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峽口
西陵山北峰像一艘巨大的古船。古船靜泊在西陵峽的峽口,被江濤環(huán)抱。山置于夷陵(今湖北宜昌市)以西,位于“楚之西塞”,遂名西陵山,峽以山之名,遂名西陵峽。西陵峽西起秭歸香溪口,東至南津關(guān),是長江三峽中最長的峽谷。
遠眺西陵峽口,山陵如浮在江水上,而非高矗。山太矮了,高出水面僅百來米。長江如練,翠綠如洗,平闊百里,浩浩渺渺如時間之河。
站在山陵之巔的至喜亭,便可將西陵峽收入眼底,似乎心中也生出了“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的蒼茫之境。長江兀自流,任憑江舟逐風隨浪。李白是長江的流客,他不由自嘆:“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贝蠓踩馍恚允菧婧R凰?,皆是江中水滴。唯獨偉大的藝術(shù)之心,方可抗拒大江之流。
唐大歷三年(公元768年),詩人杜甫拖家?guī)Э?,由梓州(今四川三臺縣)坐船東下,經(jīng)停下牢溪渡口。友人在渡口津亭設(shè)宴款待杜甫。顛沛流離的杜甫涕淚滿衣裳,在津亭,見星夜如晝,夜燭闌珊,千帆江舟穿梭,揮毫而舞《春夜峽州田侍御長史津亭留宴》。
這一年,杜甫56歲,已是白發(fā)蒼蒼。他長期流離失所,食不果腹,春夜但見長江星垂,舟楫碌碌,與好友共飲,怎不欣喜呢?西陵峽足夠容納杜甫的悲欣。人生無常,生命多匆匆,他對可貴的友情滿心珍惜。兩年后,杜甫帶著家小逃往衡陽,而后又溯湘江而上,暴雨數(shù)日不歇,江水猛然上漲,在耒陽方田驛,餓了5天。入冬,他想從潭州北上襄陽,在去岳陽的船上,臥病而終。每每讀杜甫絕筆詩《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我都有哀慟之感。“故國悲寒望,群云慘歲陰?!遍L江收納了他。
西陵峽口上游20余公里,是茅坪鳳凰山,屈原祠依山臨長江而建。不知杜甫當年在津亭眺望長江,是否想到了屈原。他們同是憂國憂民的詩人,在西陵峽,他們隔空相遇。他們隔水相望,以長江為桌,握手把盞。
2016年11月,冬雨綿綿。我坐火車去恩施,途經(jīng)宜昌,已是傍晚。車窗外,長江之畔,燈火璀璨。我靠著車窗,望著黑魆魆的西陵山,耳畔回蕩起《話說長江》中陳鐸渾厚、豪邁的男中音:長江出重慶,入湖北,三峽雄渾壯觀,一路驚濤駭浪,即從瞿塘穿巫峽,便下西陵向宜昌。
宜昌就在我眼際,西陵峽在我遠眺之中。長江默然,水碧千里,無聲地洶涌。
石灰?guī)r因雨水億萬年溶蝕,出現(xiàn)了大溶洞。唐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白居易和弟弟白行簡、好友元稹,在夷陵相會,并游西陵峽口,深入其洞,酒酣后,白居易作《三游洞序》紀游,刻于石洞之壁。此時,白居易由江州司馬改任忠州刺史,心情風和,此情此景美如斯:“初見石如疊如削,其怪者如引臂,如垂幢。次見泉,如瀉如灑,其奇者如懸練,如不絕線……”
石洞由此命名,遂稱“三游洞”。洞以文名,文以石記,與江濤千年相伴。
240年后,北宋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十月,蘇軾、蘇轍隨父蘇洵入京,他們沿長江而下,暢游沿岸名勝。在夷陵,西陵峽口作為他們必游之地,父子三人仿先賢夜宿三游洞,并作同題詩《題三游洞石壁》以表心跡。蘇轍另作《三游洞》,寫道:“三人一去無復見,至今冠蓋長滿門?!?/p>
蘇轍一語成讖。蘇氏父子開始了顛蕩的生涯。蘇軾也并未料到長江自此成了自己流離的航道。游西陵峽時,蘇軾23歲。在長江邊的黃州(今湖北黃岡市)作《臨江仙·夜歸臨皋》時,蘇軾45歲。他鬢須發(fā)白,已如老翁。他慈悲、悲愴、寬闊、闊亮:“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p>
長江是茫茫之江,滔滔之江。千帆皆過。它過于激蕩、磅礴、亙古,處萬變于不變之中,處無常于恒常之中,有數(shù)以千萬計的支流。宜昌是長江流程中的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處于中游,是三峽門戶、川鄂咽喉。長江穿過西陵峽,浩浩東去。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等詩人,是長江偉大的支流,融入長江,奔騰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