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青團中央、中國作家協(xié)會聯(lián)合主辦“志愿文學”征文活動獲獎作品選登 我在人間的第20個春天
支教之旅從開始到結(jié)束,是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過程,好像一陣風吹過雪山,當我發(fā)覺記憶開始疼痛的時候,在西藏林芝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的日子已接近尾聲了。想到當時出發(fā)的時候,老師讓我記住的3個問題——帶去什么?留下什么?收獲什么?我想我已經(jīng)可以簡單回答一下這個問題,4個月以來的點點滴滴,像放電影般在腦海中回溯,至于完整的答案,也許是3年以后,也許是5年以后,也許是10年以后,我才能知道。
初來乍到,我就被雪域高原所征服。它給我出了兩道題:一道是“高反”,一道是“流感”,可惜我一道題都沒有做對,后果就是咳嗽、咽痛、發(fā)燒……我知道,這是我必須經(jīng)受的考驗,從下飛機的那一刻,考核已經(jīng)開始了——我能否勝任高原的工作。我絕不能認輸,“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蔽冶仨殤?zhàn)勝病毒,我必須克服恐懼?!皩τ谘┥剑拇婢次贰?,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能真正理解這句話。
一周以后,我正式開始工作。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這里的學生并沒有想象中的身體強壯,相反,大多數(shù)看上去都非常瘦弱。通過詢問學校老教師,我才了解到他們大多是農(nóng)牧民的孩子,成長過程中身體缺乏營養(yǎng),甚至很多學生都是單親或者離異家庭出身,從小缺乏關(guān)愛。因為家庭經(jīng)濟和成長環(huán)境等因素,學生的文化基礎(chǔ)非常薄弱。
校長說:“他們一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可能就是鎮(zhèn)上?!边@深深震撼了我,我忽然覺得四周的雪山好像一個巨大的牢籠,學生都被困在籠子里。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從梅州山區(qū)到廣州城區(qū),再到雪域高原,我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在瞬間我心底涌起一個強烈的愿望,給西藏學子打開一扇看外面世界的窗戶,讓他們看到雪山的另一邊是什么。即使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哪怕只能散發(fā)微弱的光,也要試圖照亮一條大雪覆蓋的路。
第一次站在講臺上,我非常緊張,但是慢慢地就放松下來,講臺就是教師的舞臺。一切好像順理成章,一切又是如此自然,像麻雀歸巢,蜻蜓點水,青蛙鳴叫,好像我本來就該站在這個舞臺上,去傳授知識,去傳播思想。在第一節(jié)政治課上,我沒有講課本內(nèi)容,而是了解他們的人生理想。他們有的想成為職業(yè)電競選手,有的想成為籃球、足球運動員,有的想成為人類靈魂工程師,有的想成為白衣天使……除了職業(yè)方面,有的學生想考西藏大學、浙江大學,有的學生想環(huán)游世界,有的學生想擁有一片草原……他們雖然基礎(chǔ)差,但志存高遠,一樣有了不起的夢想,這一點讓我很欣慰。一個人如果沒有目標,失去理想,那他很可能一輩子都是一只井底之蛙,不愿意跳出去,也沒有勇氣跳出去。理想是希望的種子,只有播下種子,未來才可能有參天大樹。
我希望他們也能看到這個世界的另一面,我和學生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從大山中來,到大山中去。我和他們講我的老家——地理位置偏僻,在半山腰?!按蜷_家門看出去,四周都是山,但沒有這邊的山那么高,大概只有對面這座山的三分之一。”我指著窗戶外面的雪山說道。我和他們講我以前扛鋤頭下菜園,拿鐮刀上山,推斗車運泥土,用竹殼、木柴、雞蛋殼燒火暖水……我和他們講我努力讀書考上大學,從小山溝到大城市,改變命運的故事。我讓學生一起朗讀:“改變命運本身就是很難的事,但只要你努力,愿意去付出,認真對待每一個科目,認真學習,就一定可以改變命運?!蔽腋嬖V學生,改變命運的機會,掌握在自己手中,要足夠努力,才能足夠幸運,要足夠勤奮,才能抓住機會,抓住虛無縹緲的山風,只有自己可以成為自己的高山。
我是這些藏族孩子的老師,他們也是我的老師,只不過我傳授的是課本上的理論知識,他們告訴我作為人的勇敢和堅毅。這里有太多、太多的故事,“打工少女”曲尼康珠,“吹牛少年”扎西久美,“牧羊人”嘎瑪?shù)抡?,“放牛娃”扎西旺堆,“歌唱家”尼瑪旺堆,“畫家”旦真加措,“運動員”阿旺洛?!@些學生的故事有趣,生動,也令人熱淚盈眶,他們的經(jīng)歷遠比小說精彩,他們告訴我生活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一個人應(yīng)該如何度過自己的人生。
旦真加措出生在西藏林芝市察隅縣察瓦龍鄉(xiāng)曲珠村,地處邊境,交通不便,經(jīng)濟相對落后。雖然國家政策傾斜,力度很大,但是因為家中人口較多,農(nóng)作物產(chǎn)量不高,生活存在一定困難。從十一二歲起,他便下田和家人一起種玉米、青稞,上山采藥材。2020年6月,旦真加措初中畢業(yè),同村的同學都考上了高中,只有他一個人落榜,他感到非常失落和沮喪。父母勸他放棄學習,認為他不適合讀書,建議他出門打工或幫家里干活。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網(wǎng)上看到了林芝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的招生簡章。這所學校雖然離家很遠,但對分數(shù)沒有過高要求,學生還可以享受國家的“三包”政策,這讓他內(nèi)心快要熄滅的火苗重新燃燒起來。他竭力說服父母,立下軍令狀,如果以后沒考上大學,就不讀書了。父母看到旦真加措態(tài)度堅決,便不再阻攔,同意他前去求學。當看到父母又準備下農(nóng)田干活的身影,當村子在汽車的轟鳴聲中越來越小,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到村子本身就很小,只是他一直沒從遠處看,沒從高處看。但我知道,他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一定對未來充滿憧憬。
李永龍老師是他的班主任,也是他的唐卡老師,在和李老師的交談中,我才知道旦真加措的美術(shù)之路如此艱難?!澳氵@個線條是怎么畫的!怎么畫成這樣?”李老師說這是他在學校第一年對旦真加措說過的最多的話??傻┱婕哟霙]有氣餒,他知道勤能補拙的道理。基礎(chǔ)不扎實,他就從普通線條開始畫起。每天中午和下午下課后有兩個小時左右的空閑時間,吃完飯,他就獨自一人跑到畫室,一筆一畫彌補著自己的短板。周日休息一天,他也沒有和同學出去玩,而是選擇一個人待在畫室,一待就是一整天。有同學來找他玩,他就說:“你們?nèi)グ桑以佼嫊骸!边@是他在學校里說過的最多的話。
我仿佛看到他一個人安靜地待在畫室,心靈找到了歸宿,沒有了煩躁、憂慮、失落、嘈雜,暫時脫離塵世的紛擾,他自己就好像擁有整個春天。一步一臺階,一畫一清凈。我也曾經(jīng)去畫室看過他畫《布達拉宮》,這是旦真加措心目中的圣地,也是他最擅長的作品。他畫的布達拉宮惟妙惟肖,有七分神似。布達拉宮高大,雄偉,在陽光下散發(fā)金色的光芒,好像一座永恒的燈塔。三分蒼茫,三分堅韌,三分神圣,還剩下一分不可言說的神秘。旦真加措的雙腳暫時無法到達圣地,但他可以用畫筆到達,他內(nèi)心無比虔誠。
我想到馬爾克斯說過的一句話:“生命中曾經(jīng)擁有過的燦爛,原來終究都需要用寂寞來償還?!钡堑┱婕哟肭∏∠喾?,他用現(xiàn)在的寂寞,成就未來的燦爛。
扎西旺堆來自那曲市聶榮縣查當村。一樣是西藏,卻是不一樣的西藏,那曲的山?jīng)]有那么高,大多比較低矮,河流分布比較稀疏,常年落雪,兩戶人家之間可能相隔十幾公里。在十一二歲時,他已經(jīng)獨自一個人到山上放牧。早上7點多,天還是灰蒙蒙的,下著小雪,穿著羽絨服,穿上兩條羊毛襪,扎西旺堆趕著60頭牛從家里出發(fā),牛走過的昨夜的積雪,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蹄印,他只能順著蹄印,走起來才輕松些,小小的他和一群壯壯的牛格格不入。他說在山上放牧很無聊,只能看著天空判斷時間,要是中午有太陽可以在山上睡一覺。到晚上七八點,趁著黃昏還沒放黑夜進來,把所有的牛挨個找回然后趕回來?;厝ケ葋淼臅r候要快一些,不會有狼或者熊出現(xiàn)。那曲的黃昏沒有夕陽,只有無盡的雪花和密密麻麻的蹄印。
放牧并不像書里那樣充滿詩意,它只是別人正常的生活,我無法想象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趕著60多頭牛,一個人在雪山上度過10個小時,只有偶爾哼兩句熟悉的民謠,給自己壯膽、放松。當所有牛都去吃草的時候,他會干什么呢?看著天空發(fā)呆還是期待著雪花不再落下,還是看著遠處的山思考。山不高,但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如此雄偉、如此沉重。就著風霜雨雪,他努力地生活著。是啊,生活這個詞語。落在一個10歲出頭的孩子身上,多么沉重,可是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沉重,從沒有停止前進。
我問他:“你會害怕嗎?”
他說:“老師,我害怕得很,因為會有狼和棕熊,狼多數(shù)時候扔石頭,它會走開,但是熊壯得很,兇得很。害怕沒有用,我也是家里的男子漢,我們那曲很多男孩子6歲就開始跟著父親去放牧。我雖然害怕,但以后我要做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還有土登扎西和索朗措姆,他們都來自察隅縣察瓦龍鄉(xiāng),每年7月底8月初,他們都要到山上采松茸,帶上鍋碗瓢盆,住在各家木頭搭建的簡陋房子。早上七八點,他們就背著籮筐一起出發(fā),走著走著,各自分散,尋找屬于自己的“機緣”。
你能想象當某一天下雨之后他們在山上走著的情景嗎?雨澆灌在山林里,讓道路更加泥濘,也讓沉重的腳步更加沉重。他們不會選擇休息,他們要抓住可以賺錢的機會補貼家用。土登扎西和索朗措姆,他們在不同的道路上,各自拿著一根硬朗的樹棍,在草叢里,樹根處,低頭尋找新鮮的松茸。他們輕輕地掃開葉子,要是看見松茸欣喜萬分。他們又何嘗不是一顆松茸呢?自己默默生長,等待遮掩的樹葉有一天被掀開??墒怯钟卸嗌偎扇滓惠呑釉诖笊缴钐幠瑹o聞,直到老去?斑駁的陽光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們的思想被分割成無數(shù)等分,思考人生,思考未來,思考光和影的分配,思考一幅畫的誕生,思考下一步往哪個方向。你只能看見他一直前進,唯一變化的,是籮筐里的松茸越來越多。
以前我總以為我已經(jīng)明白了為什么讀書是一種享受,但是我想我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他們都努力地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或許只是放牧以外的生活,或許只是想看看這個多彩斑斕的世界的另一面。他們告訴我什么是勇敢、獨立、擔當、責任、生活。
在和他們一樣的年紀,不少孩子都還生活在溫室,享受著父母的百般呵護,一點小傷口痛哭流涕,一點小委屈就一哭二鬧三上吊,一點小挫折就拿生命開玩笑……他們也應(yīng)該來聽聽西藏孩子的故事,看看烈日下豆大的汗珠滾落,看看密密麻麻的蹄印,聽聽雪花飄落的聲音,聽聽山林中“咔咔”“沙沙”的聲音。
教育不是一團火,而是點燃火焰,我覺得我就是一根小小的火柴,普通且平凡,被幸運的帶到雪域高原,然后點燃了一把火,照亮了一條路。他們本身就是火種,點燃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們比我想象的更耀眼,他們也為我的人生照亮了一條道路。
人生的路應(yīng)該如何走?遇到高山,就走到山頂,站得比山還高,遇見大雪,就頂著雪白,走得比雪還快。一個人的人生不該碌碌無為,更不該得過且過,到需要的地方去,去發(fā)光,去發(fā)熱,去成為一根小小的火柴,只有奉獻的人生是有意義的,路過人間,總得留下一些印記,讓幾個人記住,登幾座高山,曬曬太陽,才沒有遺憾。
進藏不久后,學校的桃花開了。又一天,林芝下雪了。桃花在大雪紛飛下綻放,那是一種孤傲的美,雪花也同樣孤傲,她偏要和春天見面,誰說“凌寒獨自開”的只有梅花?桃花也一樣,還有這里的每一個孩子,都是“凌寒獨自開”。
我站在學校同心湖湖畔,抬頭是雪,低頭是雪,風也白頭,山也白頭。我想,每一個孩子都是一朵桃花,他們美麗,純真,充滿想象力,他們勇敢,自強,無畏風雪。我想,每一個孩子都是倔強的雪花,他們渴望遇見春天,打破一些貧窮落后編造的謊言,他們渴望擁抱春天,擁抱人世間所有的溫暖和綻放。
我想,命運也許早就安排好,讓我在人間的第20個年頭,遇見林芝,看見雪花和春天相遇,看見一群可愛的孩子擁抱春天。從此,我的人生不再簡陋,局促,失落,嘈雜,有桃花,落雪,山風,有雅魯藏布江的清澈,高原的雄偉,春天的盛放。也許支教的意義就是在整個人生,擺滿向日葵,即使沒有春天,也可以擁抱太陽。
我在人間的第20個春天,無悔,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