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松浦書院冬思
已是傍晚。天陰無雨,空氣濕漉漉的。我站在萬松浦書院的一棵樹下,給張煒老師發(fā)微信,告知他我獨自來到了這里。他的回復(fù)簡潔而幽深:“此地小而寂,如廟,適合思悟獨處?!蔽姨ь^望天,落光葉子的樹,也在抬頭望天。
張煒老師又發(fā)來微信:“這里初秋好,現(xiàn)在天冷了?!笨晌揖拖矚g這種感覺。我不怕冷。再冷,我心中都有一團火。這團火,有時能點燃枯葉,有時能點燃夢想,但更多的時候,它不過是一種象征,如寒風(fēng)中的馬燈,或雪地里的紅飄帶。
忽然想起聶魯達的疑問:“我能問誰我來人間,是為了達成何事?”那么,我來萬松浦書院,是為了達成何事呢?我沿著書院的跑道踱步,一片靜謐繞著我的追問,像那些來自故鄉(xiāng)的消息,繞著回不了家的游子。
天的確冷了,北方比我們南方更冷。我看見院中的樹,全朝一個方向傾身。我知道,這是被北風(fēng)刮的。北風(fēng)日夜不停地刮,樹日夜不停地抵抗??勺罱K,它們還是集體彎下了腰。自然界隱形的力量,樹終究是抵抗不了的。人也一樣。我不是時代的弄潮兒,不能搏風(fēng)擊浪,我經(jīng)常被生活的潮水拍上沙灘。然而我相信,通向遠方的那一條條道路縱然看似被阻塞,其中也總有一條道路是朝我敞開的。哪怕那條路無比荒涼,不生一朵花,不長一株草,我也會堅定不移地冒險跋涉。
在萬松浦書院的長廊上,我邂逅了許多熟悉的面孔:多多、楊煉、韓少功、遲子建、翟永明……他們順著文字鋪設(shè)的小徑,比我更早來到這里。我不知道,他們來的時候是什么季節(jié)。我也不知道,他們在這里住了多久,看過多少次滿月升起。我更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曾像我這樣,在院子里漫步或冥想,去林中小坐,讀一首唐詩或宋詞,寫下一行絕句,獻給晚風(fēng)和夜色。
我在書院的檔案室,見到一位外國詩人的手稿。手稿的左下角,畫有一只刺猬。詩人標出了它的身長。我猜想,這只刺猬與詩人之間,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比如在某個午夜,刺猬從窗臺溜進詩人的房間,跳上她的書桌,偷偷地閱讀她寫下的詩句,直到天亮。又比如,詩人在院子里沉思時,那只刺猬就躲在葉叢中,默默地看著她,不去打擾一個與詩相擁的靈魂。
這個傍晚,我也遇到過與我有緣的精靈。它是一只鳥,穿著黑底繡著黃花的衣裳,拖著長長的尾羽,從書院的屋頂上方滑過。我瞥見它的時候,它也瞥見了我,我們都覺得對方陌生而又熟悉。它盤旋幾圈后,落在圍墻外面的樹枝上,守候黃昏。
我走出書院。外面是一片田野,左邊栽滿了果樹,右邊種滿了紅薯。頓時,一幅畫面浮現(xiàn)于我的腦?!娜嗽跁簝?nèi)的稿紙上耕耘,農(nóng)人在書院外的土地上耕耘。他們無論是用思想播種,還是用汗水澆灌,都是在經(jīng)營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扎下的是自己的根,收獲的是自己的果。在浮喧的時代,為自己找一塊園地,揮鋤耕種,細細打理,培育心靈的沃土,是可敬的。
田園的后面,是一片葳蕤的樹林。樹林的后面,是港欒河。這里的每一棵樹,都是喝著港欒河的水、聽著港欒河的濤聲長大的。文脈需要活水的滋養(yǎng),人和樹同樣需要活水的滋養(yǎng)。走入樹林,我有一種別樣之感,好似我也是一棵樹,等著時間來增添年輪,等著樵夫來試斧子,等著飛鳥來筑巢。
暮色將至,棲在樹枝上的那只鳥還沒有飛走,它的背上落滿了十月的風(fēng)霜。我返回書院,撥亮臺燈,仿佛看見一個個古老的漢字,排著長隊從歷史的長河中走過。剎那間,我心生歡喜。張煒老師說:“一想到書院就想到誦經(jīng)?!彼f的是經(jīng)典,是“四書”和“五經(jīng)”,是中國文化的源頭。從源頭出發(fā),既是遠游,也是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