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慶梅:郭寶昌的“游戲”
一、“游戲”的來歷
郭寶昌這名字,十年前都是高山仰止。我很幸運,在他晚年的時候,有機會和他一起討論了幾年京劇美學;更幸運的是,在一起工作了幾年,居然真寫成了一部書——《了不起的游戲》。
《了不起的游戲》里“游戲”二字,我一直都不滿意。
“游戲”是這樣來的——寫作過程中,我們需要一個核心概念,對京劇美學有一個提升。哪個詞呢?“寫意”“假定性”“虛擬”……都不太好。寶昌老師說:“多年來,關于京劇,我一直有一個感覺,叫‘游戲’,你覺得怎么樣?”我一拍大腿:這個好!
很快我就后悔自己拍大腿拍早了。一說“游戲”,中國人就會說“戱,虛戈”也,是我們老祖宗發(fā)明的;外國人就會說,和我們的藝術起源論很像??!都對,又都不對。在寫作中,我很快就面臨著這個概念說不清楚的尷尬。可是,我已經(jīng)表態(tài)通過了。只好搬來了李陀當救兵。
我能和寶昌老師討論京劇美學,是李陀的建議。寶昌老師和李陀熟悉,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們那時都是鐘惦棐電影理論小組的活躍分子。郭寶昌總說:“陀爺就是陀爺,人家有理論,看問題就是比其他人要深刻!”為此,幾十年下來,郭寶昌在理論上對李陀幾乎是完全信任的。也因此,當李陀介紹我去幫他整理京劇美學理論時,他雖然對我這京劇“外行”半信半疑,但也幾乎毫不懷疑地就接受了我和他一起工作。
就這樣,我們三個人為“游戲”作為概念是不是成立,在寶昌老師家里吵了整整一個下午。李陀說,好的理論概念是個把手,一拉,門就開了,讓人豁然開朗。你這“游戲”,用的人太多,太模糊,太亂,打不開門。郭寶昌可不管,就認為這是他的重大發(fā)明。
他們都堅持自己的觀點,互不妥協(xié)。誰也沒有說服誰。最后只能吃一頓烤鴨,散了?;厝ピ俑髯宰聊?。只是,在書稿的推進過程中,我也實在找不到更好的概念,就妥協(xié)了。
但在后來不斷地寫作、修改、討論的過程中,我漸漸明白了,他為什么堅持要用“游戲”,“游戲”對他意味著什么。
二、“游戲”的個性
郭寶昌一生的經(jīng)歷,我就不在這兒贅述了。年少輕狂,壯年蹉跎,五十歲忽然以一部電視劇《大宅門》,名滿天下。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洞笳T》讓郭寶昌聲名鵲起,但拍攝《大宅門》的故事,比《大宅門》電視劇還要曲折。這故事,簡單說來就是郭寶昌一句話——為拍《大宅門》,我喝了兩噸酒!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我剛去寶昌老師家,他特意讓我看他家里的一幅字:“打入地下,等待上天”。對這句話,他很得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跌宕起伏的經(jīng)歷,和他在一起,我總能感覺到他內在有一種巨大的張力。那種張力,貫穿在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貫穿在他筆下人物的愛恨、生死、悲歡……之間,讓他塑造的人物形象那么豐富、那么有魅力。更神奇的是,我總覺得郭寶昌有一種神奇的本領,使得他可以在這張力里自如游走,不拘泥于張力的任何一端。這本領,恐怕就是“游戲”。也許,只有擁有這種游戲感,那種張力才能完美釋放。
要說清楚他那種游戲感,很不容易;就像我們寫那本書,說清楚京劇是“游戲”一樣困難。但寶昌老師有一種性格特點,卻很容易被感知:人們稱他為“寶爺”,就是說他有北京宅門里“爺”的霸氣——這霸氣,有時候就顯得蠻不講理;但他也有某種特殊的親和力,那種讓陌生人一下子親近的魅力。這兩個完全不同的“寶爺”,都是他。在和他一起工作的過程中,更經(jīng)常體會到,寶昌老師霸道起來,那他就是“天下第一”,固執(zhí)得很;可是忽而他又謙虛謹慎,虛心得很。在這二者之間轉換,他沒有任何障礙。
他這個性,在電影《春閨夢》去芝加哥大學放映前后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郭寶昌二〇〇八年拍了一部京劇電影《春閨夢》。這部電影沒有上過院線,很少人看過。但郭寶昌珍愛這部電影。我剛和寶昌老師準備寫《了不起的游戲》時,有一天,他把電影《春閨夢》的碟片給我,叮囑我一定要看!
我懵里懵懂地在電腦前打開了電影《春閨夢》,迅速被他強大的創(chuàng)造力震撼。
從京胡在舞臺上咿咿呀呀地調弦,猛然地切入舞臺,還沒有等我緩過神來,一團濃烈的超飽和色瞬間入眼,然后就進入非??旃?jié)奏的音樂與美妙的唱腔。美妙的聲音,濃郁的色彩……他是用審美的愉悅強行把觀眾帶入了他感知到的京劇的美啊!緊接著,出征,伴隨著高撥子激昂的音樂,舞臺上,一群身著各色大靠的將軍們在“車轔轔,馬蕭蕭”的歌聲中威風凜凜地起霸……
我清楚地記得我原來是坐在椅子上看這個電影的。但看完這一段,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了起來。我在這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場面前不自覺地激動起來。他是用電影這種現(xiàn)代媒介,呈現(xiàn)了他看到、我們卻看不到的京劇的美!我當時就給寶昌老師發(fā)了個微信,告訴他看了《春閨夢》,看到了京劇在今天可能綻放的美,我才知道我和他一起討論京劇美學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當然,寶昌老師可能并不會把我這段表態(tài)太當回事?!洞洪|夢》經(jīng)歷的曲折,不比喝兩噸酒少。
還好,《春閨夢》的故事并沒有在這里結束。
我把《春閨夢》的碟片給了李陀,像寶昌老師叮囑我一樣叮囑他——一定要看??!
李陀很快看了《春閨夢》,同樣在這樣的藝術作品面前嘆為觀止。李陀把《春閨夢》介紹給了芝加哥大學研究中國戲曲的蔡九迪教授。蔡教授研究中國戲曲二三十年,在《春閨夢》面前驚嘆: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戲曲電影!她決定邀請郭寶昌去美國芝加哥大學放映,外加演講。
這事有點把郭寶昌搞暈了。他不懂。
寶昌老師對《春閨夢》一向自負得不得了。但這回他是真不明白,一部在國內不受同行待見的作品,為什么一個在美國研究中國戲曲的教授要讓學生們看?他們看得懂么?
我還記得李陀第一次介紹蔡教授和郭寶昌見面,蔡教授很好奇,問他,這電影是怎么拍的?
郭寶昌的回答,充分體現(xiàn)了他當時是多么謙虛謹慎:“怎么拍的這事,你得問侯詠!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拍的,就看他在現(xiàn)場,不停擺弄幾個大鏡子……”
李陀在旁邊聽著有點不耐煩了:“人家問你電影怎么拍的,是問你這導演、編劇,怎么構思的,怎么改編的,怎么想著要這么拍的!”
謙虛謹慎的郭寶昌才明白過來說:“噢噢,你們搞學術研究的,研究的是這個啊。”
然后,我們在討論《春閨夢》的過程中,他開始一點一點地解析,他怎么做的改編,為什么要從劇場里調胡琴開始拍起,胡琴拉的是什么曲子,為什么要用這個曲子……然后,他就開始研究中國京劇電影的歷史是怎樣的。研究著研究著,他又開始有了“天下第一”的自信,開始思考京劇和電影相同之處是什么、不同之處是什么;從這種比較開始,我們一步步進入理論討論,這兩種不同的藝術樣式,非要碰撞的時候,怎么碰撞;怎么才能“誰也不將就誰”;怎么在碰撞中,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藝術作品?
在芝加哥的放映和演講,出乎郭寶昌意料的成功。在美國學習的年輕中國學生,幾乎沒有任何障礙地接受了他的戲曲電影語言的創(chuàng)新,并為他的創(chuàng)新以及對京劇的愛,送上了最熱烈的掌聲。
學生們給郭寶昌提出了一系列問題。他們的問題,讓寶昌老師極度興奮——因為那都是他思考的重點,都是他希望能有人和他討論的方向。他十多年前在電影里的思考,終于被系統(tǒng)地發(fā)現(xiàn),他特別興奮,完全不顧舟車勞頓,耐心地和同學們討論。這些年輕學生有專業(yè)的電影語言訓練,有對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熱愛,更重要的是,他們和寶昌老師一樣,有著最真摯的誠實——對藝術的誠實。只有誠實,才使得藝術、學術、理論等一切形而上的思考,顯示出自己本來的魅力。
在那之后,郭寶昌對自己“搞理論”這事越來越重視了。那之前,拍電視劇總是放在前面。李陀有時候會嘮叨他沒有好劇本也去拍電視劇。對此,他有不同版本的回應。通俗一點的版本是,我要養(yǎng)家!高級一點的版本是:李陀,你不知道我坐在那監(jiān)視器前有多享受嗎?!
李陀無語。拍電影有多享受,李陀比郭寶昌更清楚。但李陀氣不過,會沖他吼:“郭寶昌,你再不努力,以后別人就只會記著你的《大宅門》!”我當時想,有一部《大宅門》,還要努力?!但在和寶昌老師討論京劇的過程中,我確實懂了李陀說的,郭寶昌的藝術能力,哪止于《大宅門》呢?
三、“游戲”的理論
郭寶昌沒有受過嚴格的理論訓練,但那種理論的直覺卻是一種天生的能力。
寫作《了不起的游戲》最痛苦的階段,是關于表演理論。對斯坦尼、布萊希特的“體驗”“間離”整個地攪亂了中國戲曲演員的自信,寶昌老師深感“厭惡”。這讓他對黃佐臨的三大表演流派,乃至后來發(fā)展出來的三大體系的提法非常不滿??傆X得這是順著人家的理論說。但他又不知道,該如何去辯駁黃佐臨的說法。畢竟,黃佐臨是他尊敬的師長。
很長時間有點焦灼在那兒。
有一天我們在他家吃飯,喝啤酒。我和他說,即使您那么討厭斯坦尼、布萊希特,我還是要說,這不是人家的錯。人家的所有理論,都是從自己的實踐出發(fā),解決自己的問題。錯的是我們不該拿來就用。和斯坦尼、布萊希特比起來,黃佐臨并不能說是有原創(chuàng)性的理論家。郭寶昌很驚訝,連忙追問,佐臨,佐臨大師,沒有原創(chuàng)性?不算大師?!很快,那個“老子天下第一”的郭寶昌回來了。他搓著手掌說,哎呀,那我知道該怎么寫了!
我們又連喝了幾杯啤酒。
后來,關于表演理論那一章,他從反駁佐臨的具體說法開始,逐漸聚焦于從實踐經(jīng)驗出發(fā)的比較。這一章,其實深刻地體現(xiàn)寶昌老師謙虛謹慎的一面:他一直說的是“我們應該建立”。是“應該”,不是說他自己認為他已經(jīng)建立了。
至少,我們知道了京劇表演“應該”不這么理解?!皯摗被氐街袊硌莸膶嵺`。
《了不起的游戲》,就是從實踐出發(fā),緊緊貼著寶昌老師在實踐中的藝術直覺,從這種藝術實踐中尋找理論的空間。
寶昌老師藝術直覺中最美妙的一點,是他的“反向思維”:你們說太糟糕,我偏要從你們說的太糟糕中找出美!比如,你們說“叫好”不對,不符合現(xiàn)代劇場觀念,我就要告訴你,“叫好”是怎么回事!聽完我講的,你們看看,“叫好”重要不重要。你們說丑不重要,我偏要說,丑,得站到中間!
對這種“反向思維”,寶昌老師總得意地說是因為自己“叛逆”??墒俏矣X得,在思想方法上,與其說是他“叛逆”,還不如說更接近道家那種“反者,道之動”。比如說,他把老式“叫好”捧上天,我一說,嗯,現(xiàn)在保守派回潮,什么都要恢復到原來劇場的特點,他內心的“革命派”就會自動上場,自覺地調整自己的敘述?!读瞬黄鸬挠螒颉窌鰜砗螅芏嗳藢λ跁镏v述的那位叫好要叫在“亞賽諸侯”的“侯”字上的大家閨秀印象深刻,但你如果和寶昌老師說:哎呀,你看人家叫好多內行……他就會沖你連說幾個不:我可沒讓你去叫這個好!我要在劇場里創(chuàng)新!
對于一般人來說,能夠闡明一種“極致”思想就已經(jīng)了不得了,而郭寶昌思想的復雜與深度,在于他總是那么自如地在兩種極致思想中游走。
《了不起的游戲》一直貫穿著他思想中那種流動的魅力。一方面,他“愛京劇”,終其一生都熱愛京??;另一方面,他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閱讀蘇俄小說、看電影、看芭蕾……看一切當時年輕人愛看的“現(xiàn)代藝術”。在這種對比中,一方面,他以藝術的直覺,在人生中的不同階段,不斷領會京劇藝術的奧妙,并把這藝術的奧妙融入影視劇的創(chuàng)造中;另一方面,他又從不諱言,在與現(xiàn)代藝術的競爭中,京劇確實在失去年輕觀眾。作為啟蒙一代,他痛感京劇在思想、內容與形式上的陳舊與保守。一方面,他對于樣板戲的思想內容并不認同;另一方面,他又會對“喜讀了全會公報……”這樣的唱腔設計擊節(jié)嘆賞。他“愛京劇”,但絕不保守;他要創(chuàng)新,但對于半吊子的創(chuàng)新,他絕對嗤之以鼻。
在這極大的思想張力前,他從來不會妥協(xié)——正如在他看來,戲曲和電影,從來不是“誰將就誰”。就是那種奇妙的游戲感,使得他的思想有可能“極致”,但不“極端”;使得他可以把某種思考推到極致的邊緣,然后又自如地從反面著手思考問題。他在有著巨大張力的理論思考中“游戲”,把張力兩邊的魅力看盡,然后成就自己的思想。
四、“游戲”的人生
現(xiàn)在想來,當時寶昌老師和我脫口而出“游戲”二字,當時我們怎么也說不服他在“游戲”二字上妥協(xié),可能因為“游戲”正是他自覺不自覺的人生態(tài)度與人生哲學。
《了不起的游戲》里,作為概念的“游戲”確實不完美。但這不能掩蓋其作為一種思想方法的準確性。我們在寫《了不起的游戲》的時候,很多時候是用寶昌老師對《紅樓夢》的獨特解析來代替游戲作為一個概念的展開。郭寶昌一直瞧不起我們稱為經(jīng)典的一九八七年版《紅樓夢》電視劇,我很長時間不理解。但跟著寶昌老師進入他視野中的“紅樓”,從一般意義上對《紅樓夢》的“悲劇”意識解放出來,才能體會郭寶昌說的:“金陵十二釵”的悲劇結局早就寫好,后面再重復一遍這樣的“悲劇”,有什么意義?黛玉扯著嗓子喊“寶玉,你好……”,像絳珠仙子在還淚嗎?
這有點像人生。結局早就在那兒,你如何對待?
寶昌老師生病后,就謝絕我們去看他。他專心改他的小說《大宅門》。
不管我們如何說很惦記他,他都不理,謝絕上門。我猜測,他想,也不知道說什么,還不如埋頭干活。
直到有一天格格發(fā)來一段錄音,是寶昌老師和出版社的編輯談《大宅門》的幾個版本。格格說,寶昌老師讓她也給我發(fā)一份。我剛整理了開頭幾句——“創(chuàng)作是一件多么嚴肅的事情。還能怕累?!哪怕只有一口氣,也要頂上去!”——就聽到他離去的消息。
呆了許久,我才明白,這樣一個人,真的是在生死面前超然了。他一定有過低落,有過沮喪,但最后,他選擇了以完成《大宅門》小說的方式,面向生死,自在地活。
游戲,作為他的一種人生態(tài)度,和他的藝術理念等融為一體,很難分清。正是這種融為一體的方式,讓《大宅門》小說與電視劇歷久彌香;讓《了不起的游戲》這部作品搖曳生姿。也正是這種“游戲感”,讓他那個性里所包藏的巨大張力,不斷在現(xiàn)實生活中自然調適,創(chuàng)造出獨屬于他的瑰麗壯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