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5年第1期 | 沈學:小鎮(zhèn)喧囂
太陽在天上平等地掃視完一輪后,我的小鎮(zhèn)發(fā)生了不易察覺的改變。平平無奇的海面上微瀾濺起,里面飽藏喧囂、魔幻和荒誕。每個人都茍延在盛日或黑洞之中,而我對那萬千生活情節(jié)早已免疫。
一
那頭豬不出所料地倒在了黎明到來前,剛烈的嚎叫并未喚來陽光普照的時刻,屠刀很快剝奪了它告饒的權利。作為小鎮(zhèn)中豢養(yǎng)多日的家畜,豬就這樣消失在眾人面前。我蜷縮在冬天的被窩里,被擾了清夢很不耐煩,盼望著豬血趕緊流干。無非天上掉了顆星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翌日的小鎮(zhèn)將一如既往地豐滿、熱鬧。
拂曉,街邊的馬路牙子上,婦女們擠作一團,圍著一輛三輪車買肉。屠夫嘴叼著香煙手起刀落,一爿鮮肉迅速被剁成小塊。刀鋒來回切磋砧板,留下了無數(shù)暗河。我就在人和刀的喧擾中醒來。百無聊賴的假期時光里,充當看客也是一種消遣。
我囫圇洗漱一番,來到人群邊緣,探頭探腦游走了一圈。兩扇豬肉幾乎被人分食殆盡,只有幾片腿肉零星擺在攤上,濃郁的肉腥味撲鼻而來。我問屠夫還有沒有排骨,屠夫說,排骨早就賣完了。于是我將一塊豬肉翻過來,端詳一番后,揩掉了指肚上的豬油。肉還存著余熱。我忘了,它剛被宰殺不久,它等到了它最堅實的宿命。生前豬圈里的不見天日,只是為了靜待那把屠刀悠悠到來。或許是因為人畜殊途,心底又隔著一道忘川,我并未對此生出慈悲心腸。
黑毛狗在肉攤附近晃悠,吸著鼻子湊來湊去,湊進了圍觀的女人堆里。有個大媽突然賞了它一腳,狗子驚恐地栽了個跟頭,哀鳴著夾住尾巴跑走了。今天這個攤販心腸不錯,他朝狗遙遙拋了塊骨頭。狗一個凌空躍起,精準地接住骨頭,隨即躲去墻角,盤身半躺了下來。
鄉(xiāng)村六畜興旺的時候,鎮(zhèn)上的養(yǎng)豬戶很多。殺豬在當?shù)厮慵⌒∈⑹?。為免顧客太少肉賣不完,前兩日,會有人上門告知消息。久而久之形成習俗,街坊們成了攤前主力,誰家殺豬必去捧場。一個人的路,也是大伙的路。
只是等到我掌廚那天,路邊情形已經大變。一連幾日,都沒等來賣肉的人家。街上的三輪車都在奔馳,貨箱也高高圍了起來,沒有一輛有??康囊馑?。我踮起腳查探過,車廂中空空如也。土豬肉有朝一日能如此緊俏,我始料未及,早些年還無人問津。這樣說來,豬圈里剩下的豬應該感到欣喜,它們略過屠宰廠的深水苦牢,直抵人生終境,至少保留了亡身尊嚴。
天剛麻麻亮,我的狗便吠了起來,叫起來像個肉喇叭,嘴里嗚嗚唧唧個不停,吵得人不得安生。似乎狗有千里傳音之功,能夠隔空挑釁或者調情。小鎮(zhèn)上,很少見公雞打鳴。狗叫代替公雞,成了天亮的鬧鈴。我常常被狗的早起吵醒,爾后罵罵咧咧給它開門。我上完廁所去解狗繩,狗見狀,屁股扭成了一朵花,被放出門后撒丫子就跑,在屋前屋后屙尿種下氣味。
我吃完早餐在一堆瓦片前碰見了狗,它伸著兩只前爪低頭一陣吠。當我警惕地持棍向前,才發(fā)覺是只小刺猬。這東西在小鎮(zhèn)出現(xiàn)很是稀奇。我在想這個拳頭大小的家伙從何而來,是否因為落單而離群索居,還有沒有同伴藏在隱秘處。畢竟四周都是磚混建筑的房屋,連個多余的土洞都沒有?,F(xiàn)在它微弱如螻蟻,踩死它我毫不費力。所幸它遇見了我,所幸附近沒有貓頭鷹和狐貍出沒。
我趕跑一旁嗷嗷亂叫的狗,悄摸摸退出半丈遠。受驚的小刺猬這才舒開刺球,露出三角狀的臉,伸出纖細的爪子一邊往前爬,一邊哼唧唧地小聲叫喚。我一走近,它便機警地原地縮成一團,背上的刺果然堅硬且扎手。對峙持續(xù)片刻后,我忽然起了邪念想把它帶走。但在豬已經身處絕境的啟示下,我勉強決定放它一條生路。
最近,鎮(zhèn)上的狗叫稀薄了許多,一向敏感的我頓覺異常。趕集的老頭說,早時有輛面包車,在街上來回轉悠,可能是狗販子團伙。我能夠想象出,那些狗在這樣的早晨里怎樣一去不返。它們甚至來不及用虛弱的叫聲喚醒主人沉睡的耳。要是抓住這幫王八蛋,一定往死里揍。人群中的男人攥著拳頭,憤憤然說道。
他們都決定以后不再養(yǎng)狗了,敢情到頭來是給別人養(yǎng)。我不信這個邪,一直養(yǎng),好似只有領養(yǎng)新狗,才能撫慰上一只狗留下的陰影。直至第五條狗,我終于扛不住而收手。狗的一生有我望不見底的深淵。
那天,兩輪摩托躲避不及,橫腰碾過狗的身子。摩托司機扭頭罵了一句,沒停車,開著那輛不長眼的鐵物揚長而去。狗在驚懼中掙扎著往回爬,嘴里不迭地痛苦叫著,路上拖出一條淡淡的血跡。然而我的藥箱里沒有回魂丹,甚至沒有止疼藥喂它吃。我就這樣望著它凄厲地哀號,直到這哀號一聲聲變淺,呼吸也跟著衰微起來,最終吐盡半口氣后倒在我懷里。盡管我再如何預料狗的結局,面對它的合眼還是慌了神。我又要孤身一人面對人間。
二
小鎮(zhèn)中人憑著長久形成的高度默契,將繁雜的生活過得有條不紊。我一年半載回趟家,總要感慨兩句今夕何夕。小鎮(zhèn)的住建格局沒有大的改變,改變的只是消失在晨霧中的人,以及那些經營不善被轉租的門面。
坡下的鐵匠鋪不再錘錘打打,鋼鐵工件里混入了奸細,它經過鍛打、定型、淬火、打磨開鋒的完整工序,最后出賣了鐵匠,霸占了這項手藝。天橋底下刻碑的大爺至今音訊全無,粗獷的石料附近長滿雜草,因為找不到一個懂它的人,它寧可自斷經脈也要回到原土。
街上的人掛著統(tǒng)一的機械表情,似乎在按照某種程序活動著。而我像是只遷徙的蝦蟹,爬回了殘缺不全的日子里。眼前的街巷面生,又不那么面生。斑駁老舊的生存痕跡里,有無數(shù)聲像等我解密與破譯。跑到便利店買水,脫口就是普通話的腔調,一時忘了轉換鄉(xiāng)音方言。一個男人光著膀子來買檳榔,嘴里噴濺著熟悉的臟話。故土風味的市囂使我漸漸醒神。
馬路如同經過整形手術,已經全段鋪上瀝青,畫上交通標線,再無舊日的瘡疤可揭。店鋪或者貨攤設得規(guī)規(guī)矩矩?;也焕策蟮膲γ姹淮笮薮笳?,粉刷上亮眼的招牌和廣告。道路兩側拓寬了不少,私家車像是一匹匹健碩的馬,在橫穿豎插的人流中打著響鼻?,F(xiàn)在的小鎮(zhèn)雖然是城鄉(xiāng)的結合體,但也在穿西裝打領帶,試圖從蠻荒過渡到文明。種種場景,使我想到一年之中汁液最飽滿的季節(jié),又想到再富庶的田地都有荒蕪的一天。
這些年輾轉外地,吃的飯菜味道全不對胃口,我由這方水土塑造,也只能在此獲得食欲上的滿足。云中北路那家丹頂鶴餃子店,開到今天已有十年之久,夫妻倆的生意十分紅火。方圓幾里的店面換了個遍,唯獨這家餐館屹立不倒。我也是新老顧客中的一個,心心念念他家的大骨湯汁,以及獨特的自制醬料。熱氣騰騰的湯面里滿滿都是回憶。我每回路過都忍不住進店解饞,點上一碗空心粉,一份玉米煎餃,在闊口瓷碗中慢慢品咂青春。
節(jié)假日,菜市場門口堵得水泄不通。司機們使勁撳著喇叭,繞道無路可走,倒車也行不通。這樣兩難的抉擇在人生中比比皆是。熟食店,商超,臨時攤位,都在黃金時間點張開大口,誘敵深入。我頭一回買菜差點兒被肉販的眼神迷惑。剁肉的壯漢見我是個毛頭小伙,給我挑的肉肥的遠遠多過瘦的。在經驗老到的攤販面前,我的稚嫩顯得綿軟無力。踏進市場前,我并未意識到自己處在爭斗的江湖。
小鎮(zhèn)因為小,繞不過熟人的坎,市場門口的豆腐攤是對門阿姨擺的,兩家人交識了十余年,我再光顧別家并不合適。自古人心惟危。人與人的表面客套,相當于人身皮毛,我們需要這層薄薄的皮,彼此觸摸不生痛楚。
大地落寂之前必有狂歡。年關,小鎮(zhèn)的氣氛達到高潮,街巷四處掛著大紅燈籠和春聯(lián)。貨柜中的干貨和糖果色彩繽紛,引得小孩口水直流挪不動步。水果成箱成袋地擺在路邊,釋放著幽微的香氣。店鋪的邊界在這幾日是模糊的,被寬縱的,但過了這幾日,一切又要重新計較?;I備年貨的人像一群出窩的蜜蜂,從臘月中旬采買物資到臘月二十九。明明是凜冽的寒冬,卻像豐腴的晚秋。
步行街作為小鎮(zhèn)的核心地帶,早早便被機靈的攤販們占領。璀璨燈光的掩映,證實了新年氣象的浮夸。滿墻灑金的春聯(lián)中,財源廣進,富貴平安,這八個字寫得最多,字體最大。每個人都沉醉在吉祥的天國,我也不能自拔。彼時的街巷像一鍋煮熱的粥,什么人都有,上至耄耋老漢,下到學步嬰童,從不湊熱鬧的人也都逡巡其中。
三年過去,我的遺憾還在。那位姑娘再也沒來擺過地攤,她弓身寫字的模樣我還記得,兩盒墨汁,三支毫筆,在她手下輕輕一揮,天空的陰沉頓時掃盡。
加油站前邊空白的水泥平地,一直是水果販子的臨時陣地。白天,水果攤像陸地上的港口,一箱箱水果經人工搬運,整整齊齊壘成兩面墻,列裝在北風呼嘯的棚房。子時夜深,篷布耷拉下來,這唯一柔軟的門才算真正關上。
販賣水果最繁忙的一年,我和表哥被安排守攤。白天的喧囂散盡后,冷風貼著地面橫掃,那是刺骨的冰寒。躺在單薄的床板上,即便蓋上三層被褥,身體依舊睡意全無。大風像頭饑餓的獸,圍著四面篷布啃噬,篷布一會兒鼓脹一會兒干癟,被掀得訇然作響。外面毫無動靜的時候,以為狂風去了別處,不想片刻后又肆虐起來,猶如一個愛捉弄人的老頑童。這回像是找到了竅門,風順著縫隙鉆進棚內,將黑暗中的塵埃揚起,緊接著沉入一片岑寂,我心想,現(xiàn)在已經是歲末了,只要扛過今晚的猛烈,明天,平坦就會無處遁形。
三
鎮(zhèn)上唯一的河一直沒有名字,也沒人給它命名。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它,也從未考證過它的源頭和終點。在被環(huán)保治理前的很多年里,它都以一種恣意的姿態(tài)淌過小鎮(zhèn),河道里混合著各種腐質物,礁石上也蒙有厚厚一層污垢。河水流得很慢,不時散發(fā)出氣味。途經者從不在此逗留。
熾烈的陽光在此觸手即收,清澈二字更是遙遠追求。河邊的常住民經常不顧警告牌提示,往河里傾倒廚余臟污。剛剛過橋的中年男人,前一秒將煙頭彈進河水之中,轉身便在電話里和別人吐槽河水臟臭。
河是有聲音的,會疼的,只是人耳聽不見罷了。表面上,這河維持著寧靜,靜伏在人們腳下,低于黃土一丈之深。河沿立有成片石墻,岸邊也有柳樹生長。實際上,它的嘔吐已經成為日常,甚至因此埋葬了自己。我幼小時,時??吹胶铀兩?,一會兒靛青色,一會兒暗紅色,像無數(shù)道彩虹,剝奪了孩子們不安分的幻想。這條河一直在忍辱負重。
一個無風的下午,我在河的橋上觀望。幾人在底下吵吵嚷嚷,三個男人卷起褲腿,站在岸邊躍躍欲試。順著視線焦點摸索而去,我見到了河道中間肥大的鲇魚。水不深,鲇魚游不起來,一直在拼命擺尾,身體卻不斷撞到礁石。河里有活魚是件令人興奮的事。很快男人們精神煥發(fā)地涉足下水,打算撈起這條鲇魚煲湯喝。只能怪這魚不長眼睛,運氣太背,闖入了河的禁區(qū),入侵了人的地盤。他們有個設想,魚是干凈的,只是河水臟,但魚體內毫無污穢。
一刻鐘后,男人笑嘻嘻地捧著魚上了岸,他們滿臉如獲至寶的模樣。如果說鲇魚誤入此河是種悲哀,那它落魄于此,還被人類垂涎則是更大的悲哀。
和大地上所有河流一樣,這條河也有漲水的時刻。夏天,連下了半個月陰雨,瀟湘各地都在推送洪汛警報,這是我記事以來最為嚴重的一次,也是河畢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大洗之年。一覺醒來,馬路變成一條河,街上和橋洞滿是積水與深潭。但凡低洼處都灌滿了雨水,近郊菜地也被淹沒?!妒ソ洝分泻樗疁缡赖念A言即將兌現(xiàn),可人們還沒建好一艘能逃難的諾亞方舟。
也僅僅是在洪澇這會兒,我才見到這河的洶涌一面。水位漲了兩米多,幾乎快和道路齊平。翻滾的河水不再渾濁,而是像一缸沸騰的開水,激起無數(shù)乳白的水花。這場不絕的雨似乎載著某種目的,執(zhí)意沖走一切不潔與污穢。
消息稱,河上游一處魚塘決堤,無數(shù)魚種匯入洪河。人們聽聞頓時來了勁,紛紛抄起漁網和叉子守在河邊。直至他們中的一個確證了魚影,一場壯闊的捕魚行動才正式開始。逃亡的魚在河里撞暈了頭,不斷被水花拋起落下,有兩斤重的,也有三斤重的,總之多到數(shù)不過來。他們的嘴角咧得更大了,甚至搬出了電魚設備,電棒在水里支一會兒,十幾條魚立馬被電到飛起,不等落水便掉進了網兜。
雨水模糊了田土邊界,造就了一場浩劫。鎮(zhèn)上的人在想,不管哪里的魚蝦,流到我的地盤那就是我的,就算被興師問罪也不怯說理。在他們竊喜飛來的餡餅時,也許正在領受罪孽還渾然不知。我總是愿意對萬物保持樸素認知,不偷不搶,不占不騙。
我猜想這河真正活明白,是出于那次車禍意外。一輛滿載啤酒的小貨車從坡上下來,由于剎車失靈側翻撞上橋洞石欄,貨箱里的啤酒瓶頓時碎了一地,一部分酒水順勢流進了污水河。喝吧,喝多了就沒有煩惱了,我聽見酒如此說道,似乎這是一次早有預謀的肇事。交警處理完后很快重新通了車,撞破的石欄桿換了副新的,現(xiàn)場只留下兩條清晰的轍印。酒瓶碎在河中因為無人撈起,讓河水有幸飽嘗了瓊漿玉露。打這以后,這條河就醉了,不翻涌,也不造妖,就那么默默流淌。春夏秋冬全不顧,眾人皆醉它也醉。
四
小鎮(zhèn)就像一塊大號的軸承,每個人都是其中一枚不起眼卻關鍵的滾珠。我的街坊們似乎都戴有假面,臉上那層薄膜吹彈可破。面具背后的局促與滑稽,只有動用細節(jié)才能窺其麟角。在爹娘和街坊們交談時,我始終是那座破冰的橋梁,充當著潤滑劑的角色。就算外人的夸獎再真實,也不能影響我的判斷。那些溢美之詞都只是個幌子。他們是如何維持安全間距,我若干年后才領會到。
數(shù)數(shù),搬來小鎮(zhèn)也有五六年了,街坊們大多以笑容示人,使我忽略集體之外的部分,忽略相互秘而不宣的部分。我們都有距離,也都應該有距離。屋后的老頭并不滿我們的到來,他怪我們買下那塊空置的地皮,建的四層樓太高遮了太陽,讓他孤獨的晚年愈加凄涼。于是他把怒氣撒到兒子身上,指著鼻子罵其沒出息,連個太陽都能被人買走。
就算屋后那堵磚墻再堅固,也攔不住老頭唾沫紛飛。好在這些牢騷動搖不了我們分毫,更改變不了日升月落的軌跡。
冬日刮的風總是沁涼逼人,好在有回溫的暖陽策應。爹娘一早在窗臺曬滿被子,跨越數(shù)九寒冬需要熱量無限。那天,我一人放假在家,床被不慎掉到電纜上,我伸胳膊伸腿也無法夠著,只好去停車場喊爹回來。再回來只眨眼工夫,被子竟憑空消失了。爹猜想是隔壁的周老太收了去,但拿捏不好是不是誤收。又不能擅闖民居,索性靜觀其變。果然時隔三日,周老太悠哉開門,將那床被子曬了出來,于是娘趁機上門討要,不想兩人竟和諧翻篇。我深感詫異,還以為會大戰(zhàn)一場。娘說所幸背面縫了她的名字,否則靠一張嘴無以為憑。
爹娘想的是,低頭不見抬頭見,讓一步海闊天空。事實證明他們的忍讓沒錯。不久后我家辦酒席,周家也的確讓出了地下室過道。突然的大度很難與之前的用心關聯(lián)。
小鎮(zhèn)的灰色頭像對應事,也對應人,我們生來一副模糊臉龐。所有人都在變,變得良善,或是惡戾。鄰家大嬸笑著給我們送菜,她的突然殷勤使我驟覺人事無常。此前她的嘴碎大家有目共睹,方圓幾里她的嗓門最大,看似是個不好惹的人物。
某個疾風驟起的晚上,家里屋瓦被刮飛一塊,恰好打破了她家玻璃。次日一早,她便在門前指桑罵槐。街坊們紛紛探出頭看戲。爹搞清狀況忙跟她解釋,對面仍舊不依不饒。一向溫和的爹也來了脾氣,發(fā)了一通火揚長而去?;鸨M,爹還是悄悄量了她家窗戶尺寸,買了塊新玻璃放在墻下。而冰釋這段誤會,是她停止唾沫橫飛的很多天后了。當越過那些日常的糾扯,兩家人的關系竟奇跡般出現(xiàn)了好的變化。
爹和街坊們相處,不求世事圓融,只求沒有裂痕。所以與五百米長街上的住民,互相談不上冷漠,也談不上情深。
小鎮(zhèn)經過長年累月的發(fā)酵,孕育出了鄉(xiāng)村的文化功能,鄰里關系維系在紅白喜事之上。誰家孩子滿月,誰家孩子考學,都會上門通告一聲。平日素不來往的鄰居,也默默以禮金為紐帶,維持著睦鄰關系的脆弱存在。特別在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喪事上,大家都會收起孩子般的置氣,該上禮的上禮,該跪拜的跪拜,總之面子事小,禮數(shù)為大。
爹不忙的時候帶我去吊過喪,這是他作為一家之主的責任。街上關系稍近點兒的人家,男人會派自己女人去給喪主家?guī)兔?,干些端茶倒水的簡單活計,這也是鄰里間不必言說的默契。
我只在葬禮,這一終極的答案面前,望見了眾人最大限度的融洽。出殯那天,葬禮隊伍浩浩蕩蕩涌過屋前,不少街坊會燃鞭送行,感情較深的還會擺個靈桌。桑榆已逝,還有什么比亡人子嗣的一跪厚重呢?這一跪,以往的過節(jié)通通化作輕煙,時間的落果最終回到樹上。我親眼見到那只仙鶴尾隨棺木飛到荒山,與亡者一齊在火下羽化成仙。這就是小鎮(zhèn)眾生此消彼長的真相。
【沈學,1996年生,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湖南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在《四川文學》《廣州文藝》《時代文學》《膠東文學》《黃河文學》《滇池》《延河》《駿馬》《星星·詩歌原創(chuàng)》等刊發(fā)表散文、小說、詩歌若干。有作品被《散文選刊?選刊版》《散文海外版》轉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偶有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