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滄海
古老的太陽女神羲和載著十個太陽路過,無數(shù)的光灑落在海面,變成千千萬萬個太陽,包裹著海上馳騁的英雄般的舵手,溫暖著遠方的依依,也照耀著重返家園的我。
我不是掌管海上巨輪的舵手,我是草原上駕馭駿馬的騎手。在日照浩蕩無邊的大海上,皮膚粗糙的年輕舵手,這樣告訴我。
小城日照落下一場急雨,天空蓄滿了烏云?;ǘ洹淠?、高樓、行人、塵埃,一切都濕漉漉的。這是我第二次來,二十年光陰過去,它似乎并未發(fā)生太多改變,仿佛一粒被遺忘在金色海灘的珍珠。從遼闊的海上吹來的風,依舊是潮濕的,夾雜著海水腥咸的氣息。佇立在這片安靜的海域,我想起女孩依依,我們曾在海邊一棟白色的“城堡”里,度過美妙的時光。那時我們都還年輕,我剛剛辭職讀研,依依則在家備戰(zhàn)考研。一場英語補習課,讓來自不同境遇的我們,奇妙地相遇。依依的父親在海運公司擔任部門經理,性情溫和,氣質儒雅。母親則幽默風趣,有著大海般開闊的心胸,能將一切世俗的煩惱,化為無足輕重的塵埃。這幸福的三口之家,猶如日照海濱森林公園中挺拔的水杉,以其強大的定力,面朝大海,靜享海風吹過的每一段時光。
我在夢里經常返回那座“城堡”,許多年過去,我已記不清它是白色石頭砌成的房子,還是漫長的光陰悄無聲息地做了篡改,將它涂抹成海鹽一樣閃亮的白?;蛟S,它并非人工筑成,而是記憶在過往中層層篩選,幫我建造出一座可以臨窗遠眺整個大海的夢幻城堡。
此刻,我又重新回到這片金色的海灘,迎風望向蒼茫無邊的海面。那里什么也沒有,海水向著天空不停地翻滾,涌動,仿佛那里才是它們奔赴的終點。偶爾,一兩艘船會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被洶涌的浪濤席卷著,時隱時現(xiàn)。即便我所乘坐的巨輪,在汪洋中也只是一只小小的螞蟻。風浪拍打著船舷,一下一下,猶如時間的沙漏。在斷續(xù)的聯(lián)系中,我得知依依研究生畢業(yè)后便離開了日照小城,追隨父親海上的理想,沿著上海、浙江、福建、廣東,一路向南。有時,我們會借助網絡問一聲好,就像浪花與浪花相撞,發(fā)出短促的聲響,隨即便沿著各自的人生道路,風塵仆仆,繼續(xù)向前。
這片我們曾經一起攜手散步過的海灘,早已不是過去的那一片。二十年的浪濤拍打過來,卷走千千萬萬的沙子,又將新的海岸堆砌在這里。我不知道依依是否每年還會回來,這里是她的故鄉(xiāng)。當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認識了這一片海,濕軟的沙灘上,留下她無數(shù)稚嫩的腳印。整個的童年,她都在注視父親的離去,或翹首期盼著他的歸來。她用海螺傾聽海上汽笛的聲響,她相信一去杳無音信的父親,就在其中的某一艘船上。她用望遠鏡尋找父親的身影,海面上出現(xiàn)的任何一個模糊的黑點,都會讓她興奮。她把一尾魚、一只舟、一艘快艇、一個漁民,甚至落日與夕陽,視為自己的親人。它們散發(fā)的每一絲光芒,都構成與父親相關的一切,是父親這一詞語,全部意義的總和。
因常年風吹日曬而皮膚黝黑的年輕舵手,已經許久沒有遇到人了。壯闊的大海將孤獨注入他的血液。于是他跟海上遇到的任何事物對話:天空、云朵、飛鳥、群魚,或者海草。他熟悉它們,猶如熟悉自己的親人。他相信兩個月前落在甲板上的某一只海鷗,就是此刻與輪船并肩翱翔的那一只。他記得每一片飄過窗前的云朵,它們會在第二天的黎明,重新誕生在海上。清幽的月光每晚都會灑落船艙,將隱匿的塵埃一一照亮。太陽也會如約而至,在起伏的浪濤中,畫下波瀾壯闊的作品。
年輕的舵手和海上萍水相逢的我,喋喋不休地說了許多話。他向我介紹操作臺上的每一個開關、指針,告訴我舵葉、舵機、轉舵機構、傳動裝置、操舵控制系統(tǒng),它們究竟怎樣合力控制一艘巨輪,在汪洋大海上勇往直前。他還告訴我哪兒潛伏著暗礁,哪兒將卷起一場風暴,要如何巧妙地躲過兇猛的浪濤。而在無數(shù)遠離陸地又沒有手機信號的日子,他只能仰望蒼穹,與星空對話。夜晚的每一顆星星都是他的知己,隔著遙遠的距離,彼此深情地注視。而那些在陸地上日夜思念他的家人,雖相隔千里,卻借助夢境,相逢于大海。
在海上勇敢對抗風暴的年輕舵手,讓我再次想起了依依,和她已經去世的父親——為祖國灑下血汗的、曾經年輕的舵手。他們都已離開這座海邊的小城,但在夢里,卻一次次相聚于此——這永恒的故土與家園。古老的太陽女神羲和載著十個太陽路過,無數(shù)的光灑落在海面,變成千千萬萬個太陽,包裹著海上馳騁的英雄般的舵手,溫暖著遠方的依依,也照耀著重返家園的我。
此刻,我們在黃海之濱的日照小城相聚,猶如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