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上盤古山
盤古開天,三皇五帝,人所共知。
盤古山在哪?在桐柏山麓,在大河岸邊,在馬谷田西,在甜溪水上。
我上盤古山是春上。
“春上”是老家桐柏人對春天的說法。
到了春天,云向上,鳥向上,魚向上,草向上,樹向上,花向上……萬物向上,人心也向上。
父母一到春上,或兩年或三年,也或五年,年景好時是每年,虔誠地朝圣開天的盤古。
我記不得晴天或陰天。媽這天半夜廚房開火,早早一鍋白蒸饃出屜,選出15個放入竹籃,蓋上一塊天藍布巾。渾圓雪白的大蒸饃,是上山敬盤古爺盤古奶奶的。神仙受用的白饃,必須是人間上品,不可馬虎一星半點。
父親領(lǐng)著我年少的大哥,抹嘴放碗背上供品,雞不叫狗不咬深夜出門。一夜兩天里,過西河,過月河,過大河,過甜水河……
翻山越嶺,風(fēng)餐露宿,他們咋過河?咋上山?咋拜神?盤古爺盤古奶暗示了啥?我可不敢問,也是不能問的。只能從大人或大哥嘴里,也不知道是哪個星夜,睡意朦朧中偶爾聽到幾句過河,幾句爬山。或是又一個睡夢夜,一覺醒來的我,假寐中支棱耳朵聽。
過村舍菜園地邊,父親在后大哥在前。走有人家的蜿蜒小路,十來歲的少年,小小的年紀,心智未熟,怕狼怕鬼,大哥走在前,在大人的眼前,放心大膽走路。走到無人煙的山中,路陌生,野草伏,林鳥啼,石如山怪,父親走前大哥緊隨其后,腳踏草霜,兩人不語,步伐加快。
遇水過河,有獨木橋,借著月色,借著白沙,大哥輕手輕腳,猴腰踩橋如爬樹用勁,驚險處手腳并用疾行,一轉(zhuǎn)臉過到干白沙灘上;沒橋可過,父親脫鞋卷高褲腿,背起大哥蹚過刺骨沙河。出水上沙灘,讓大哥站穩(wěn)后,父親找塊水邊河石,腳入寒水洗去沙子。用力甩上三五下,半蹲著一只腳穿上鞋,斜身踩入干沙上,就勢人就坐到沙灘里。高翹的右腳在左褲腿上一擦,掏出長布襪脫鞋入腳,隨后穿上左腳布襪,拍拍身上沙粒,抬頭緩緩起身,拔腳留下兩行沙窩腳印。
渾身涼颼颼的人,在涼颼颼曠野山地,麻木的腳底板,爬上沙河堤岸,走過弓彎的地埂,登上嶺頭石巖,轉(zhuǎn)進過山的那邊,穿行到30里崗。天漸亮,路漸寬,身漸熱,腳底上的寒氣,不知啥時候走丟身外,伸手額頭一摸,水汽沾滿四指,望望身后大人,晨曦朝陽中的父親,臉上亮光一片,頭上白煙翻浪……大哥說,走過山,趟過河,受過驚,躲過險,在平路上,在日頭光里,這一刻咱伯如神人,慈祥威嚴又親又敬;這一刻眼里的咱伯,很熟悉特陌生,高高大大,坦坦蕩蕩,心中瞬間感覺到盤古爺樣貌……朝拜盤古返程路上,大哥似有仙人點撥,心生強烈念頭:當(dāng)兒子的長大后,必須要有咱伯的樣子。
盤古爺是人類的父親,伯是我們這些兒女的父親。天下父親,相貌各異,能力不一,那于無形深處的驚雷之愛,那舍我其誰的責(zé)任使命,那對兒女默默的期冀厚望,從傳說中的盤古神人,到歷朝歷代先人,到今天的世間凡人,父母的心氣愿望,是要給后人孩子座春山,山中有樹有花,還會有果子。春山在哪里?春山在際涯,春山在前路,春山在人心。
在我們豫南大地上,步行走親訪友燒香拜祖,人們習(xí)慣稱為“地蹦”。拜神地蹦上盤古山,成年后的大哥說,雖說腿僵腳酸可心里極快活兒。凡人見神仙誰個不高興?不是哪個人都能見上的。向上朝覲圣賢者,人善心直不歪,絕不會算計人。勤快眼里有活兒,不用他人拿鞭吆喝;能讀書就使勁上學(xué)用功,像小馬駒山坡撒歡兒,在學(xué)校里讀好書考高分,做個讓父母臉上有光的學(xué)生;種地干活懂得四季農(nóng)時,啥節(jié)氣干啥活種啥地,是家里肩膀頭堅硬的頂梁柱,成為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靠得住的人。
我入伍離家時,向來威嚴的父親,和氣地和我說話:“在外邊若是混出了個名堂,要記住盤古爺盤古奶的好。咱是盤古山下的人,當(dāng)個忠臣不當(dāng)奸人。桐柏山里人古往今來,歷朝歷代沒出過奸臣?!薄白鋈瞬划?dāng)奸臣,不碰非己物件?!边@話天天在耳邊亮著,父親的聲音讓我終身記憶,一世走大路行坦途上正道。
記得我剛上初中那年秋天,隨當(dāng)過兵的二哥西山砍柴。挑擔(dān)歸來途中,在一個山腳下,我感覺肺管要爆炸,心跳如滾石落山,汗流如溪水淌前胸后背,腿打飄,肩生疼,直不起腰,惱怒地把柴挑子向邊一閃,肩剎那間輕快,膝蓋雙腿也站穩(wěn)了。那包著兩頭鐵尖的釬擔(dān),緊扎柴捆也穩(wěn)穩(wěn)地倚靠山巖邊。
二哥看我太累,剛使過小孩的性子,一邊給我解扣擦汗散熱,一邊領(lǐng)我到巖間山泉邊,捧水洗洗臉,站著息息汗。過了會兒,二哥吹開枯草,低頭喝個水飽。平復(fù)心態(tài)后的我,嘴里突覺口渴難忍,學(xué)著二哥的法子,雙手按石巖,半趴、半跪、半躬身,低頭開飲。
巖石邊上坐著歇歇,在外邊見過世面的二哥,跟我說他曾一人朝拜盤古山。那年父親身體小恙,大哥外出修水庫。半大小子二哥,生性膽大性子硬茬兒,跟著鄰村人上了盤古山。
夜黑天里過河,白天日頭地過河,漫天雪飄中過河,北風(fēng)呼呼如刀割臉生疼過河。大大小小的河,還有記不清的田沖河溝……上山拜盤古爺?shù)亩?,翻了多少山?jīng)]印象,記憶中河一條又一條,西沙河,月河,大河,銀洞坡河……
兩山峽谷,沙白水清,激流巖頂,一盤石磨,水中托舉,上水急來,下水慢去,乾坤轉(zhuǎn)動,雪白浪花,漫卷潮流,極像石磨粉麥,一片片雪花粉,涌出石磨孔,推動在河床上……看得二哥眼花繚亂。他匆匆上橋過河,爬到嶺上半坡,方知天落鵝毛雪,眼前雪積山林。回望大河,半里開外,河灘白茫茫,河水若面湯,翻滾絲絲熱氣。山崖高處望河灣,峽谷兩邊似白面案,灣河像個流水宴……
二哥說盤古山的大河,是盤古開天時人間第一河,所以謂之“長子”大河,乳名學(xué)名全叫“大河”。外邊的黃河、長江、京杭運河,外國的幼發(fā)拉底河、尼羅河、亞馬孫河,它們有時也被人們叫“大河”,那是后人地理書的概念,民間百姓眼里盤古山邊,滾落過石磨的大河,才是天下第一的長河,這個“長”是歷史的“長”,這個河是人間煙火升騰的“河”。桐柏縣有大河鎮(zhèn),泌陽縣有大磨村……大河鎮(zhèn)、大磨村,盤古爺起的名號。民間傳說,最早的人類生活,起始于“天下第一村”,發(fā)展在“天下第一鎮(zhèn)”,隨之開枝散葉在人間各地……
盤古爺盤古奶,憐愛子孫后裔,遇災(zāi)荒年間,下白面給人度饑荒。開始人間珍惜白面,感恩盤古神的功德,年年月月有吃有喝。勤快人到處干活勞作,種糧的,狩獵的,捕魚的,養(yǎng)牲畜的……百姓豐衣足食,人間年年有余。也不知道哪年,出了些個不著調(diào)的懶人,想著冬天白面天上落,干不干活都有飯吃,慢慢靠天吃饃喝湯。還有個懶婆娘,冬天烙厚餅給小孩當(dāng)坐墊……
送面私訪的盤古奶,扮作外鄉(xiāng)落難逃荒人,向這家女主人要孩子坐墊饃,無知又蠻橫的山村婦人,振振有詞嬉皮笑臉地說:“鄰居們叫我懶女人,我懶還會給小孩烙餅防寒。你連天上下的面都不去收點,甘愿低三下四出來要飯,看來我還不是天底下最懶的人?!?/p>
聞知人間亂象,盤古神一狠心,從此只降雪不送面,讓喜歡種地的人麥子有雪水養(yǎng),喜愛種稻子的人有水澆……獎勤罰懶從此入了中國人的法條,發(fā)家奔好日子人所向往。
二哥的故事,盤古爺?shù)纳窳?,白饃的香味,我頓覺力拔山兮,柴擔(dān)上肩,一鼓作氣,登坎兒上坡往家返。
從此,上盤古山朝圣智者,如種子播進少年心田,成了我的一個深情愿景。上初中沒時間去,上高中沒能去上,隨后入伍上軍校,戍邊萬里海疆,轉(zhuǎn)業(yè)進城距故鄉(xiāng)千里之外,還是上不成盤古山。
走過青年,走過壯年,退出崗位,入列休養(yǎng),親近故鄉(xiāng)。
前段時間離京返鄉(xiāng),辦完家里該辦的事。想起父母給我講過的西鄉(xiāng)盤古山,還有山下的大河石磨,還有心底少年時烙印的愿望……情真意切地說于妻子聽。
妻二話沒說將車加滿油,輸入上盤古山的線路圖,打開語音播報。啟動車,出淮水,過大河,越破山,走金礦,上盤古。
在都市長大的妻,沒在山區(qū)開過車,格外謹慎也屬自然。一路上握緊方向盤,耳聽車上導(dǎo)航,全神貫注,一絲不茍。好在今日桐柏山區(qū),有了縱橫交錯高速路,有了省級柏油路,還有水泥鋪地的村村通。
一個多小時,我們車到盤古景區(qū)。遠遠望見巍峨青山,山石嶙峋,樹木蒼郁,古廟幽靜,飛檐斗拱,氣勢恢宏,彩云過頂。
跨過閘口上景區(qū)游覽車。
車座位顛簸,山風(fēng)耳際咆哮,眼前野山花開滿路邊,蜂飛、蝶戀、鳥入花間,桐樹紫花倒垂,槐樹白花飄香,紅松青柏長滿溝坎,從地邊漫坡這頭,長到山的那邊。
車到山腳東側(cè)臺地,聳立方鼎一座。
“上古傳奇,盤古圣地?!?/p>
千級登山梯,萬株青蔥樹,仰山頓生畏,風(fēng)景無限來。
登巖梯途中,有山鳥攔路雀躍,飛到手上刁啄食物;遇野兔蹦蹦跳跳,似山童指道引路;見松鼠登高爬低,讓人停腳止步看熱鬧……我看見,高臺外,山色空蒙。道路邊,山花吐蕊。樹梢頭,花鳥靈動。
春風(fēng)花草香間,遇見盤古水井。人稱九龍圣泉,井水常年有六擔(dān)。挑去一擔(dān),水漲一擔(dān),循環(huán)往復(fù),永不干涸。自古到今,拜祖之人,天文數(shù)字,甘霖共飲,神清氣爽,福澤中外,有口皆碑。民謠唱響,“盤古井里泉眼多,能治病來能解渴。老人喝了能長壽,少年喝了能登科?!?/p>
聞聽歌謠,我淘水暢飲,這故鄉(xiāng)的水甘甜在心。和那年挑柴喝山泉一個味,清爽入肚,口有甜味,飽腹止饑。盤古一山,水脈同氣,品質(zhì)同源。神話說,人是泥捏的。泥做的人,水中的我。泥做的人,水中的你。泥做的人,水中的他。我們一次次出發(fā),只為一次次回家。這家從盤古山出發(fā),千里萬里隨處安住,這家是古今咱們的大中華。
過去那些年,盤古山在心里,我一直在躬背用力,在向上登高朝圣。今兒個天遂人愿,實地來到盤古山,一路攀爬向上,一層石階下去,一種輕松上來,一覽眾山小矣。我亦復(fù)古人,“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
登頂廟門,拜上盤古,品讀碑文,心靈觸動:神廟山路,千階高懸,始行生畏,足起抬腿,跬步相積,移步換景,終生難忘;山花植物,飛禽走獸,神物無語,暗中相助,留步觀覽,人則休息,神山之神,除愚開智,慧根人生。
似乎開了智的我,頓悟父兄們鉆荊棘,登山崖,跨澗流,蹚冰河,迎寒風(fēng),深一腳淺一腳,從黑古隆冬夜,走到春日朝陽滿天霞光里,走到心中圣地仙界中,肩負家庭家族無限期冀,精神上登頂盤古山巔。為后來人披荊斬棘闖出一條路,讓我們可以駕車拜盤古行天下。這個過程父兄們?nèi)怏w的苦或難,皆為必達的修行使然,有著強大的內(nèi)心力量釋放。這和藏胞朝拜路上磕等身長頭一樣,是信仰的精神動力無聲行動。
史料說,祭祀盤古已有1300余年歷史。盤古開天辟地,是中華創(chuàng)世文明的起源,我們56個民族同根共祖,血脈同心,山水相連,熱愛勞動,享受生活,共護尊嚴。
祭祀上山的人們,在瞭望臺舉目遠眺:那座桐柏泌陽兩縣的分界嶺,盤古化身的山脈栩栩如生,藍天白云間酷似盤古仰臥。相傳盤古活了1.8萬年,神人倒地化作山脈,聲為雷霆,氣為風(fēng)云,左眼為日,右眼為月,體為五岳,血為淮瀆,毛為森林……
盤古山巔瞭望四野,遠山近水徐徐入目。北倚巨巖銅山,南站太白極頂,東有奇峰明山,西望南水從盤古山前,向北日夜兼程流淌……
方圓百姓,無論老幼,不分輩分,一代代人,口喊盤古爺,心念盤古奶。四世同堂各輩,五服同族諸家,都稱盤古爺爺奶奶。往日的我不明其中意,今個兒站在盤古山上,看見白毛風(fēng)火的登山長者,聽到攀爬小娃童音奶聲,方明深理在人心民意:爺爺奶對小輩最親,手可扯著長輩衣角,可心地走在院里村外,餓了累了依在懷里有溫情,耳際灌滿噓寒問暖。人間朝圣盤古爺盤古奶,這是千百年來世上最親的神。
千里歸鄉(xiāng)來,春上盤古山,拜謁智慧先賢,尋著夢里的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