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4年第5期|何南:少年心事當拏云
數(shù)月前,赴青海茶卡鹽湖采風,欣賞“天空之鏡”的神奇與空靈之時,偶然看到了湟魚洄游。那“半河清水半河魚”的奇觀,那群鷗翔集,群魚不管不顧、渾然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情形,使素有密集綜合癥的我淡忘了心理上的強烈不適。高原太陽的直射下,紫外線的施威中,那無怨無悔的執(zhí)著、那驚心動魄的生命博弈,竟令我筆底潮濕。
我一直糾結(jié),不論是因為繁殖,還是因為索餌或適應季節(jié),這種溯流而上的征程是否有必要?直到看到湟魚們,和它們的天敵海鷗們,我才暗暗告訴自己:你的疑問、你的追索以及可能覓得的答案,在生命的獻祭面前,毫無必要、毫無價值。
“洄游是一種信仰,它讓你相信自己是如此渺小,同時也如此強大。”這是詩化的語言,其哲義不過是人類生硬的理解,包括湟魚在內(nèi)的所有奉行洄游行為的生物,并不懂得、也不理會這一名言是否具有奧義,它們只是釋放本能而已。然而,洄游的過程與勇毅,無論對于種群本身,還是對大自然的昂然前行,就是升華,就是價值和意義。
但我仍然默念著這句話,任往事襲上心埠。
一
14歲那年的秋天,簇新的高中課本為我新的學習生活拉開了序幕。
由于運輸速度或其他原因,各科課本并不齊全,有同學缺了一科甚至多科,他們的遺憾和議論清晰地涌入我的耳鼓;我還好,新書發(fā)全了。
我本能地打開語文課本,習慣性地翻到文言文單元——長期以來,我最愛古詩文??磥?,再堅厚的歲月風霜,也遮不住經(jīng)典的光華。
然而,那晚的我,呆呆地看著“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的句子,竟昏昏然不知身在何處。來縣里唯一的重點高中讀書前,因為承載著全村人的希望,我無怨無悔地把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拋在遙遠的地方。那窄窄的土質(zhì)村路、低矮的農(nóng)家房舍、高大的桐樹楊樹,都成為我的崇拜者,一路目送我來到陌生的地方。事實上,我將所有的理想裝入并不豐滿的行囊,這所新的學校,是我放飛夢想的地方。我滿心希望,能在這里將青春的底色擦亮。
頭上,日光燈咝咝作響,似在記錄時光流逝的跫音;窗外的柳樹上,不時傳來一兩聲蟬噪,序已入秋,它們在用生命挽留光陰。幸虧,遠在老家農(nóng)村的祖母慈祥的目光在眼前浮現(xiàn),還有村西頭田野里的那方池塘,以飽含哲義的漣漪讓我清醒,我才定下心來,眼底遂有了一個個黑黑的方塊字。
韓愈云:“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眲?cè)敫咧械奈?,正如早晨八九點鐘之朝陽,自然不知死亡為何物;我不是孔子,沒有周游列國的匆促而倉皇;我也不想學大禹和墨子,因為我想念我家的老屋和浸透了五谷芬芳的炊煙——這一切都真切地牽扯著我的向往。
但無論如何,我總算進入了一級學習狀態(tài)。
然而,這樣的情形并未延續(xù)太久。
某晚,自習結(jié)束后回到寢室,已忘記是何故,我無意間觸發(fā)了一位身高一米七幾的同學的怒火。彼時我們的寢室,還是釘成一體的連排大木板床,前后墻和中間各一排,三排“床”之間僅有逼仄的過道相隔。那位人高馬大、孔武有力的同學睡在后墻那排,我則在前墻那列,頗有劃江而治、動如參商之意味。但盛怒之下,他竟不惜“長途跋涉”,越過“雷池”和眾人的驚詫,跳上我的床位,當著所有男生的面,猛踹已躺在被窩里、盼望被夢境接納的我。
我的父母均身材矮小,從遺傳學的角度評斷,我低別人一頭當為大概率事件——此為天意,無須怨懟。痛苦地回首,不久前入學體檢,我身高才1.51米,體重70斤。因此,面對平地燃起的戰(zhàn)火,我沒敢抵抗,爽利地繳械投降,躲進被窩成一統(tǒng),管他深疼與淺疼。
這件事讓我感到了深深的屈辱感。暗夜里,疼痛中,我的新規(guī)劃在醞釀。
人生奮進自恥辱始。信哉斯言!
我開始了不知結(jié)果如何的黑暗中的遠征!
晚自習結(jié)束,我不再立即回寢室,而是來到操場,踽踽獨行之后,見萬籟漸寂、四圍無人,遂艱難地攀上操場邊對我而言很高很高的單杠,以雞爪般瘦弱的雙手抓杠,雙腳懸空,將自己掛在上面。起初自然是無比痛苦的,痛苦是心靈的放逐,此時的我,的確是一個無心的人,心變成了一副盔甲,護衛(wèi)著菲薄的小命;每個骨節(jié)都在抗議,每根神經(jīng)都在與骨節(jié)應和著會師。波撼長堤,濤聲連天,每一絲苦痛都是一根針,尖利而無情。時光尖聲長嘯,卻磨磨蹭蹭不愿動彈。但我被要長高的瘋狂夢想裹挾著,便咬牙堅持。其間,似乎能聽到骨骼拉長的聲音,像麥苗分蘗拔節(jié),像稗草搖旗吶喊,像雛雀要沖上樹杪,像姮娥欲飛赴廣寒,聲音清晰可聞,我的心跳也訇然可辨。戰(zhàn)鼓擂響,那是心臟的抗議,敲邊鼓的還有一兩聲蟲鳴?!肮饩安淮耍汈Оl(fā)成絲?!崩钐自谔嵝盐??!吧賶巡慌?,老大徒傷悲?!睗h樂府也來打“太平拳”。明天是什么顏色?所有的細胞向地心墜落的分秒,我失去了思考的權(quán)利。
在我國的神話中,有一種叫“息壤”的神物,它可時時生長、永不減耗。為了治理好人間的洪水,禹的父親鯀斗膽將它從天庭偷出,用于自己宏大的使命。結(jié)果是,雖暫時抑制了洪水,鯀卻失去了生命。魯迅先生在其小說《理水》中就化用了這一典故:“借了上帝的息壤,來湮洪水?!边@讓我想起盜天火而備嘗苦厄的普羅米修斯。關(guān)于這一典故,魯迅先生和鄭振鐸先生都在作品中對普羅米修斯予以盛贊。魯迅先生甚至在其1930年提出的“翻譯盜火說”中將普羅米修斯直接比為“革命者”。
然而,我不信有息壤這種東西,更無神力偷得它,也不知普羅米修斯高低胖瘦、顏值幾何,但內(nèi)心深處,我希望有這種東西、有這個人,我渴望長高的豐滿夢想能照進骨感的現(xiàn)實。
當秋天最后一朵菊花的芳香讓冬風學會了溫柔,當一只對春天的柳枝賦予最熱切盼望的小雀的夢想變得碧綠,在廣袤的平原上,在失敗的夾縫里,希望只要有一角棲身之地,定會變幻成四季交替的如畫景色。
日復一日,單機循環(huán),時間在喘著粗氣前行,我羸弱的身體也在悄悄變化:不知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還是我無意間暗合了某個科學道理,抑或孱弱少年的執(zhí)著驚天地泣鬼神,一段時間后,我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竟然長高了20多公分!
同學和老師自然看到了這一變化:早晨跑操時,我被體育委員排在后面,不再是那個跑得最慢、被女生笑著輕松超越的“領(lǐng)航者”了;體育課上,我也不再受老師的照顧,而能與其他男生平分秋色了。
這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橋段讓我一度處于不大不小的話題中心。
“這家伙咋啦?吃了啥靈丹妙藥?”同學們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周末或假期回到家,素慳一面的親友見我更“驚為天人”,他們訝異于我在家族里“一覽眾山小”的海拔高度了。
對這些,我沉默著,或者微笑著,任這一切自生自滅,不語。
我得到了息壤。若用詩歌的語言來表述,這“息壤”是我不服輸?shù)木珰馍瘛?/p>
是的,在青春裉節(jié)兒處,在身體拔節(jié)時,我誤打誤撞地抓住了稍縱即逝的契機,為身材尋到了長高的“密碼”。如今,雖數(shù)十年過去,但有些欲望仍時刻鼓噪著,驚濤拍岸般,慫恿著思緒的翅膀,讓我繼續(xù)尋尋覓覓——為了不安分的心靈。
“中夜無眠月色涼,秉燈久坐讀華章。不忍韶光隨逝水,太匆忙。 幾度危欄吟玉兔,一支清笛慰滄桑。忽憶少年孱弱狀,夢生香。”若干年后,我這首《攤破浣溪沙》成為心路歷程的記錄與生活片段的摭拾,心緒的明暗、汗水的濕涸、書香的磨人與治愈,無不遷縈著悲欣,當年茁壯于靈魂深處的長高的渴望、如今對生活對命運的拳拳感恩,更如山如海,日夜不息。
二
四五歲時,我被村里一個比我大幾歲的孩子領(lǐng)著,到村西的小河里摸魚。
那天,爺爺奶奶和父母都到生產(chǎn)隊上工了,家里只剩下小小的我,我驀然感到天空的高遠,一種懵懵懂懂的豪氣鼓噪在心頭。云的輕盈、鳥兒的歌唱、河水的魅力,都是難以抵擋的誘惑。在小河床里,水流有聲,像彈琴,更像魚兒的呢喃。兩個孩子信馬由韁走著,所有的規(guī)則與叮嚀都隨水遠逝。水親吻著我們的腿腳,更慫恿著我們的好奇。忽然,我不慎掉入生產(chǎn)隊挖的土井里!——原來,小河水僅沒膝,看似并無危險,但隱身于溫柔淺流中的近丈深的土井才是吞噬生命的巨口!
闖禍的那個小伙伴嚇得落荒而逃,丟下我在水里一起一伏掙扎。
此時,河岸上不遠處的小桃林里,到公社糧站繳公糧回程的幾位鄰村村民正在小憩。天熱,疲累,糧食換成錢后的成就感,桃子的香馥,形成一股合力,激蕩起他們的笑聲。驀地,其中一位看到了在水里一起一伏的孩子的小手,便顧不得上衣兜里的錢掉落一路,撲下水將我救了上來。否則,我的小命就定格在那個原本平常的下午——這場景后來從長輩們的津津樂道中得到呈現(xiàn)。
若干年后,央視《等著我》節(jié)目熱播,一個個親友重逢的場景把人心都暖化了。我自然也動了心,不止一次想到該節(jié)目的官網(wǎng)報名,尋找?guī)资昵皩⑽覐乃锞壬蟻淼亩魅?,甚至細細腦補過相見的具體場景。洶涌的熱淚、久久的擁抱、場下動情的掌聲和祝福聲自然是構(gòu)成想象必不可少的元素。但斟酌之后,最終還是作罷,個中原因頗多,最讓我不愿意想的一個是——白云蒼狗數(shù)十年,人世滄桑一瞬間,救我的那個人還健在否?
然而,他的善舉送給我一大疊色彩斑斕的太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時刻溫暖著我的心、我的筆、我的夢。若果如此,見與不見,笑靨與眼淚,有本質(zhì)區(qū)別嗎?
在我心里,他在,永遠。
三
事實上,正是因為那位未留姓名的好心人,我才有了更多感恩生活的機會。
1984年,為慶祝六十年一度的甲子年,縣里組織有關(guān)部門大放煙花。
在我的家鄉(xiāng),每到元宵節(jié),家家戶戶為孩子精心扎制或不惜“重金”購買燈籠,這是保留節(jié)目。這不僅是對孩子的寵愛,更是對風俗的尊重、對來年希望的培植。最盼望的是有雪的夜晚,孩子們提著燈籠,各式各樣的都有,來到村里唯一的街上,示威般走著,自顧自說著,夸張地笑著。雪是助燃物,一下將所有人的情緒推至高潮;雪是催化劑,瞬間讓最木訥的人成為能言善辯的演說家……
這是廣大農(nóng)村最常見的情形,在人人羨慕的縣城,慶祝內(nèi)容則愈加豐富多彩、別具匠心。
如遇到甲子年呢?
元宵節(jié)晚上學校放假,校領(lǐng)導熱情洋溢地鼓勵我們,走出校門,到大街上盡情觀看,一飽眼福。幾乎瞬間,我被“放逐”到世界般廣闊的小小縣城里。
印象最深的是在離校很遠的健康路看“打鐵花”。
打鐵花是傳統(tǒng)慶祝項目,2008年被國務院和文化部公布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據(jù)說,其歷史可追溯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它伴隨采礦煉鐵業(yè)而生,是中華民族冶煉史的輝煌一頁和代言者。
夜幕沉重,火花四濺。里三層外三層的觀賞者中,有一朵鐵花般普通的我??床磺宀贿h處這些民間藝人的面龐,但我深知,他們是我的祖輩父輩,他們更是我的崇拜與自豪。每一組合鐵花在空中綻放,同時炸開的便是震耳欲聾的掌聲與歡呼聲。
在萬千明艷鑲嵌夜空的美麗時刻,在寒冷徹骨的天氣與赤膊上陣的無畏交相輝映的豪壯里,我被這古老的民間傳統(tǒng)技藝折服,不知不覺間竟與同學走散。驀然想起要返校時,早已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了。舉止無親,四顧無朋,霎時,懼意襲來,我瞬間成為被遺棄的孤兒,浮天滄海惡,危機四伏時,眼前完全沒了方向。
迷惘中,不知摸索了多久,終于遇到了一群學生模樣的人,問之方知,他們竟與我同校,便小狗似的跟著回到了校園。如今,卅余年春秋飛度,我仍忘不了那夜的感覺:此時早已熄燈,黑暗塞滿整個寢室,我卻全然沒有恐懼與失望,巨大的溫暖瞬間將我團團圍定。寢室里,我一慣排斥的如雷鼾聲,竟破天荒地成為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的樂章。
于我而言,那位見義勇為的不知姓名的恩人、那群素不相識的校友,實際上不過是生活中最素常的角色,像一滴水之于瀚海,如一顆星之于夜空。但正因有了他們,我才找到了路,才有了人生。
多少年華隨水,話當年,蕩滌心肺。不久前,我又見到了那晚猛踹我的高中同學。同窗情抹平了滄桑,席間述及此事,他竟然已全無印象,或許強者都擅長遺忘吧,我理解;我則用坦然的口吻笑著感激他,感激他給予我的動力,助我戰(zhàn)勝了基因、實現(xiàn)了長高的夙愿。
一段時間前回老家,我仔細問詢了將我?guī)е了郎裆磉呌煮@恐逃開的小伙伴的近況,得知他過得很好,生活很平靜,便釋然。我從未怨恨過他,相反,我還由衷感激他,讓我知道人間有崇高的靈魂在,讓我在懵懂的年齡走近一個崇高的靈魂。雖然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誰,但對他的感恩我須臾難忘,經(jīng)過數(shù)十年時光精心擦拭,他的靈魂早已熠熠閃著光,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生活的一個圖騰。
我寫此文時,下了兩天的雪剛停,天還未霽,云尚不能輕盈飄飛,梧桐粉妝玉砌,道路上瓊瑤雜著枯葉。隔著玻璃遠眺,白雪、樹林、長河、落日、白云、健鳥,我霎時變成一個集郵者,未花分文也好,阮囊羞澀也罷,片刻便將所有美好集齊了!回眸疇昔,如我一般的無數(shù)平原少年咬牙前行、時有躓踣的單薄身影又映入腦際。生活如茶,苦后有甜有香,又何嘗不是一種豐富、一種幸福?往日種種,至今想來,心動不已,生活的觸角延伸至今,與靈魂接續(xù),活色生香,幸何如哉?
【何南,河南周口人。作家、紀錄片撰稿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林業(yè)生態(tài)作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版文學作品十余部,詩歌、散文、評論等發(fā)表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中國作家》《詩刊》《北京文學》等,兒童文學作品發(fā)表于《兒童文學》《東方少年》《十月少年文學》《中國校園文學》等,另有詩文入選多種青少年讀本。出版兒童文學作品《學校保衛(wèi)戰(zhàn)》《村莊保衛(wèi)戰(zhàn)》《童年保衛(wèi)戰(zhàn)》《破曉》《微笑的格?;ā贰断蛉湛㈤_的夏天》《薔薇花的夏天》《送你一朵格?;ā返?。作品獲《人民文學》征文比賽一等獎、第五屆張?zhí)煲韮和膶W獎等,所著圖書入選2023年中國好書·六一專榜、教育部2023年全國中小學圖書館(室)推薦書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