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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4年第12期丨喻慧敏:原始與繁華(外一篇)
來源:《散文百家》2024年第12期 | 喻慧敏  2025年01月21日08:15

原始與繁華

康莊工程的水泥路似一道篆刻,在大山的草木間曲里拐折,向山頂用力,又從山頂往另一面的山腳逶迤而去。

一座深山,原是山民們的天地。所有的子民都被包裹在它的懷抱里,幾近與世隔絕。

而今,大山里的人便沿著這些平整的四通八達的路面四散開來,走出深山,邁向熱鬧的城鎮(zhèn)。山,因人的不斷離去而愈發(fā)顯得孤獨寂寞。山林里綿軟的土地上只留下一串串他們曾經(jīng)的腳印。

人,會因為自己的各種需求,永無止境的欲望,活著活著就挪到了別處。到了別處,認為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漸漸地想不起自己的家,就忘記了回家的路。直到有一天,突然想起原來的那個家,突然很想念它,帶著一股沖動,帶著一種激情,帶著一份回心轉(zhuǎn)意的柔情急切地回去時,卻再也找不到原來的那個家,再也找不回原來的那個自己。

人在這樣的感嘆中一次次地回首,又一次次地把背影留給故鄉(xiāng),在內(nèi)心無數(shù)次的掙扎中,將自己融入陌生的人海。

山里的房子空了,在沒有人陪伴的日子里經(jīng)不起風霜雨雪的侵蝕早早地殘敗、倒塌。那些銹跡斑斑的鎖不知道鎖住了什么,誰還會來此打開?是否還能打開?只有一些藤蔓不緊不慢地爬滿斷垣殘壁,用自己的柔曼創(chuàng)作著一幅幅殘缺的壁畫;向著浩蕩的天空,對著山間的風,唱著綠色狂想曲;在精疲力盡中沉積滄桑與歲月,與深山一同老去。

那懸于崖壁的房子本是件絕倫的藝術(shù)品。緊閉的一扇扇小窗里,應(yīng)該有一個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佇立窗前。而今,那窗前是否還殘留著姑娘當年遙想而遺落的夢?

村子里零星的幾個老人,還有隨從的幾條狗,不知是因為走不出大山還是根本不想出去,還留守在此,成為了山的一部分。

長著白須、瞇縫著一雙混濁眼睛的老人斜依在門前,靜靜地享受著普照一地的朗朗陽光,數(shù)著數(shù)也數(shù)不完的日出日落,數(shù)著屬于自己的一個個日子,平靜地觀望著自己消失在山林中的那一天。

村子里實在是太安靜了,我們吐納的空氣已被狗早早嗅著,我們的腳步驚擾了這片土地。

剛擇了一竹籃子小菜的阿婆,剛挑了一擔柴火進門的阿公,用陌生又友善的眼光打量著這些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人。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我聽見老人帶著淡淡的笑容怯生生地問。

我們從海游來的。我想他們應(yīng)該知道山下的那個縣城的。

你們來這兒干嘛?

是啊,我們來這兒干嘛?我們和他們非親非故,不會好端端地跑來這里就為看他們的。連村子里的狗都不相信這個,都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我們。但它們也像主人一樣和善憨厚,不用狂吠來告知全村子的人有生人進村子了,而是豎起尾巴使勁地搖晃,以歡迎罕見的客人。它們的寂寞該有多深!而我們卻欣賞起這份寂寞與安寧。

他們不知道,我們是一群暫時逃離城市的流浪者,是在自然中迷失方向的孩子。

相對于寂寞靜謐的山里,我們是從繁華的地方而來。

我們都有自己的工作,每天按部就班,卻覺得枯燥乏味。我們都有固定的收入,有了這東西還想要那東西,錢永遠都不嫌多,老也掙不夠。我們房子寬暢又明亮,可我們的心靈卻越來越荒蕪。

我本不認識這條通往山里的路,這條路同樣也不認識我,卻能給予彼此一份信任,一種信托。我們都沉默不語,卻同時感知著周遭的一切,風吹草動,水流過溪灘,茅草枯萎了,黑黑的泥土里又冒出了新綠。世界上永遠存在著復(fù)雜卻有規(guī)律的更替、交換。

一對年過六旬的老夫婦,沿著新修的公路,各自挑著一擔沉重的番薯,一前一后往山頂上走去。挑一段路,需得用一根小棍子拄著扁擔中央歇一會兒。一肩的負重換來的是心的踏實與滿足。他們的一生都活在這片土地里。他們不能叫這片肥沃的土地就這么白白地荒涼掉。一只白土狗蹦蹦跳跳地跟隨在左右,追上了前一個,又停下來瞧著等著后一個。到了地里,他們跪倒在松軟的土上,撫摸著干凈的土壤,將一個個保存得很完好的番薯埋進泥土中,虔誠地等待著生命的重新萌芽。

他們做著最簡單不過的事,過著最簡單不過的日子,走向你我都要走的路。

一陣風吹過,我聞到了一股早已淡出嗅覺的熟悉的氣味。一位身骨精瘦的老人吃力地挑著一擔家肥經(jīng)過我的身邊。隨著沉重的步伐,扁擔兩頭像彈簧似的一彈又一彈。人和大地上的生命,一直都維系在一種自然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中。要是改變或破壞了這種規(guī)律,就會發(fā)生質(zhì)地的變化。

我們逃離了山林,掙脫了農(nóng)村,來到了城里,想方設(shè)法把自己改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真正的城里人,融入城市,享受著城市的繁華,根本想不到自己此刻已經(jīng)失去了什么。

一次次來山里,其實是一個個陰謀,是想暫時躲避所謂的繁華,躲避城市的喧囂,裝作對此地有著濃厚的興趣與感情,排泄出積壓于體內(nèi)的污穢之物,偷得幾許山風,獵取幾多山色,暫時安放下無所適從的靈魂。

事實上,我真的想留下來,在這里度過一個夜晚。想知道天上是否還會有閃爍的星星,有如水的月光;地里是否有草蟲綿軟動聽的呢喃;在詭異的光影里是否彌漫著無盡的愛意;是否還有許多年以前的我。

一個人一生中有許多個夜晚,但總有一個夜晚是特別的,可以銘記的。我知道,這山上曾經(jīng)有一個夜晚是屬于我的。我后悔沒將那個夜晚藏匿好,保留下來。

梭羅借了一柄斧頭,孤身一人,跑進了無人居住的瓦爾登湖畔。在山林中,建小木屋,在湖畔周圍種各種蔬菜,過原始的簡樸生活。《瓦爾登湖》告訴人們,其實人不需要很多錢,也能夠好好地活著,快樂地活著。

而我終究是沒有勇氣在山里住下來。這世上沒有多少人能過梭羅在瓦爾登湖畔那種簡樸生活。

原始或繁華都是自然的產(chǎn)物,是一種浮于表面的常態(tài)。人可以讓其相互間結(jié)合、滲透。處繁華中也可以過著原始的簡樸生活;處原始中同樣也可以過上“頂級繁華”的日子。關(guān)鍵只在于人的心境、取舍。

向左向右向前走,我已迷失方向找不到歸宿。那些光永遠在生命的前方,在大地上行走。我們只是過客。問天問地問自己,答案有沒有?誰讓我感動,誰讓我難過,自己選擇……

一個人的湖

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會有那么一天,一個人朝著湖心走,走進湖的深處,靜坐。

這應(yīng)該是一個偶然,一個意外。就像我們身邊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沒有預(yù)感,沒有來由,卻發(fā)生了,是冥冥中的注定。

人,有時候像風,想刮起就刮一陣。人又不像風,可以即生即滅,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突然醒悟,我急迫地需要從一些事物上收回曾經(jīng)投入的用心與感情。就像我一定要把自己從那把湖邊長椅上撤回來一樣。

一個湖,一座山,一間房,一個碑,一個人,甚至于一棵樹,之所以能夠代代相傳,沒有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是因為一直被人們所需要,可以是精神上的,也可以是物質(zhì)上的。而現(xiàn)在的我,顯然是不被需要的,除了我自己希望自己活著。

這是五月初的某一個傍晚,天氣晴好,晚風有點兒大。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這樣的風顯然有點兒近似瘋狂。

眼前的南湖蓄滿了水,把每一個縫隙都塞得滿滿當當?shù)?,像極一個人的心,裝滿了一個人,再也容不下別人。那一湖水,沒有引人注目的變化。但是,它也會溢出分流,或是用以灌溉或是引發(fā)洪澇。也或許它會干涸。風來了,水就往一個方向滾滾而去,整個湖面都處于你追我趕的奔波中,像一鍋翻滾開的水反復(fù)蕩開,拍擊岸邊,發(fā)出陣陣空洞的轟鳴聲。岸邊的柳絲也往同一個方向飄動,達成絕對的一致。

而我今晚走在湖堤上,盡管熙來攘往的人不計其數(shù),卻沒有一人能與我同步而行。我仍然感到很孤獨。我是個落寞的人。我感覺這湖及湖心的島一如此刻的我,盡管有這么多人在繞著湖走,有這么多人在湖邊看,但湖還是孤獨的,島也是寂寞的。人只看風景,人只管走自己的路,人只顧及自己的需要。那些隔三差五亮著的燈,藏于綠樹叢中,發(fā)出幽暗的綠光,只能點亮黑暗中的某一角落,某一杈樹枝,照到之處泛著失真的綠光,仿佛這個人間也非人間了。人立于此,恍若隔世。這點點星光,并不能點亮湖心。湖心里有座我進不去的島,島上有座樓,叫“煙雨樓”。煙雨樓因唐朝詩人杜牧的詩句“多少樓臺煙雨中”而得名,始建于五代后晉年間,古人以“微雨欲來,輕煙滿湖,登樓遠眺,蒼茫迷蒙”來贊美登樓所見景象。相傳乾隆六下江南,八次鸞駕煙雨樓,并賦詩作畫。我也知道那島曾因地域偏僻隱秘,1921年8月初,有條游船停靠于此,中國共產(chǎn)黨就此誕生,中國歷史掀開了新的一頁,中國革命從此走向新生。那島、那樓、那湖、那船在歲月長河里與時光發(fā)生著交錯,載入歷史的史冊。

但我不知道現(xiàn)在這島上還有些什么。只見游船從邊上往來,偶爾也會??吭诎哆?。島上綠樹叢中,彩燈模糊閃爍,屋內(nèi)燈光朦朧,恰似故事里的隱秘居所,幻想中的清幽之地,溫馨無比,引人入勝。我很想進去看看,卻終沒能進去。

不知道今晚還會不會有第二個人如我一般如此關(guān)注這湖這風這層疊的蟋蟀聲。也許,他們都有所依,有所托,有所信,豐盈的生活讓他們無視這些 “風吹草動”的事物。而此刻的我,有點顯得矯情了。

我走到島上一條小徑的盡頭,孤身一人嵌入水邊樹叢的黑暗里,像一個飄忽不定失魂落魄的夜游人,發(fā)著呆。水無骨,風使它柔軟得很有情韻,游弋的曲線如少女般婀娜多姿,將手指有意無意地劃過這綢緞般光滑的水面,或是這柔軟的綢緞般光滑的水波拂拭過你的肌膚,都會令人獲得無比親近的感覺。水雖然很柔軟,卻有著自己的性格。而我在歲月里走著走著卻常常迷失了自己。就像現(xiàn)在,當我面對這個湖,將一種情緒與湖相聯(lián)結(jié)時,我就一頭扎進了一個死胡同里,沿著湖一直繞,總也沒能繞出那一個愁結(jié)。我不停地走,不停地想,就想著同一個問題,很簡單,卻無解。

整個晚上,我把自己迷失在一片沼澤地里,幾乎都沒有去關(guān)注過天空,不知道天上有沒有星星和月亮,也無心留意身邊其他的一切。想起一句話:當人不再需要和饑寒作斗爭,那他的敵人就變成了生活的庸俗和麻木。那么,人類的無窮盡的欲望、糾結(jié)和煩惱,是不是也變得俗不可耐?隨著我的祈求所帶來的極度失落,從而陷入的無邊的痛苦,是否也是一種庸俗的心理?

三三兩兩的人不斷地沿著湖邊來來回回地走,走得不亦樂乎。而我此刻則把南湖當成了我的避難所。我在湖邊獨自徘徊,我在尋找,我在等待。我尋找一個可以讓我安心安靜的事物,卻始終沒能讓自己安靜下來。其實,我知道我所等待的東西也不過是我自己的一個幻想,那是個虛無的未知的東西。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我手腳冰涼,我卻還是不肯離開。我希望風能扒開我的皮膚,穿過我累贅的脂肪層,虛弱無力的肌肉層,直達我虛熱的心臟,把我的心也一并吹冷。假若心結(jié)冰了,是不是就會從此安靜了,丟開那些念念不忘的人和事,進入一種天地萬物不為我所動的境界。就像這一湖水,兀自逍遙。

夜已越來越深。夜把人們一個個帶回了家。夜讓世界變得越來越寂靜。夜也讓睡不著的人的心變得越來越沉重。當人被一種孤獨感所包圍時,會往更加孤獨的深處里走。那一片白色的小花朵在綠叢中在冷光下卻顯得出奇的白,讓我想到了“圣潔”兩個字。我干脆獨自靜坐湖邊,就盯著那水,就聽夜的聲音。偶爾有人從邊上走過,借著路邊昏黃的燈光,會盯著我看上一眼,盡管看不太清楚,他們也許對一個女人在夜里獨坐湖邊感到很是意外。而一對情侶坐著就顯得很正常了,仿佛夜晚里的湖邊座椅是專為滋生愛情而存在,是情人們的特供椅子。這樣想著的時候,讓我突然心生一種悲涼。事實上,我也曾幻想過,假若邊上有那么一個人,一個我愿意且喜歡的人,坐著,陪我一起看湖水,聽夜話,聊雜碎,那又該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如此想著,我的心也變得如這黑夜一樣的陰暗,夜每往深處走一分。

我的心也就跟著陰冷一分,我就這么坐在湖邊,死死地捧著我的那份幻想,不敢直視,卻又不忍離去。那是一種多么痛的等待!在等待中看著時光一點點地流失,在等待中將美好一點點地撕碎,將熱情一點點地耗盡。這世上,有些很簡單很容易的事情,卻往往窮其一生也難以實現(xiàn)。有一種痛,在心里,卻不能喊出來,也看不見傷口。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的不能擁有。

都說女人如水,看了那么久的湖水,終于明白:不管你是多么的柔情似水,都必須要有自己的個性,有自己的方向,有自己的事去做。終于,我面對迎面而來的一陣涼風,站了起來,猛吸一口氣,而后,朝著亮在黑暗處的那一抹溫暖的光線里走去。

【喻慧敏,女,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三門縣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半生記》。在《散文百家》《文學(xué)港》《散文選刊》《野草》等發(fā)表作品二十余萬字,有作品入選《精美散文》《浙江散文精選》等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