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5年第1期|喬葉:以文學為路重回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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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經(jīng)常接受媒體采訪,不斷聊文學和故鄉(xiāng)的話題。目前為止,我最常用來描述文學和故鄉(xiāng)的關系的大概是這兩句話:文學是精神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生長的文學。我覺得二者是這樣的關系。
先說文學是精神的故鄉(xiāng)。這就要談到我的個人成長。我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人,初中畢業(yè)后讀的中師?,F(xiàn)在很多孩子都不知道什么叫中師了,全稱是中等師范學校,是初中畢業(yè)就可以考的一種學校,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蠻熱門的。除了師范類的,還有財稅學校、郵電學校等簡稱中專,師范類就簡稱為中師。我接受了三年的師范教育,1990年被分到最基層的村里教書。雖然在村里,但在我們當?shù)厝丝磥磉@是鄉(xiāng)村孩子非常好的出路,類似現(xiàn)在的“考公上岸”,在體制內,收入很穩(wěn)定,有編制,尤其是女孩兒,教師的身份還是蠻不錯的。
我家的村莊叫楊莊,那時我就住在楊莊,每天騎著自行車去鄰村教書。我在鄉(xiāng)下教書教了四年,在這期間開始寫作。后來想想,我寫作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動力就是孤獨,因為那時沒有合適的人可以交流,就很愛讀書。當時讀書也不懂什么經(jīng)典化閱讀,手邊有什么就讀什么,包括報紙。學校訂了一份《中國青年報》,我很喜歡讀上面的生活副刊,那也是我當時能看到的還蠻文學的內容。當然我當時也不知道什么是文學,只是覺得這種文章我也能寫,寫了就投稿。一投就發(fā)表了,挺順利的。鄉(xiāng)郵電所的郵遞員經(jīng)常給我送匯款單,我很快發(fā)現(xiàn)每個月收到的稿費都比工資要高,很驚喜。這對我是很大的刺激,讓我覺得寫作是能掙錢的。
隨之而來的還有很多讀者來信,當時作者和讀者之間的這種交流方式還是蠻古典的。其實我也很困惑,覺得我無非是寫一些小情小調的事,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喜歡?困惑的同時也覺得挺有意思的。接著我還被《中國青年報》評為了“優(yōu)秀撰稿人”,《中國青年報》請我去游三峽,我還記得豪華游輪的名字叫“長江明珠”。這些都讓我覺得寫作有著很大的福利,備受鼓舞。雖然不是經(jīng)典化寫作而是非常大眾的社會化寫作,但我覺得多少還是跟寫作沾了邊—那時我不知道什么是純文學,所以也不覺得這不是文學。出版社也主動找我出書,1996年出了第一本,1998年出了第二本,2000年一下子出了四本,2001年我到河南省文學院工作時共出了七本書。之所以能有機會進到河南省文學院,我想很重要的原因可能就是出了這七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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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一直都有著很多很厲害的作家。比如說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評出來后媒體很愛梳理各省斬獲。河南就很自豪地說,河南籍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家數(shù)量全國第一,一共有十個:魏巍的《東方》、姚雪垠的《李自成》、李凖的《黃河東流去》、宗璞的《東藏記》、柳建偉的《英雄時代》、周大新的《湖光山色》、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到第九屆是李佩甫的《生命冊》,第十屆是李洱的《應物兄》。我是第十個河南籍獲獎作家??傮w看這個份額還是非常厲害的。以獎項為指標雖然簡單粗暴,卻也可以看出這樣一個深厚的地域文學傳統(tǒng)。
當時我在河南省文學院就很幸運地跟李佩甫老師和李洱老師當過同事。他們的水平之高毋庸置疑,我那時候就是一個鄉(xiāng)野進來的、沒有受過什么高等教育、靠著自己憨憨地寫、寫得多、以量取勝進到省里的一個基層作家,就很惶恐,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特別陌生的地方。但其實他們都很親切。那時的氣氛真讓人難忘。院里經(jīng)常開研討會,研討會基本不對媒體開放,大家很坦誠地討論作品,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激烈到一定程度甚至會爭吵起來。那時候誰的話我都聽不太懂,但還是很受益。后來我明白,都聽不懂的時候,所有人都能向你輸入,你會接收到各方信息,這非常好。比如他們提到的書我沒讀過的就趕快記下來去買,他們談到的思潮和理念我不知道的就趕快記下來去查?,F(xiàn)在很流行一句話叫“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我理解的意思就是轉折性的成長或者改變的關鍵時刻。那時候對我來說就是命運的齒輪轉動的時刻,我就是在這種時刻中成長的。
成長可以分為主動和被動,我是主動加被動。其中的重要渠道就是閱讀。是的,首先不是寫作,而是閱讀。我開始了對經(jīng)典的閱讀,這對于我來說是顛覆性的。顛覆在哪里?我之前寫散文的時候很熱衷于制造金句,甚至有時候會因為想到一兩個漂亮句子而由句子們推出一個故事,也就是熬雞湯文,以達到提煉出金句的目的,這是常用的寫作模式。關于金句大家應該都會有體驗,比如上學時老師老是讓抄名人名言,抄格言警句,那就類似現(xiàn)在的金句。但慢慢地我就對金句疑惑起來,覺得金句是需要警惕的。金句當然很好,但我們往往不知道它產(chǎn)生的背景是什么,比如“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類似這種話,你覺得需要用的時候拿出來用,覺得這句話用得理直氣壯,實際上這句話更深的背景是什么,我們沒有去探究它。金句有的時候指著東西南北等不同的方向,我們完全可以用這個金句來駁斥另外一個金句,都成立,所以金句就只是碎片化的單薄的道理。我覺得很多金句就像刀鋒,雪亮的刀刃光芒閃閃,貌似很鋒利很好用,實際上刀鋒后有刀柄有刀鞘,也有一個漫長的鍛造過程,最后才出來這樣的一個金句,但是我們不了解它的背景,就按照自己的心情拿過來用,做臨時的指揮棒或者短暫的安慰劑,它不具備整合性,不具備整體性。
所以金句就是這樣,貌似很好使,但其實往往使不好。但是讀小說尤其是經(jīng)典小說就不一樣,它不容易總結,需要靜下心抽出整塊時間讀,尤其是長篇小說這種復雜的作品。作品的復雜性意味著閱讀的難度,有難度的閱讀可以讓我們看問題的時候不那么單薄,不那么簡單粗暴。我們看問題的時候是容易簡單粗暴的,而經(jīng)典作品里面人性的復雜性、情感的復雜性、社會生活的開闊性,其實很挑戰(zhàn)我們的經(jīng)驗,我們看了后就不會那么簡單地去想問題。所以經(jīng)典閱讀關涉到我們怎樣看待別人,關涉到情商,關涉到我們的同理心和對他人的理解的能力,綜合起來就關涉到我們是否在有效成長,這都特別重要。
總之,于我而言,對經(jīng)典的深入理解極大地促進了我認知的成長,認知的成長也極大地促進了我寫作的成長,《寶水》可以說就是我在長篇寫作中的這一階段的成長果實。完成《寶水》的過程是我對故鄉(xiāng)深入認知的過程,我從未如此鮮明地意識到:故鄉(xiāng)是生長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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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中國最重要的糧食基地之一,河南不僅豐產(chǎn)糧食,也豐產(chǎn)文學,在“鄉(xiāng)土”一詞上帶有命定的強大基因,可謂“土氣”濃郁。新時期以來,諸多杰出的前輩都在這個領域體現(xiàn)出了極強的文學自覺,他們筆下的中原鄉(xiāng)村既是他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也通過他們各自的鐫刻而成為河南乃至中國文學地圖上閃閃發(fā)光的存在。不過說來慚愧,作為一個鄉(xiāng)村孩子,我曾是一個逆子,很年輕的時候,我一直想在文字上清洗掉的,恰恰就是這股子“土氣”。即便是到了河南省文學院,最初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我也不怎么認同“河南作家”這個地域標簽,總是想在寫作時盡量抹去自己的地域痕跡,一心想要當一個存在性更廣泛的作家。十幾年前曾有評論家問我:許多前輩作家都有一個甚或數(shù)個相對固定的寫作地域,比如莫言的高密鄉(xiāng),賈平凹的商州,蘇童的楓楊樹,你內心有沒有類似的精神故鄉(xiāng)?
沒有。我當時很決斷地這么回答。那時候以為這應該跟生活背景和成長環(huán)境的差別有關。許多文學前輩的鄉(xiāng)土記憶完整堅實,所以能成為他們的經(jīng)驗資源,其建立的文學世界也不可避免會受到這種記憶的影響。而我們這代人移動頻繁,一般沒有長期的固定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寫作資源相對來說就分散多了。
但其實,怎么可能沒有呢?只是彼時懵懂不自知。作為河南省焦作市修武縣某個鄉(xiāng)某個村長大的女孩,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外面有個很大的世界,充滿了去遠方的渴望。后來去縣城、市里、省城,定居北京,好像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實際上發(fā)現(xiàn)還在不斷回到故鄉(xiāng),不僅身體回到,更是心靈。—所以,年輕時的懵懂不自知沒關系,時間會讓你知,生活和文學的教育也會讓你知,你寫下的作品更會讓你知。
粗略盤點一下這些年的作品,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居然有那么多篇都是故鄉(xiāng)在場的證明,其中的典型例證是《最慢的是活著》。這是我迄今為止最有讀者緣的中篇小說,自2008年發(fā)表以來,獲得了包括魯迅文學獎在內的七個獎項,不斷地被再版,讀者的溫暖反饋也一直持續(xù)綿延。這都促使我開始梳理這篇小說為什么會這么受讀者喜歡。小說寫的是“我”和奶奶的故事,祖孫情感固然是一種很基本的共通情感,但相較而言,讀者顯然更被文本中的奶奶所打動,而奶奶不過是個最普通的鄉(xiāng)村老太太—鄉(xiāng)村,我找到了這個關鍵詞,由此開始重新認識鄉(xiāng)土的力量。也由此漸漸發(fā)現(xiàn),這種力量是如此深沉,如此熾熱。它和小說中的奶奶一樣,意味著最恒常最穩(wěn)定也最讓我們信任和心安的那種情感、倫理和道德的力量。而對我這樣遠行的游子而言,它在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出來的就是一種精神的回流。于是,接下來,我以老家鄉(xiāng)村為背景的作品不僅有了非虛構小說《拆樓記》,也有了中短篇小說《葉小靈病史》《瑪麗嘉年華》《給母親洗澡》等,以及近十年的三部長篇小說《認罪書》《藏珠記》《寶水》。字如腳印,每一步都是在向故鄉(xiāng)回歸和深入?!秾毸肥沁@種力量的最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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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水》經(jīng)常被媒體打標簽說是鄉(xiāng)村振興的小說,評論界也會往宏大主題上去總結。每個領域都自有話語體系,標簽和總結也都是后置性的,對此我很理解。但就我個人而言,我寫《寶水》的時候,主觀上沒有想到宏大主題。如果一定要說《寶水》和鄉(xiāng)村振興這種宏大主題的關系,那可以說,是因為要寫《寶水》,從而必須觸及宏大主題,而不是因為想要觸及宏大主題,所以才去寫《寶水》。就是這樣一個關系。宏大主題為什么不用考慮?因為這種背景性的東西不用考慮就存在著,我們每個人都沉浸于其中,如同小舟行于江海,要考慮的是什么?是怎么在江海中取一杯水。只要你取到了最合適自己的那杯水,那這杯水里自有江海。
所以當聽到還有人說《寶水》有題材優(yōu)勢時,我也挺無語的。題材優(yōu)勢在我看來是一個偽命題,因為什么題材都有它的優(yōu)勢。教育題材沒有優(yōu)勢嗎?經(jīng)商題材沒有優(yōu)勢嗎?家庭倫理題材也有,每個題材都有優(yōu)勢,理論上優(yōu)勢平等,那其實就都沒有優(yōu)勢。所謂的題材很宏大,那也意味著容易陷入空洞,還是要看它會怎么具體落到作品上面。所以歸根結底地說,無論什么題材最后都要靠作品來印證才會有效。
寫《寶水》時,我更想寫的是人和老家的關系、人和故鄉(xiāng)的關系,寫其中的這種復雜性。比如當下的人們怎么看待自己的故鄉(xiāng),怎么看待自己的老家。有一個特別有趣的悖論:一直在家鄉(xiāng)時,其實并沒有家鄉(xiāng)的概念,只有到外面之后,比如到過了北京、上海,再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才會清晰地感覺到何為家鄉(xiāng)。尤其是出國。2023年秋天,我去德國參加法蘭克福書展,后來又去了英國倫敦。到倫敦的時候,朋友說要趕快吃一碗燴面,倫敦有一家燴面館,是中國人都知道的燴面館。河南燴面很有名,這店是河南人開的。我們就去吃,這么說不太忍心—但那家面真的很一般,可以說很不好吃,不過生意居然很好??粗@碗面大家都百感交集。也只不過在國外幾天而已,不知道大家會在一碗面里勾兌了多少東西。我想來吃面的人大概都是這么想的:在倫敦還能吃到燴面,那就可以容忍它的不好吃。因為能吃到家鄉(xiāng)的面很不容易。所以店里生意好得很,大家前仆后繼地去那里吃,吃的是一碗鄉(xiāng)愁,是對家鄉(xiāng)的感情。這時候故鄉(xiāng)以一個非常平凡同時又非常突出的元素凝聚在了這碗面里。
老家的概念層次也很豐富。我在《寶水》里也做了闡釋。老家的概念有點兒像剝洋蔥,一圈圈的。比如我在北京,就覺得河南是老家。等到回了鄭州,就覺得更小的老家概念是縣,縣里面更小的概念是鄉(xiāng),然后到村,隨著行政的劃分,小號的老家,中號的老家,大號的老家,等等。而到國外以后,所有人都會認為中國就是老家,很有意思吧?
為什么說故鄉(xiāng)是生長的文學?是因為在我這里,故鄉(xiāng)就是以文學的方式在生長。我年輕時寫散文很少提老家,不覺得故鄉(xiāng)對我有什么影響,甚至很叛逆地說,正因為河南是鄉(xiāng)土文學大省,我就很不想讓自己的寫作有鄉(xiāng)土性或者故鄉(xiāng)性,就想標新立異,想要和前輩都不一樣。—所以當你很想抗拒某種東西的時候,難道不正是因為它的存在太頑強了嗎?所以你想抗拒它?,F(xiàn)在我覺得還是得認命,還是要回到原處。回顧自己靠著寫作從村里到縣里,從縣里到省里,幾年前又到北京,地理上離老家越來越遠,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的時候,反而在寫作中、在心理上離老家越來越近。所以說,故鄉(xiāng)既是出發(fā)點,其實也是目的地。很多年輕人老愛說詩和遠方,當你有一天真的到遠方的時候,可能會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或故鄉(xiāng)的存在一直在我們內心。有時候我們走向遠方的同時也背負著故鄉(xiāng)。我是人到中年以后這種感觸越來越深。終于認識到:命運的圓圈是會畫圓的。
《寶水》2022年底出版以后,很幸運地得了不少獎。有一個獎是2023年4月的春風悅讀榜頒發(fā)的春風女性獎,4月23日世界讀書日那天我去杭州領了獎。當天還公布了2022年度中國好書名單,《寶水》也得了這個獎。再后來就是十月文學獎、北京市文學藝術獎,等等。一直有讀者請我簽書,有的時候簽書還要求寫一句話,我比較愛寫兩句話:一句是“手寫我心”,另一句是“寶水如鏡,照見此心”,我還以“寶水如鏡,照見此心”為題寫了篇創(chuàng)作談。寫《寶水》就是希望能夠照見自己這顆心,其實也不是很好分析,因為我自己至今也不是很明白。情感狀態(tài)確實很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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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說從動念到寫成用了七八年的時間。之所以用這么長時間,可能還是因為我太笨,寫這一部與當下鄉(xiāng)村密切相關的小說,對我而言非常難?!秾毸穼懥舜迩f的一年。這個村子叫寶水村,為了這個小說我準備了很久,付出了從未有過的耐心。我知道這個小說的復雜性和我個人的資質決定了我必須得下笨功夫。從2014年開始到2022年完成,對于我來說需要這樣一個時長。雖然寫的是鄉(xiāng)村的一年,但是這個一年是文學的時間,寫女主人公在寶水村生活的一年。這一年的日子要像一個切片一樣,能呈現(xiàn)出寶水村特別豐富和開闊的東西,里面的元素要有很多。所以在有限的篇幅內,要讓什么樣的故事什么樣的人物進入小說里面,其實是需要嚴格挑選的。很多人讀《寶水》時會覺得很自然,覺得好像就應該是這樣的人物和故事,敘述的語調也是比較自然和悠緩,有很可愛的讀者問我—大家還蠻喜歡對號入座的,問我是不是真的有這樣的一個村莊,我說怎么可能有一個現(xiàn)成的原型等著我把它描述出來,當然是不可能的。小說一定是虛構的產(chǎn)物。但要寫出來要有真實感,那就需要作家下功夫。
準備有挺多種的,各種準備都很重要。比如資料準備、學術準備,等等。我寫《寶水》時一直在看費孝通先生的《鄉(xiāng)土中國》,很有感觸。中國社會的基層人際關系,中國鄉(xiāng)村的差序格局,為什么要這么為人處世等,他做了特別有意思的深刻分析。這書讓我明白,中國鄉(xiāng)村都差不多,雖然表象不同,有的經(jīng)濟條件好一點,有的經(jīng)濟條件差一點,但鄉(xiāng)村的內部規(guī)則或者人情倫理是很有共通性的。再比如語言的準備。
《寶水》中的方言比例很重,但方言使用起來也很復雜,要經(jīng)過精心挑揀和改良才能進入小說中。其實很多地方都有很優(yōu)質的方言,里面有著悠長的文化性,這是一筆很豐厚的財富。我認識這個財富還是挺晚的—其實也不分早晚,都是最好的時候,只要你開始認識它,就都是最好的時候。我在寫《寶水》時才開始充分認識植根于這片土地的方言土語是多么有意思。
還有一項更重要的功課是去現(xiàn)場。要大量看村子,我稱之為“跑村”和“泡村”?!芭艽濉笔侨タ幢M量多的鄉(xiāng)村樣本,這意味著素材的廣度,“泡村”是比較專注地跟蹤幾個村的變化,這意味著素材的深度。在這個過程中充分地撈取素材,再將素材加以挑選和改良,進行復雜的化學反應,最終構成文本。就我跑過的全國各地的村莊看來,浙江、江蘇特別富裕,屬于太頭部了。河南、山東、河北都是欠發(fā)達的鄉(xiāng)村樣態(tài),也是更普遍的鄉(xiāng)村樣態(tài)。我最后選取的寶水村就屬于我老家不太發(fā)達、正在轉型的鄉(xiāng)村樣本,就我所看的全國鄉(xiāng)村樣本來說,它屬于最大公約數(shù)的中間樣本。這也更符合我的個人經(jīng)驗,寫起來更踏實。
寶水村當然是虛構的,是在虛實之間產(chǎn)生的這樣一個文學村莊?,F(xiàn)實生活中雖然沒有這樣一個寶水村,但你可以在寶水村里面看到很多村莊的影子,從寶水村的人們里面也可以看到很多人的影子。因為這種虛構的村莊是以非虛構打底,以非虛構的準備為前提的。博爾赫斯有一句話,“強大的虛構產(chǎn)生真實”,在這個意義上我喜歡聽到說《寶水》“寫得很真實”的評價,也有讀者會以為真的有這樣的一個村子,我認為這也是極高的評價。這或許能從側面證明虛構的質量。這里的真實雖然和現(xiàn)實有密切的內在鏈接,但也不能畫等號。與其說是真實,更準確的說法我覺得應該是“真實感”。每次和基層作家交流時就容易聽到有人說虛構就是胡編亂造,當然不是。虛構絕對不是胡編亂造。虛和實的問題涉及很多寫作倫理。我們看《紅樓夢》,明知道是小說,為什么會有很強大的真實感?《西游記》寫的是妖魔鬼怪,好像特別不現(xiàn)實,實際上讀者們愿意用很強的代入感去讀,這就是強大的虛構產(chǎn)生了真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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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照亮生活”,這是我很敬重的前輩李佩甫老師的話,很年輕的時候我就聽他講過,當時不以為然。但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感受到了這句話的分量。就比如寫《寶水》,去現(xiàn)場看固然很重要,但從現(xiàn)場回來后對素材的認識同等重要。這種認識意味著對素材的沉淀、辨識、思考和選擇。不僅僅如此,認識還意味著許多難以言傳的東西,尤其是對素材的理解,這是對你所感知到的生命經(jīng)驗的理解,理解歷史的部分、當下的部分以及未來的部分。也是在認識的過程中,我重新構建了故鄉(xiāng)。是的,進入創(chuàng)作的故鄉(xiāng),一定是被作家們用自己的文字重新構建的。我甚至想武斷地說:這話對所有的作家都基本適用。尤其是小說家們,構建的意味更強烈??梢赃@么說:故鄉(xiāng)用一草一木養(yǎng)育了我們,我們用一紙一筆再造了故鄉(xiāng)。
《寶水》里有很多人名和地名,我還都挺喜歡的。很多人問過我書名為什么叫《寶水》,這當然是我精心選定的名字。我想寫一個村莊的故事,又確定要寫一個山村。在山中,水尤其寶貴,很多村名都含水,所以我就決定了這個村名里要有水。為什么叫寶水呢?這個名字也有一些真實投射的影子。我老家有一個山村叫“一斗水”,村里的人和事和小說對不上,但是“一斗水”和寶水的名字是有投射關系的。不過我覺得“一斗水”不太適合當小說名字。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的書名特別重要,不能過于實,要有些延展性,理想狀態(tài)是能從書名里面看到實也能看到虛,“一斗水”太過于實了。我就想,如果泉眼是元寶型的,泉名是不是就可以叫寶水泉,村子就叫寶水村,小說就叫《寶水》,我覺得這就比較完美。一方面有實,同時也有虛。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嘛,能意指民眾,象征著民間力量。正如小說中村里每戶人家都懷揣著對幸福生活的熱望在生生不息地努力向前,他們的精氣神兒正是《寶水》的靈魂。總之,這個名字所蘊含的比較豐富的象征性意味就是我很想要的。其實這個名字還有一些前史,在《寶水》之前叫《寶水村記》,征求了我兩個好朋友的意見,她們說不要“村記”,就叫《寶水》,我覺得說得特別對,就定了《寶水》。
一斗水村是中國傳統(tǒng)村落,深山村,很深的,離山西很近。我當時第一次去的時候看到村子的泉水叫一斗水泉,每次能取水一斗,泉名就是村名,就覺得特別有意思。村里有保存完整的龍王廟、關帝廟,還有一條古道。因為離山西很近,山西人很會做生意,晉商常從古道路過,還修了關帝廟,傳統(tǒng)的東西就保持得很好。還有很多民間傳說,比如廟里關公拿青龍偃月刀,刀上面沒有青龍,為什么沒有青龍?因為有一年大旱,村民們向關公祈雨,關公很發(fā)愁,覺得自己沒有降雨的權限,又想解村民的困難,突然想起自己的偃月刀上有青龍,就問青龍,你能夠降雨嗎?青龍說能,青龍修行很好,已經(jīng)有本領降雨了,于是就降了雨,降雨后村民們就過來答謝關公,關公說青龍你既然這么厲害,就可以自己獨立出來享受香火了,所以關帝廟的青龍偃月刀沒有青龍,在關帝廟旁邊有個龍王廟,那就是青龍可以享受香火的地方,像關帝廟開出一個分公司一樣。民間傳說非常飽滿和生動,這些特別鮮活的東西都被我寫到了小說里面。這個村子也在轉型,做了很多民宿。最初是驢友喜歡走山串嶺,在村子里面食宿,后來村民自己開始招待客人,條件比較簡陋,也有些亂。政府開始介入以后,做得比較規(guī)范,就逐漸興盛起來。屬于自己先生長,后來被規(guī)范的形態(tài),是我覺得特別有意思的一種發(fā)展模式。村莊很有生機,同時也有很多問題,也不只是這個村莊有,我看到的很多村莊都有,我就把所見所思所感都放在了小說里。
說到底,老家和故鄉(xiāng),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甚至有些從沒有鄉(xiāng)村經(jīng)歷的人也有。即便你壓根兒就生活在城市,往上溯源也都有老家,父母這一輩,或者爺爺奶奶的一輩,他們都有自己的祖籍、故鄉(xiāng)。時代行進到現(xiàn)在,因為城鄉(xiāng)之間的頻繁流動和邊界變動,當下人們普遍擁有的是一種城鄉(xiāng)混合疊加的復雜體驗,也使得很多人心中都有一個城鄉(xiāng)接合部。這些都決定了鄉(xiāng)村情感的復雜性。所以我常常想,在如此現(xiàn)代化的當下,我們的鄉(xiāng)土性在哪里?很多人的生活貌似很時尚,難道就和鄉(xiāng)土性不沾了嗎?仔細琢磨其實也沾的。鄉(xiāng)土性并不一定附著在表面,這是根植在我們血液、基因里面的東西,所以哪怕是在非常時髦的現(xiàn)代大都市里面其實也會存在的。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中說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鄉(xiāng)土倫理,雖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支離破碎,但它依然存在,“鄉(xiāng)土中國”的說法我覺得至今仍然有效。比如很多人在鄉(xiāng)村還有親人,清明節(jié)依然要回鄉(xiāng)上墳,過年過節(jié)也要回老家。還比如說,直播的時候主播們喊“家人們”就會很快建立起虛擬的血緣關系,這是特別典型的。和陌生人見面的時候套近乎,大家也都習慣稱兄道弟稱姐道妹,靠著虛擬的血緣關系迅速拉近彼此距離。比如東北人“咱爹、咱媽、咱兒子”,五分鐘就可以和你“咱”起來,“咱”一大堆。但明知道是虛擬,人們也會很受用,我覺得這都是很典型的中國鄉(xiāng)土方式。這種人際關系模式就屬于非常典型的“鄉(xiāng)土中國”。鄉(xiāng)村在以前具有一個明確的骨骼,也許現(xiàn)在這個骨骼破碎了,可骨架依然在,甚至還是我們的支撐。它貌似非常脆弱,但在一定時候依然會顯示出力量來,而且非常堅實。我覺得這種影響、這種力量是深入骨髓的。中國與西方的文明基礎有著很大區(qū)別,農(nóng)耕文明決定了我們的鄉(xiāng)村倫理、宗族觀念、道德體系,這些都是幾千年延續(xù)下來的。所以即使當下的現(xiàn)代化進程如此迅猛,大家都說鄉(xiāng)村崩塌了,但是我覺得崩塌的只是表面,它內在的精神性的東西盡管也被破壞了,但哪怕發(fā)生了“粉碎性骨折”,它依然是強有力的硬性存在。
總之,故鄉(xiāng)作為文學的命題依然還有著豐沛的生命力。只要家鄉(xiāng)在,只要鄉(xiāng)土在,只要寫作者對于故鄉(xiāng)的情感、認識和思考在,關于故鄉(xiāng)的文學就會一直在生長,我對此很相信。
【作者簡介:喬葉,祖籍河南,現(xiàn)供職于北京老舍文學院,兼職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小說《寶水》《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藏珠記》及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多部。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2022年度中國好書、北京市文學藝術獎、十月文學獎、春風女性獎等多個獎項,多部作品被譯介到俄羅斯、西班牙、意大利等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