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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落在太湖的紅嘴鷗
來源:解放日報 | 何婉玲  2025年01月24日08:23

冬日里的黿頭渚,原本孤寂,怎么也沒想到,因為紅嘴鷗的到來,日子忽然變得歡騰起來。我站在輪船下艙,仰著脖子,頭頂盡是紅嘴鷗飽滿而潔白如雪的腹部。傍晚的落日染紅太湖湖面,數不盡的紅嘴鷗在夕陽中飛渡。它們披著霞光,鋪天蓋地,尾隨在船后,像神話里的大鳥。陰郁的天氣,晦暗的冬色,在它們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跡。

碧波萬頃的太湖水,像一個淺灰色的巨大碟子。一百、兩百、三百,我算不出有多少只紅嘴鷗,只知道它們來自遙遠的極寒地區(qū)。它們飛行能力超強,它們不畏風雨,從俄羅斯的貝加爾湖、蒙古國烏布蘇湖或新疆的博斯騰湖起飛,一天飛行150公里,不斷往南尋找溫暖濕潤的天地。

在漫長的旅途中,它們一直與風周旋。最終它們駕馭了風,絲滑而毫不費力地在風里翱翔。我站在船尾,它們像一架架平穩(wěn)勻速的飛行器,紋絲不動地懸停在我的頭頂。

2014年,歷經近萬公里飛行的紅嘴鷗,忽然落在無錫黿頭渚的湖面上,此后每年11月到3月,都能看到它們停泊在此的身影。

我在《中國鳥類觀察手冊》中查看紅嘴鷗在中國的分布,除了西北廣袤的沙漠與干旱地,從東北齊齊哈爾的濕地到西北部的天山以西,處處都有它們飛行的足跡。越冬時節(jié),它們還會停留在大陸東部以及北緯32度以南的湖泊、濕地和沿海,甚至一路南遷至菲律賓等東南亞地區(qū)。

一只紅嘴鷗在天空,以輪船同等速度飛行,它展翅在空中,身如棒槌,眼神一直在四處張望。

為了追上游船,這些紅嘴鷗不得不逆風飛行。它們輕盈機敏,像訓練有素的運動員,能夠快速、準確地接住游客從輪船上拋出來的小塊面包。它們銜了面包就立即飛遠,吃完了又飛回。有時面包落在水面,它們便展現出高超的捕獵技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面包從水面叼起。

這些紅嘴鷗“啊啊啊”粗啞地鳴叫著,叫聲里有大海的野性。它們嘰嘰哇哇,成群結隊,仿佛在催促同伴:快一點,跟上!這里新來了一船游客,都是食物!

我很難用文字描述它們的語言。每種鳥都有自己與眾不同的語言體系。一個叫“懂鳥”的小程序,除了通過圖片識別鳥的種類,還能通過鳥的鳴叫進行鳥類區(qū)分。鳥的祖先早已將基因密碼寫進聲聲鳴唱中,就像人類的虹膜,獨一無二。

世界上有多少種鳥,就有多少種鳥的語言。每一種鳥都是一種音符的發(fā)源地。云雀的叫聲如陽光在歌唱,紅嘴鷗帶來了海浪翻滾波濤的聲音,杜鵑是深山隱士吹奏起一聲聲長哨,畫眉鳥是古寺的晚風吹動了檐角的風鈴……

我時常在想,如果人類之中能夠誕生一個了不起的生物學家兼語言學家,可以聽懂鳥的語言,能夠將這些鳥鳴翻譯成文字,這世界將誕生許多優(yōu)美的詩篇。一陣陣清脆的鳴啼,是一句句押韻的短詩,像《詩經》里的《蒹葭》,像曹操的《短歌行》。

江南的冬天還是太冷。我忙著拍照,雙手被疾行的寒風吹得顫抖。上艙游客拋出的面包,沒被紅嘴鷗接住,紛紛落到我頭上。我曾在大連喂過海鷗,那種海鷗體形更大,它們甚至能迅捷無比地接住我拋出的火腿腸。

多年前,我在云南省博物館買過一個紅嘴鷗玩偶,紅色的嘴,蛋形的白色身體,兩條赤紅的細腿,樣子有些抽象。那是昆明的夏天,天氣依然涼爽,街頭三角梅舒展著紅色、白色的苞片。但是沒有紅嘴鷗。

一年年想去昆明看紅嘴鷗,沒想到,竟有一批落在了無錫黿頭渚。年輕人提著大袋小袋的面包,一涌入船艙,就拼命往船邊的欄桿處擠,搶占最佳觀鳥位置。一年比一年多的紅嘴鷗,跟在載滿游客的游輪后面,等著游客將面包投擲到天空。大理網友調侃,怪不得大理的紅嘴鷗越來越少,怕是在無錫被喂飽了、不愿繼續(xù)往南飛了。

無錫,也許是它們漫長旅行的中途休息站,但能在長三角看到它們,讓我倍感榮幸。它們愿意在一個新的落腳點停留,至少說明,它們給人類交出了新一份的信賴。

這些紅嘴鷗的到來,讓我愈發(fā)感受到,地球并不是人類的地球,是萬物的地球。從宇宙的維度看地球,人與鳥,皆平等,皆是大自然的組成。

但與兩條腿的人類相比,能駕馭風的鳥兒,要比人類擁有更多的自由。一棵樹太依賴于土地,它們縱使長得再高,目之所及仍是有限。但是一只鳥,可以從北半球飛到南半球,又可以從南半球飛回北半球,它們看見的風景,比地球上的人類看到的還要多。

做一只飛翔的鳥,可以從黑龍江的白樺林起飛,一直飛到南方鉆石海般的湖泊,中途若是遇見好風景,便停歇下來,安逸地游弋在蘆葦叢中。

輪船漸漸向岸邊靠攏。湖水變淺,輪船底下翻滾出渾濁的泥沙,紅嘴鷗不再追隨。一整個白天的大喊大叫終于停歇。它們落在水中,潔白如鴿,有人叫它們“水鴿子”。它們像嬰兒躺在搖籃,夢境般隨著起伏的湖水一拱一拱,輕盈得沒有一絲重量。

只是,沒有停歇多久,這些紅嘴鷗又開始上路,像無數個白點,匯成一條銀河,追逐著另一艘起航的游船——一趟趟,好似與輪船有著牽扯不斷的宿命。它們又開始叫囂不歇,聲音像被螺旋槳攪動起來的湖水波紋,震顫出漣漪。

黃昏無法阻止般地來臨,紅燦燦的夕陽,向山背墜去的同時,也收走了湖水和大地的色彩。我登上碼頭,天地一片灰白,紅嘴鷗隱沒在灰白里。

我想,明年我還要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