎绿茣|夷傳·高麗》記載:“有馬訾水,出靺鞨之白山,色若鴨頭,號鴨淥水。”有研究者認為,“鴨綠”一詞為古阿爾泰語(蒙古語和通古斯語同源詞),意為“匆忙的、快速的”,形容水流湍急的狀態(tài)。一說滿語譯為“邊界之江”。又有人認為上游地區(qū)有鴨江和綠江兩條支流匯入,故合二為一,并稱為“鴨綠江”。

坐在沿江的公交車上,我視覺上從不疲憊。有時會望見白鷺在江心島緩緩地扇動翅膀,有時會發(fā)現(xiàn)挖沙船靜靜地停靠在岸邊。清江似帶,歲安人和;四時并美,目連天外。

不時有海鷗掠著江面隨波起伏,人事陸沉,盡涌眼前。天涯塵埃,吊古難憑。唯有近樹遠渚,伴著層層云朵,迷入深深的晨光里。

江水無聲,而過去種種,震耳欲聾。

應(yīng)該是19世紀末,或最遲是20世紀初,鴨綠江流域群山疊嶂,萬木參天,排比聯(lián)絡(luò),間不容尺,森林資源極為豐富。清朝入關(guān)后將這里視為“龍興之地”,封禁長達兩百余年,致使鴨綠江流域人跡罕至,尤其是長白山區(qū)的鴨綠江、渾江流域的原始森林,多年未加砍伐,綿延無際,成為一座天然的林木資源寶庫。

安東區(qū)域內(nèi)有林業(yè)樹種160余種,既有材質(zhì)優(yōu)良的紅松、落葉松、油松等,也有水曲柳、刺楸、黃波欏等珍貴樹種。據(jù)清末和民國初年調(diào)查,僅鴨綠江右岸和渾江流域森林面積就有358.6萬余畝,儲材量約12億立方米。

清末,清政府對邊疆的控制日益削弱,沙俄不斷侵蝕東北邊境。1874年,清政府宣布“東邊地帶全部開禁”,鼓勵移民實邊。

此前,已有山東、河北、河南等地大量百姓陸續(xù)闖入東北地區(qū)。開禁后,出關(guān)謀生者日益增多,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闖關(guān)東”。據(jù)推斷,民國時期僅山東移往東北的流民就達一千八百多萬人。據(jù)我們家的家譜記載,先輩便是從山東登州府海陽縣東北鄉(xiāng)槐樹底下村來到東北的。我身邊的眾多朋友,大多是闖關(guān)東人的后裔。

可以想象,當(dāng)闖關(guān)東的人來到鴨綠江畔,如一個個樹種,破土而出,頑強生長、開枝散葉之時,一座邊陲小城,也在百年間悄然崛起,成長為遼東商貿(mào)重鎮(zhèn)。

這些闖關(guān)東的移民,最初主要靠放排和水運為生。

在沒有鐵路的情況下,要把如此豐富的木材資源運送出來,放排便成為主要的運輸方式。鴨綠江上游有二十四道溝,適合放排。因此,鴨綠江成為唯一的運輸大動脈。

放排,是借助水流運送木材的一種方式。作為一種原始而古老的職業(yè),它可以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放排人將木材用藤條、篾纜、鋼索、鐵鏈等編扎成排節(jié),再將若干排節(jié)縱橫連接成為木排,由水流操縱,進行木材運輸。木材既是運輸工具,也是運輸物資。

據(jù)《安東縣志》記載,鴨綠江上船只眾多,有沙船、改撬、紅頭、瓜蔞、燕飛、艚子、尖嘴船、敞口艚、舢板、獨木船等十幾種。品類多樣的船只交錯穿梭于鴨綠江上,水運蓬勃,千帆競渡,形成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舊船模樣已不可考,然商賈云集、舟楫如龍的盛況,留在老照片斑駁的紋路里,也留在長輩悠長的回憶里。

1877年,清政府在大東溝設(shè)立“木稅局”,承認木材采伐合法,采伐木材的人逐漸增多。在鴨綠江上游采伐的木材,編扎成排,運出長白山,在安東云集。木材業(yè)成為安東主要經(jīng)濟支柱之一。

安東因此被稱為“東亞木都”。

從我辦公室窗子向外望去,丹東火車站前的一片敞開區(qū)域便是木都廣場。昔日木都的繁盛已隨江水滾滾而逝,高積如山的木垛亦沒有影像可以重現(xiàn)。一切仿佛沒有發(fā)生。

鴨綠江上編扎木排,采用的是當(dāng)?shù)匾环N叫楢木的枝條,趁其新鮮時,柔軟其枝條,使其連接木排,制作方便。

每年五月,鴨綠江中開始放排,至十月前,最多可一次放排十余萬張。鴨綠江源頭窄而淺,上游水薄河狹,只能放小型排,漸向下游,漸增排幅。

木排有大小、形狀之分,中國式木排,木把(從事伐木、制材、運輸?shù)奶厥馊后w)少則七八人,多則十多個人。俗語云“頭棹忙,二棹穩(wěn),幫棹尾棹要拿準”,說的便是排上木把的分工和職責(zé)。

頭棹站在排頭,如將帥,穩(wěn)如泰山?!巴蟆!薄巴??!蔽曳路鹇犚婎^棹目視前方,從容不迫地指揮著其他棹工矯正方向的洪亮聲音。他手里的煙袋桿仿佛也具有了支撐的力量。

有歌謠曰:“水流湍急鴨綠江,木排漂浮水中央??兹搁_屏左右擺,唯有木把南北忙。”

有了鴨綠江這條黃金水道,安奉鐵路及沿海地區(qū)修筑鐵路所需枕木、鋪架橋梁、制作電桿所用木材,均以安東為最。

安東的木材有自己獨特的優(yōu)勢。在秋冬季采伐的木材,要晾到來年春季,再送到鴨綠江水中浸泡,經(jīng)過快則二十多天、慢則一兩個月的漂流后,在六道溝貯木所入塢,上岸分類,再放到貯木池里。木材在水里浸泡的時間長達半年以上,木材里所含的木漿全部泡出,如此,晾干后加工的木材永不變形。

今日丹東的青年湖,就是當(dāng)年浸泡木材的池子。

安東的木材不僅遠銷到江蘇、浙江、安徽等國內(nèi)城市,還出口到朝鮮和東南亞各國。

當(dāng)年,日本政府為了掠奪需要,通過外交訛詐等手段,奪取森林經(jīng)營特權(quán),成立了鴨綠江采木公司,名義上為中日合資公司,實際上木材的開采權(quán)、專賣權(quán)、利益分配等均由日本人掌控。1915年,當(dāng)時安東縣木材界的兩大公司——鴨綠江采木公司與安東縣大倉制材所,正式合并為鴨綠江制材無限公司,幾乎壟斷了來自鴨綠江一線的木材。據(jù)史料記載,鴨綠江采木公司和鴨綠江制材無限公司,在安東經(jīng)營三十余年,木材產(chǎn)量便有三千五百余萬立方米。

1941年以后,長白山及鴨綠江上游林木幾乎到了無木可采的地步。

近十年內(nèi),我曾兩次探訪過長白山,第一次由西坡入,第二次由南坡入。在松江林場見過運送木材的小火車,安靜地停在鐵軌上。森林中,樹木繁密而細弱。資料中記載的原始森林的樣貌蕩然無存。

有兩張拍攝于20世紀30年代的照片,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照片是日本攝影師當(dāng)年在鴨綠江邊連拍所成,名為《漂在鴨綠江上的“街道”》。

大量的木排從上游滾滾而下,云集在安東,黑壓壓的木排,排排相連,如群山橫落,十余里長的鴨綠江江面,幾乎全被木排遮蔽,蔚為壯觀。尤令人驚奇的是,木排上搭有形狀不一的“花棚”(木板房),供木把休息,有三角形,也有弧形。遠遠望去,可不就是漂在江上的街道!

據(jù)說這組照片發(fā)表后,引起轟動,許多外國人專程到安東,只為一睹這一壯觀的江上景象。據(jù)說,這兩幅作品的底片,一張被攝影師帶回了日本,一張留在了安東,被相關(guān)機構(gòu)收藏。

在鴨綠江上放排,遇江水平緩處,流排悠悠西下,兩岸林木蔥蘢,峭壁林立,眾鳥翩飛,的確令人心神開闊。而無法回避的是,遇到急流險灘的時候更多,人們通常把這種地方叫作“哨”。哨水流湍急,激流奔騰,波浪卷起漩渦,直奔砬子。棹夫操棹過哨,需拼命穩(wěn)住木筏。木筏流入急流的瞬間,如箭一般飛駛至下游數(shù)里處。對木把來說,過哨如同過鬼門關(guān)。

木把不僅要有高超的撐筏技巧,更要有過人的膽識和智慧。稍有疏忽,木排就有可能撞上砬子,或沉排,或散排。

鴨綠江上游的大門坎子哨,多明石暗礁,是鴨綠江上第一險哨,每年都有無數(shù)放排人在此撞散木排,或死或傷。每年陰歷七月十五,安東人有到鴨綠江上放燈的習(xí)俗,放排遇難的木把家屬以紙扎船,船上點支蠟燭,放到江中隨水漂流,借以悼念亡人。

順江而下的木排滿載著層層故事。多少滄桑、多少傳奇,都飄散在兩岸的江風(fēng)里,被秋雨遮蔽,被冬雪掩埋,令人不勝唏噓。安東人的希望、信念、愛恨情仇,或許,唯有滔滔鴨綠江水能夠容納。

有一張拍攝于1929年的照片,抓拍了放排人經(jīng)過羅暖堡激流的瞬間。羅暖堡在惠山鎮(zhèn)下游十公里處,這一段江水匯合了渾江和朝鮮一側(cè)的長津江,水量急劇增加,照片中可以看到,急流飛躍而下,浪花四濺,在激流中的木筏跌宕沉浮,極為兇險。

好在,驚心動魄的一關(guān)過去了,江面恢復(fù)了狂怒后的平靜。多年后,我想,棹夫那一刻心里一定涌起劫后余生的快感,會放聲唱起《木把歌》吧:“山神爺保佑我們平安到安東,到了安東賣了排,開嘍勞金往上江來……”而歌聲必回蕩于兩岸之間,逗得林鳥歡鳴,游禽應(yīng)和。若從高處俯瞰,長長的木排,游魚一般,流動成鴨綠江連綿的骨骼。

很難想象,曾經(jīng)的鴨綠江岸陡流急、狂瀾滾滾。其骨血里蟄伏著的獸性,漸漸平息?;仨h望,誰見木筏橫流、帆船穿梭?只有沙鳥指點云間,引人回眸凝思。

屹立在銹色里的屏障

歷史上,丹東常受水患侵擾。

細小而狹長的安東,地理位置獨特,城處鴨綠江下游,蜿蜒迤邐,眾小溪水、河流隨處匯入,水系密布,水況復(fù)雜。又擁有數(shù)不盡的無名河溝,水勢愈盛,又臨黃海入???,若遇黃海大潮,海水倒灌入江,江水難以東下入海,便會導(dǎo)致鴨綠江水位急速上漲。

丹東曾是實實在在的一座水上之城。

鴨綠江流域降水豐沛,年降水量為東北地區(qū)之冠。1876年安東縣在沙河子設(shè)治以來,即屢遭水患。沙河子前臨鴨綠江,左繞沙河,加之安埠地勢低洼,形如釜底,歷年每屆秋汛,江流澎湃,海潮洶涌直上,安東商民損失無以計數(shù)。

1885年秋,風(fēng)雨大作,江水泛濫,安東縣署及巡檢署房屋多被沖毀,耕地被毀一萬余畝,商民被難者甚多。1887年秋,大雨,平地深逾半尺,水淹田地,鴨綠江沿岸飛雁墜地者無數(shù)。1888年7月初,大雨滂沱。初四日,江水陡漲,平地水深二三丈不等,衙署、民房沖失殆盡,僅存十之三四,官民皆爬至元寶山避水。安東設(shè)治以來,江水屢漲,這一年最大。水患后,縣衙也由地勢低洼處(今金湯街金湯小學(xué))遷移至高處(今縣前街新安小學(xué))。

此后多年,安東地界大小水災(zāi)不斷,或至霍亂流行,或至莊稼絕收,或至積柩遍野。安東開埠前,屋舍不多,居民稀少,遇水則避山頂,水退仍安故業(yè)。自商埠開辟后,外人云集,馬路縱橫,人口百倍增長。潮水動輒上岸,民房僅露屋脊,萬眾呼號,恐慌遷徙。

1905年7月17—21日間,日本人記錄了安東縣倉庫被水淹的情況,其中也捎帶記錄了安東縣老城被水淹的情況。當(dāng)時已有日本人在安東縣老城以東(八道溝以東)建立了街道“大和町”。

從老照片可以看出,八道溝已漲滿水,“大和町”及大河橋都浸泡在水中。從屋頂可以看出,日式房屋與安東本地黑瓦或茅草的屋頂區(qū)別明顯。夏目漱石日記中提到用白鐵皮(可能是鍍鋅板,文獻也稱為亞鉛板)做屋頂?shù)娜帐椒课?,在照片中反光比較強,顯得很亮很白。

日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1906年,日本人決定建設(shè)防水堤,同時開始整修道路。所謂防水堤,即環(huán)繞日本租界地建的一圈擋水土壩。土壩大致從現(xiàn)在的火車站站后的鐵路路基起,直到江邊,沿江邊向上游至七道溝口,再沿七道溝沿向北,順著錦江山,再連上鐵路路基。同時,為了解決內(nèi)澇和排水問題,日本安東居留民團于1907年開始建設(shè)排水渠和水閘。

1906年之后,日本的“滿洲鐵道株式會社”在架設(shè)鴨綠江大橋的同時,也對日本安東縣租界鴨綠江堤岸進行修護,共修筑護岸25.7萬多平方公里。

日本人修筑的土堤,面積、規(guī)模都比較小,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風(fēng)吹雨蝕后,幾乎毀損殆盡,只有鴨綠江橋下仍隱約可見當(dāng)年的護岸木樁基礎(chǔ)。

此時,我們不能不提到一個人:邴克莊。

邴克莊,字靜如,遼寧盤山(今遼寧海城)人。老照片中的邴克莊戴禮帽,著長袍,拄文明棍,鄉(xiāng)紳模樣。邴克莊年輕時曾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過鄉(xiāng)團及初高等各種學(xué)校,后考入奉天高等警察學(xué)校,1911年前畢業(yè),創(chuàng)辦了奉天省警察協(xié)會。辛亥革命發(fā)生時,邴克莊積極響應(yīng),曾出任奉天民政公署顧問、眾議院議員。

1927年安東縣老城堤防開工之前,東邊道尹邴克莊屢次召開相關(guān)會議,視修建江堤為首要事務(wù),多次前往省城向省長匯報,并積極協(xié)調(diào)相關(guān)部門,發(fā)行安東市公債現(xiàn)大洋五十萬圓,并由省庫補助三萬圓,又聘請奉海路技師設(shè)計,專門增設(shè)一機構(gòu)——安東江堤稅務(wù)局,全力投入修建江堤的工作。

《安東縣志》記載:“民國十六年春,東邊道尹邴公克莊懲前毖后,為地方避免水患一勞永逸計,倡議修筑江堤,以御水患。地方紳商咸以工程浩大。需款過巨為難。公毅然主持,決計修筑……召遠東公司工人二千余人分段修筑,克期成功,自五月至于八月,凡三月而工竣。用款三十八萬有奇。”

我找到一張攝于20世紀30年代的照片,是原安東海關(guān)大樓外的堤壩和壩門。堤壩高約1.5米。安東海關(guān)大樓是丹東開埠后的第一座海關(guān)大樓,歐式建筑,共兩層,隱約可見大樓前設(shè)有郵筒。同時期的迎江街江岸照片可與之作為呼應(yīng),加固后的防洪堤壩與交通防洪壩門,與今日丹東防洪壩的形制基本一致。

新中國成立后,特別是1960年開始,丹東市在全城區(qū)進行大規(guī)模防洪設(shè)施建設(shè)。在鴨綠江流域興建了水豐水庫、太平灣水庫、老虎哨水庫等多座水庫,修建完善了迎江堤、河堤、臺階護岸、截洪溝、地下涵閘等基礎(chǔ)防洪設(shè)施,并在各歷史時期興建的設(shè)施基礎(chǔ)上,通過拆除、重置、取直、加高、加固、改建、新建等各種手段,分段分期完成了現(xiàn)今東起套里叆河大橋,西至浪頭港文安橋,全長20多公里的混凝土擋水墻,改建、新建了47座防洪壩門。

防洪壩門,是江邊路通過防洪壩墻進入市區(qū)的閘門。日常是打開狀態(tài),只有在大洪水來臨之前的緊急情況下才會封閉。

將活動立柱插入槽里,用橫柱插入壩墻固定后,便可以封壩門了。封閉壩門的材料,均為長若干米、厚數(shù)寸的上好木板。這成千上萬條涂過桐油的木板,名曰閘板。每個壩門的每條閘板都帶有編號,這既是閘板的“身份證”,也是安裝順序的密碼。這些閘板或放在防洪墻內(nèi)的中空位置,或就近放在壩門附近的閘板庫里。如此,既能保證每次安裝達到最佳封閘的精密程度,使得閘門合閘無間,與壩墻無縫銜接,又能最快地節(jié)省安裝閘板的時間。

鴨綠江防洪壩,匠心設(shè)計之精妙,設(shè)施配合之無隙,令人驚嘆不已。幾代人的心血和智慧,為小城丹東留下了一座歷史與現(xiàn)實交融的豐碑。

時間陡然來到了2024年7月28日。

持續(xù)半月的暴雨、大暴雨和強降雨,使鴨綠江水位連續(xù)上漲,丹東市12座水庫超汛限,5條河流超警戒線。受上游水豐水庫等泄洪影響,鴨綠江城市段超警戒水位在2.5米以上,鴨綠江最大洪峰流量3.26萬立方米/秒。

鴨綠江幾乎成了一條懸河。

僅僅五個小時,全市47座防洪壩門中,封堵了45座。這是丹東市繼1995年、2010年后,第三次全面地、大規(guī)模地封閉防洪壩交通門。

二十余公里長的防洪大壩將江邊路與丹東主城區(qū)隔絕開來。壩里壩外,一墻之隔兩重天。壩門外,鴨綠江水橫溢而出,江邊路白茫茫一片,最高水位超過三米;壩門內(nèi),生活安逸,一切照常。

一道壩守護了一座城。

洪水退去,防洪壩封閉的閘門卸除,如同以前的老店鋪一早起來,卸掉窗板,迎接新的陽光。整座丹東城恢復(fù)了往日的喧鬧。

這是自新中國成立以來,丹東市又一次特大洪水被一座百年防洪壩輕松化解。

我曾多次觀察過丹東的防洪壩,用腳步丈量過它的長短,用目光撫摸過它的壩墻。春天,爬墻虎在防洪壩墻上隨意涂抹著抽象畫;秋天,綠葉變紅變黃,防洪壩變成了一道望不見盡頭的金紅色屏風(fēng)。我也曾沿著江邊路,一路徜徉,看那一道鋼筋混凝土“屏風(fēng)”順著鴨綠江流勢蜿蜒而去。丹東防洪墻是它,鴨綠江防洪壩是它,混凝土堤壩也是它。墻壩上每一粒沙,每一把土,都是這座城市歷史的見證者。墻面上被洪水洗禮過的爬墻虎依舊蔥郁,如這座城市的百姓,頑強而堅韌。數(shù)十年來,壩內(nèi)壩外的綠植,新舊更迭,夏綠秋紅,已然與防洪墻融為一體,成為丹東游子的鄉(xiāng)愁!

大雨初歇,被烏云遮住的太陽,穿透濃厚的云層,放射出一條條炫亮的“通路”,與防洪壩遙遙呼應(yīng),宛如神跡。

【作者簡介:王雪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主任。在《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中國作家》《天涯》《散文》《山花》《作家》《作品》等國內(nèi)諸多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大量長篇讀書文化隨筆及散文,作品多次入選《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年度散文50篇》《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選本》等選刊和選本。曾獲第十一屆遼寧文學(xué)獎。著有散文集《折疊世界》《時間的折痕》《流浪的鳥巢》?!?/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