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5年第1期|凡一平:流浪漢(節(jié)選)
跨過橋欄的女子從橋上往下跳,正好被他望見。他從橋洞出來,面向江,即將小解。通常,他都習慣地朝橋上望一望的,預防被人發(fā)現。今天也不例外,只是意外地望見有一個人,倚著橋欄,朝下看。路燈照見那個人的上半身,下半身照不見,被橋欄遮擋著,但已足夠讓他辨別是個女子,年紀還不大。她出現在半夜三更的橋上,把他嚇了一跳。他被迫、及時地中斷了小解的進程,正繼續(xù)探個究竟的時候,只見女子突然跨過橋欄,再無猶豫地往下跳。她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鳥,垂直地掉落,秒入江里?!班亍钡囊宦暰揄懀褚活w魚雷爆炸。在兩岸燈火的映照下,可見水花迸濺、波浪涌動,卻不見女子浮頭。他不免心慌,慌忙地前躍,一個猛子扎進了江里。在江水里,他就是一條如魚得水的魚,得勁、自如、奔放,像凌空翱翔的鳥。從小在湍急的紅水河練就的好水性,此刻在和緩的邕江發(fā)揮,顯然不特別難,何況他對邕江水情的了解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很快在女子掉落的位置稍微下游的深處,摸到了女子。他把女子托出水面,然后拉扯她,往岸邊游移。
女子被他抱到岸上。她渾身濕漉,衣裙繚亂,露胸露腿,像條翻著白肚的魚,看上去已經沒救了。但他不甘心,也不肯放棄,有一絲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此刻他希望有一頭牛,現場有一頭牛就好了,可以把女子架在牛背上,俯著身子,然后趕牛小跑,將溺水者胸肺里的水顛出來,通氣開竅。如果不是溺水過久,這個方法通常有效。但深夜的江邊哪有牛呀,繁華的城市怎么可能有活牛呢?他不得不斷絕了用牛的想法,不得不把自己當牛,一頭用人工方式施救的牛。人工急救的知識他懂,他用這個知識救過心搏驟停的爺爺。胸外按壓、開放氣道、人工呼吸,但愿這些步驟和方法同樣對這個溺水女子管用。他如法動作,逐一進行。一番操作過后,女子的胸廓有了起伏。他再次用仰頭抬頦法開放氣道,給予女子第二次通氣。女子的心肺算是復蘇了,但是仍然有危險。他這時想到了醫(yī)院,想到打120??墒撬麤]有手機,于是他沿著江的上游跑,直到遇見還在夜釣的人。他借夜釣人的手機,打120電話。然后他還上岸去等。救護車一來,他立即引導救護人員,步入河道去救人。
他與救護人員共同抬著溺水女子上岸。女子上了救護車,他不上,退到一邊,一副交接完畢或事不關己的樣子。一個救護人員探出頭,呼叫他上車。他欲言又止,上了車。
到了醫(yī)院的急診室,幾乎與溺水女子入搶救室同步,救護車上同來的一個人,把開好的一張票,遞給他,讓他付費。名曰院前急救費一百五十元,看上去不高,但他卻付不起。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正在與救護人員解釋說明,急診室的醫(yī)護人員把他叫過去,遞給他一張單子,讓他去收費處繳費。他把與救護人員的解釋說明,對醫(yī)護人員又說了一遍。意思是,他與溺水者無親無故,他只是救人者,他的身上沒有錢。醫(yī)護人員說可以用手機微信或支付寶支付。他說他沒有手機。走到一旁的救護人員說120電話不是你手機打的嗎?他說是借釣魚的人的手機打的。醫(yī)護人員和救護人員面面相覷,交換了意見后,議定讓他把身份證留在醫(yī)院,他如果沒有特別的事,人最好待在醫(yī)院,等患者清醒后,通知家屬來了,對接了再走。他聽了醫(yī)護人員的意見和建議,有些發(fā)慌,像是有難言之隱,或啞巴吃黃連,說不出的苦。他搖搖頭,嘴唇哆嗦,還突然打了個噴嚏。這是冬天的晚上,他的衣服、頭發(fā)現在還是濕的,可以想見他救人、施救、呼救等連貫的行為,是何等急迫和倉促。他身上沒有身份證,即使有,或許救人的時候,掉江里了。醫(yī)護人員想當然的時候,只聽見他說:
“我從救人之前,尿憋到現在。我可以先去撒尿嗎?”
借口上廁所,他溜走了。確實憋了很久的尿,直到溜回橋洞附近的江邊,才終于排解。隔了足足三小時,他站在原地,天空已經放亮,橋上車流滾滾,人行匆匆,竟無人注意到他。他沒有顧忌,放任自流。江水澄明,橋梁穩(wěn)固,寒風向他吹著凌厲的哨子,他獨自立定在那,像是享受,也像是受罰。
小解完結,他返回了橋洞里。這是邕江大橋南面一個相對較小的橋洞,是入冬的時候,他從隔壁的大橋洞搬過來的,為了御寒。說是御寒,其實比大橋洞暖不了多少,依舊寒冷。尤其此時此刻,更冷,因為身上的衣褲未干,又沒有衣服可換,他所有的衣服在入冬后都穿在身上了。他在洞中生起了火。磚石搭成的火灶焰焰烘烘,照紅他的臉,也逐漸烘干了他身上的衣服,甚至身體發(fā)熱了。他把鍋架上灶臺,放入水,水開后放入昨天釣得的魚,放鹽。湯水泛白,魚香撲鼻。他把今天的早餐提前了,因為特別餓,救人和運動消耗了他特別多力氣。昨天釣得的魚足夠大,有三斤重,被他吃得一干二凈。吃飽喝足,他便要睡了。睡覺是流浪漢擁有的自由,想睡就睡。他是流浪漢,今天他還想做懶漢。躺在破爛的席子上,裹在輕薄的被子里,他習慣安然、清心平和,像破繭之前的蟲卵,像冬眠中未聞春雷的王八。
警察來到的時候,他還在昏睡。這一覺睡了多久,一天還是兩天?他不知道。他覺得他的頭又痛又沉,渾身發(fā)冷,而額頭卻在發(fā)燒。暈乎乎中,他被人叫醒,見眼前的人身穿制服,意識到是警察。他第一反應是警察來抓他了,抓著了,然后他吃力地坐起,卻乖乖地伸出雙手,等警察銬他。但警察沒有銬他,只是問:“前天夜里,在這橋下的江里,有人救了一名落水的女子,是不是你?”他愣了愣,轉過神,點點頭。警察又問了一些細節(jié),他一一應答。仿佛答對了,確實了,一個警察握住他未放下的雙手的其中一只,說:“你救的人,活過來了。”他一臉篤定,像是不出意外,他救的人能活。另一個警察接著說:“你叫什么名字?”他一聽,這才亂了神,慌張地環(huán)顧其他,就是不敢看警察。握他手的警察從他冰冷并哆嗦的手覺察到什么,再探了探他的額頭,說:“你燒得不輕,我們送你去醫(yī)院吧?!?/p>
兩個警察一上一下將他從橋洞護送出來,然后攙扶他上岸。江邊在釣魚的人看見的是兩個警察在拖拉著一條捕得的“大魚”,送去“籠”里。那些釣魚的人大多見過他,他也見過他們。他和他們,或他們和他,相見相安了很長的時間,只是互相不聞不問,互不知根知底。他不知道他們是何人,他們僅以為他是一名流浪漢。而此刻當他們看見警察把熟視無睹的流浪漢帶走了,方恍然大悟這不是一名普通的流浪漢,他們長年累月釣得的魚,加起來,恐怕都沒有警察逮得的這條“魚”價值大。
他當然或自然而然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或來歷非同一般,借警察的關懷、呵護、信任和趁其不備,他成功地溜走了。
他已經不能重回橋洞里。尋找一個新的住地,這是必須的。
他沿著邕江,往上游走。為什么走上游?因為他是從下游走過來的,下游是家鄉(xiāng)的方向,走下游則是返回,他現在還不能返回家鄉(xiāng)。他欠著家鄉(xiāng)民工和銀行的很多債,有三百萬之巨。這些債務他無法償還,因此被當地法院判定為失信者,也就是俗稱的“老賴”。他的家產已經全部變賣清光,上門討債、逼債的人仍源源不斷。他不得不逃離,背井離鄉(xiāng)。從紅水河到邕江,從桂北到桂南,他一直都是步行,并且都是露宿,因為他不能乘車,也不能住店。他以流浪漢的方式和形象行走、起居,如今已和流浪漢無異,盡管仍懷揣著志氣和夢想。他的志氣是尋找機會,東山再起,還清所有債務。他的夢想是上層欠他錢的企業(yè)和老板,起死回生并且良心發(fā)現,把他該得的部分全部給他,哪怕給一部分也行。四五個月的時間過去了,他志氣猶在,而機會渺茫。他的夢想則徹底地破滅,因為欠他錢的企業(yè)和老板都在敷衍他,甚至欺騙他,不是希望他別再做夢,就是希望他消失,甚至希望他死。他可以消失,但現在肯定不能死。他必須活著,哪怕豬狗不如、當牛做馬地活著,活著就有機會。此刻,他就像一條喪家之犬,往邕江的上游流浪。這是夜里,是流浪的好時光。白天他從警察身邊溜走后,躲在一個公廁里,直到天黑。天黑沒人管顧他或理會他,他好獨行。夜晚的邕江邊,仍有不少垂釣的人,他們專心致志、氣定神閑,仿佛行腳路上打坐入定的僧人。他從他們身邊經過,輕手輕腳,生怕驚擾專注的他們和江里未上鉤的魚。
在邕江的仙葫段,他上了岸。為什么在此上岸,因為岸上燈火稀薄,想必人口疏松,可能有落腳或棲身的地方。而且,他感覺到累了,特別累,感冒發(fā)燒仍然在持續(xù),而且更嚴重了。
岸上果然有荒廢的建筑,被他發(fā)現。他鉆進看不清樣貌卻能確定無人的建筑里,捜著一處平坦和避風的地面,疲軟地躺下了。
他做了無數個夢,大多是噩夢。夢里的妻離子散、被人追打、漂泊無助,其實都與現實無異,是親身遭遇在夢中舞臺的上演,是煎熬過后的再一次煎熬。終于做了一個美夢。夢中,他遇見貴人,貴人助他再創(chuàng)業(yè)致富,然后他懷揣巨款返回家鄉(xiāng)。債務還清,親人團圓。苦盡甘來,他重新當了老板,錦衣玉食,風光無限。
然后,他就醒了,被人搗醒。
這次弄醒他的不是警察,而是一名流浪漢。這名流浪漢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身份地位一看就懂。他已經醒了,流浪漢還要搗他一次,說:
“你侵占我的地盤了。”
他轉眼一看,發(fā)現自己在一幢別墅里。別墅灰暗、空洞、殘破,沒有裝修過,處在爛尾的狀態(tài)。他的目光回到流浪漢身上,質疑的眼神。
流浪漢將他拉起,拉到房屋外面。別墅的外面,茅草萋萋,枯樹森森,還有數十幢爛尾別墅掩在其中,如泥淖中靜臥的王八,或像垃圾場報廢的汽車。
“這一片別墅,都是我的,在你沒來之前。”流浪漢帶點自豪的口吻說,“一共九十八棟。我輪流住,一棟住兩三天。今天輪到現在這棟,碰到了你。”
他赧顏,以為流浪漢需要一個道歉,說:“對不起。”
流浪漢甩了甩他遮臉的長發(fā),說:“你不是不可以與我共住這一片別墅。不過,我得當老大?!?/p>
他直接服從,說:“老大?!?/p>
老大說:“我姓吳?!?/p>
“吳老大?!?/p>
“你姓啥?”
“我是老二,隨你姓?!彼麢C敏地回答。
吳老大喜笑顏開,相當滿意,拍了拍老二的肩膀,看看天色,說:“老二,我們得弄飯吃了?!?/p>
他心領神會,自告奮勇,去找食材。
如詩如畫的邕江邊,他對一個釣魚的人允諾,釣得的第一條魚奉送,借到了魚線和魚鉤。他觀測了一會地形和水勢,選中地方,以蚯蚓打窩,也以蚯蚓為餌,開始放線釣魚。不一會,便有魚上鉤了。第一條魚較小,不足一斤,被他放生了。第二條魚約三斤重,他把魚捧到不遠處借給他釣具的釣魚人跟前,恭敬獻上。釣魚人接受了他的奉送,他心無旁騖,繼續(xù)釣魚。不久,一條大魚上鉤了,在被溜了二十分鐘后不再抵抗地上岸。這條十斤以上的羅非魚引來不少人圍觀,在嘖嘖的稱贊聲中和眾目睽睽下,他見好就收,及時撤退了。
兩個萍水相逢并已結拜的流浪漢吃著烤魚,在主人不知是誰的別墅里。帶煙的火焰在賣價上千萬的房子里燃燒,熾熱的光芒映照著兩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此刻,他們坐擁豪宅,吃著肥美的魚,感覺到特別溫暖和滿足。吳老大狼吞虎咽,看來是很久沒有吃到如此美味了。老二也吃了不少,因為他身體虛弱,需要補充營養(yǎng)。飽食后的兩個人,一個容光煥發(fā),一個康復如初。等同的境遇讓他們靠近,相似的年紀使他們意趣交合。
吳老大說:“我也是有夢想的人。我的夢想是,用兩塊錢買彩票,然后中一個億,從此過上花天酒地的生活?!?/p>
老二說:“花天酒地的生活,我曾經有過。”
吳老大說:“你吹牛?!?/p>
“我最順的時候,曾經賺過一千萬,實打實?!崩隙f。
吳老大盯著老二,說:“知道我是怎么成為流浪漢的嗎?因為我總是吹牛。你比我還會吹牛。我從來沒有吹牛我有過花天酒地的生活,因為我不知道花天酒地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你竟然吹你有過?!?/p>
老二也盯著老大,說:“請大老板去夜總會玩樂,小姐一大排,隨便挑,算不算花天?大老板請客我買單,喝的是三千以上一瓶的茅臺,一頓喝一箱以上,一箱六瓶,算不算酒地?”
吳老大盯著老二更緊了,像是信了老二的話,說:“那你是怎么走到今天這地步呢?”
老二一愕,臉部出現痛楚的表情,像是傷口被揭。他把臉轉過一邊,低頭看地,像是回憶傷心不堪的往事。很快,吧嗒吧嗒的眼淚,跌落在地上的火灰里,吱吱地冒泡和冒煙。
吳老大看著老二哭,等到火焰漸滅,火灰也不冒泡和冒煙了,他踢了踢腳邊的魚骨頭,說:“從今往后,我是老大,我罩著你就是。”
那天之后的每一天,甘做老二的他負責伙食。最好的食材肯定來自江里,也只能來自江里。他是釣魚的高手,這是肯定的。紅水河聰明狡猾的魚,也得上他的鉤,何況是邕江。他覺得邕江的魚笨,一釣就中。而且想釣啥魚就中啥魚,只要根據魚的口味換餌就行,比如釣羅非魚用的是蚯蚓,釣青魚則要用螺螄肉,鯉魚用玉米。然而邕江邊釣魚的人卻輕易釣不上魚,有的人一天都釣不上一條。如此看來,還不是魚笨,是人笨。那些一天都釣不上一條魚的人,卻那么樂此不疲地熱衷于釣魚,究竟是為什么?當年,他在紅水河釣魚是為了食用,如今在邕江釣魚也是為了食用,目的是一樣的。釣魚有樂趣嗎?對他來說,如果有樂趣的話,是魚釣上岸的那一刻,甚至是魚肉進入腹中的那一刻。
他釣的魚一次比一次多。他每天釣一次,一次約一小時,不超過兩小時,就能把需要的魚釣上來,這已經包括了觀測地形水勢及打窩的時間。那江里的魚,越來越像自己家養(yǎng)的狗似的,他到哪在哪,魚就跟到哪守在哪,等著上他的鉤。他每次根據魚的重量釣一兩條,足夠當天的食用便收竿。有幾次魚釣夠當天食用的了,一看時間還早,就忍不住放釣。一放就中,魚就多了起來,多到當天肯定吃不完。多余的魚又沒法保鮮,怎么辦?他首先想到的是放掉。他的確放掉了一些魚。有一天,他正準備放魚,附近一個釣魚的人走過來,買他的魚。這個釣魚的人說今天估計又是釣不上魚了,買一條保底,回去跟老婆交差,也炫耀炫耀,不然老婆意見大。他聽了,覺得好笑,還真笑了,邊笑邊把大五斤重的翹嘴魚遞過去,說送你。要買魚的釣魚人不干,堅決把二十塊錢給他,要他接受了才收魚。他收了二十塊錢。區(qū)區(qū)二十元錢,要是放在三五年之前,不缺錢不用還錢的時代,就是兩片樹葉??扇缃翊丝?,它就是貨幣,是鹽巴和打火機,是牙刷。他已經很長時間不用牙刷刷牙了。那天,回到別墅,他把賣魚所得交給吳老大,托付他去買鹽和打火機,剩下的錢買一把牙刷,最好是兩把牙刷,因為吳老大也應該養(yǎng)成刷牙的好習慣。吳老大的牙黃得已經比黃金還黃了,關鍵是厚厚的牙垢刷出來,足可以炒一碟菜。吳老大看見錢,眼睛瞪亮,仿佛看見生機,也看見了商機。他責成老二每天釣魚,除了留著食用,就是賣,每天保證上繳一百元。老二想了想,說那我每天可能要回來很晚哦,你不怕餓肚子嗎?吳老大甩甩兩張十元紙幣,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還擔心餓肚子?當老二的他覺得對老大的擔心是多余的。那以后,他專心地釣魚,然后把多余的魚賣出去。因為廉價,釣不上魚的怕老婆的釣魚人多,魚總是能賣完,甚至不夠賣。更有魚販子聞訊而來,搶購和訂購。他延時,早出晚歸,成了常態(tài)。但每天不管何時回到別墅,他總能向吳老大繳納一百元。盈余的部分,他自留,這或許吳老大就不知道了,或許知道。
吳老大也是早出晚歸,成了常態(tài)。老二下邕江,吳老大是進城。吳老大每次進城,回來總得把頭天老二上繳的錢花完。每次回來一見老二,便伸手要錢。老二納悶吳老大都把錢花在了什么地方?一天花一百塊錢對正常人不算多,但對流浪漢就不簡單了,簡直是奢侈。這天,老二忍不住問吳老大,你一天一百塊錢是怎么花的,能告訴我嗎?吳老大看著老二,指望他上繳錢,就是不張嘴。老二說你不告訴我,我就不給你錢。吳老大只好如實交代,說:
“首先,坐公交車,我不打的,不浪費。坐公交車總可以吧?來回四塊。到了城里,我早餐一碗粉,中午一碗粉,晚上再吃一碗粉,一碗七塊,三七二十一。二十一加四,二十五了。你不是嫌我邋遢,說流浪漢也要注重形象嗎,然后我今天在路邊攤理發(fā),明天逛地攤買便宜的衣服鞋襪。你不覺得我現在的形象帥了很多嗎?這形象費又花二十五。二十五加二十五,五十了。還有五十,還有五十……五十……”
老二見吳老大吞吞吐吐,不肯說出另外五十的下落,說:“你還想不想我交錢?”
吳老大攥著拳頭,還舉起,十分自信的樣子,說:“我買彩票了。福利彩票、體育彩票、雙色球,都買,輪著買。一注兩塊,每次買二十五注。剩下五十塊錢,買彩票了?!?/p>
老二瞠目結舌,其實是大驚失色。
見老二失態(tài),吳老大以為老二不信,從衣兜里掏出彩票來,左手一沓,右手一沓。左手厚,一看是開過彩的。右手薄,尚未開彩?!岸荚谶@,不信你驗?!彼f。
看著吳老大手中注定是廢紙的彩票,老二怒從中來,跺著腳,說:
“你,你你,你呀……”
吳老大說:“不可以嗎?我的錢,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可以嗎?”
老二說:“你怎么用都可以,就是不能買彩票?!?/p>
“為什么?”
“因為這是浪費,白費。”
“萬一中了呢?”
“你不會中的,概率太小了?!?/p>
“萬一中了呢?”
“從今天起,我每天只上繳你五十塊,”老二說,“就是禁止你買彩票?!?/p>
吳老大一拍大腿,然后用拍腿的手指著老二,說:“你敢!我現在買上癮了,買出經驗了,斷不了了,一斷就前功盡棄,我不能倒在黎明前,非要買到中獎為止。你敢不上繳一百塊錢,我就把你從這里趕出去!這是我的地盤,我發(fā)現的,也是我首先住進來的,九十八棟別墅,都是我的!”
見吳老大斬釘截鐵、振振有詞,老二軟了。他無奈拿出一百元,上繳給吳老大,像戰(zhàn)敗者屈服地交出自己的佩劍。
吳老大拿著幾張紙幣湊數的一百元,用鼻子聞了聞,還用嘴親了親,然后雙手合攏,把錢夾在手中。他雙膝跪地,舉手向天,祈求神靈保佑他買的彩票中獎。他接著向神靈承諾,中獎以后,將把一部分獎金,分給他的兄弟吳老二。
禮拜完畢,勢在必得的吳老大看著一旁冷冷的老二,說:“我中一個億,分你一千萬。中一千萬,分你一百萬。我夠意思吧?”
老二依然冷冷的,說:“你算術挺好?!?/p>
某天,吳老大從城里回來,與從邕江先回的老二在別墅會合。吳老大顯得特別奇怪,或者說是反常。他首先叫老二站著別動。老二像一棵樹樁一動不動。吳老大開始仔細地端詳老二,以老二為中心,繞著老二轉。他邊看邊變臉色,越轉腿腳越是靈活,表現出的都是喜悅和勝券在握的神態(tài)、動作。
老二莫名其妙,說:“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神靈?!?/p>
吳老大說:“我好運要來了。這好運可是你給的。”
“你中獎了?”
吳老大神秘地笑笑,說:“差不多,跟中獎的性質一樣?!?/p>
“別賣關子了,有什么好事你就說。我祝福你?!?/p>
吳老大說:“我問你幾個問題,看你答不答得出來,答得對不對?!?/p>
“問吧。”
吳老大問:“你是不是救過人?”
“救過。”
“什么人?”
“我救過的人可多了,我爺爺,輟學的孩子,病重的農民工,等等?!?/p>
“最近呢,有沒有救過人?”
“最近?如果你真拿我上繳的錢去中了獎,就是救你咯?!?/p>
“先不說我。我的前面,還救過誰?最近?!?/p>
“是救了一個人?!?/p>
“男人還是女人?”
“女人?!?/p>
“多大?”
“三十歲這樣吧?!?/p>
“在什么地方救的?”
“你問這個干什么?”
“在什么地方救的?請回答!”
“邕江。”
“邕江什么地方?具體點?!?/p>
“邕江橋下?!?/p>
“邕江幾橋?一橋二橋三橋,還是五橋八橋?”
“我不知道?!?/p>
“具體準確是什么時間?哪月哪日?”
“我不清楚。不到一個月吧?!?/p>
“白天還是夜晚?”
“夜晚?!?/p>
吳老大激動地舉拳,再往下一挫,說:“歐耶。妥啦!”
老二疑惑地看著吳老大,不明白吳老大的好運將至跟他有什么關系,跟他救人是什么因果。他請吳老大進一步明示,但吳老大就是不肯透露詳情,像是天機不可泄露。
第二天,吳老大照常進城,他照常去邕江釣魚。今天的魚情有些反常,臨近中午的時候,他竟然釣得一只烏龜!這是以前沒有過的。烏龜很大,起碼有二十五公斤重。二十五公斤重的烏龜是老烏龜了,不上百年也有七八十歲。它龐大而溫順,像尊胖佛。龜背上的花紋斑斕奪目,如丹鳳朝陽。附近釣魚的人相繼過來圍觀,他們對這貴重之物嘆為觀止。聞訊而來的魚販子摩拳擦掌,其中一個魚販子開出了兩千元的價格。這魚販子來跟他買過魚,算是老客戶了。兩千元于他已是高價,正準備成交,一個婦人插了進來,開價三千元,要把烏龜買下。魚販子不甘示弱,將價格抬到三千五百元。婦人舉著五指,將價叫到五千元。魚販子服了,拱手把烏龜讓給了婦人。婦人用手機要微信支付買烏龜的費用,可賣主表示沒有手機。婦人則表示她沒有現金,如果相信她,她明天將現金送來。他看婦人慈眉善目,答應了。老烏龜移交給了婦人,只見她撫摸龜背,拍了拍,柔聲說了句走吧。老烏龜應聲轉向邕江,爬往邕江,投入邕江。婦人放生烏龜的舉動令眾人咋舌,直到她離去消失,仍有人目瞪口呆。
就在婦人走后不久,吳老大帶著三人,來到江邊。吳老大眼觀六路,找到目標。他走到面向邕江入定的老二身后,將老二的身首扳過來,對跟隨的來人說:“就是他。你們好好看看,比對比對,是不是他?”
來人二男一女,均五十歲以上。他們打量、識別著被吳老大指定的人,認真、謹慎,像是甄別一件別人撿送的珠寶。吳老大生怕他們不信和失誤,掏出一物,打開,是一張八開紙。他挑著紙上的詞句,念出來,幫助來人參照和比對。來人反復仔細地辨認、詢問,并交換眼色,最終相信和確認了眼前的江邊釣魚男就是他們要找的人。他們的眼睛流露感激,其中的女性潸然淚下,撲通給釣魚男跪下,激動地說:
“感謝你,救了我的女兒?!?/p>
兩個年紀差不多相等的男人也接著道謝,一個說:“恩人呀,我替我外孫感謝你,是你使他沒有成為孤兒?!绷硪粋€說:“兄弟,這輩子我一定認你為兄弟。我的好兄弟,你救了我老婆的命,我一定報答你!”
他像一棵神樹一樣立著,被人們感恩、致敬。從吳老大的念念有詞以及后面人們的感激許諾中,他大概知道了事情的來由—就是不到一個月以前,他在邕江邊救活了一名自殺的女子,過后有人發(fā)出懸賞,尋找救命恩人。散發(fā)或張貼的懸賞書被吳老大看到和拿到,經吳老大盤問、比對之后,判斷救人者是他的老二。于是吳老大順藤摸瓜,找見了懸賞者,將他們領來。認定救命者之后,吳老大要領提供救命恩人線索的賞金。眼前吳老大領來的人,便是懸賞者,也是被救女子的親屬,具體地說是女子的父母和丈夫。
確認了救命者,吳老大迫不及待地伸手討賞。被救女子的丈夫當場兌現了賞金。吳老大數著賞金,間隔一會舔了舔數錢的手指。他從一數到兩萬,數到最后一張鈔票。這個曠年窮乞的流浪漢,摟抱著仿佛從天而降的巨款,在江邊歡跳,像一個長久空手終于漁獲的垂釣者。吳老大領了賞金便飛快地退走了,仿佛生怕懸賞者反悔,也像急于去享受生活的賞賜。
…………
(全文詳見本刊2025年第1期)
【作者簡介: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壯族。1964年生,廣西都安人。先后畢業(yè)于河池師專(今河池學院)、復旦大學中文系。第十二、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現為廣西民族大學教授、廣西文聯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跪下》《順口溜》《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等十部、小說集《撒謊的村莊》等十三部。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等。長篇小說《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等被翻譯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馬來西亞文等在瑞典、俄羅斯、越南、馬來西亞出版。根據其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有《尋槍》《理發(fā)師》《跪下》《最后的子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