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部》2025年第1期|唐榮堯:柯柯牙的“綠色命名術”
來源:《西部》2025年第1期 | 唐榮堯  2025年01月26日08:22

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期間,我懷揣著一個“行走在祖國的邊上”的宏大夢想,從西藏自治區(qū)聶拉木縣的樟木鎮(zhèn)開始,按照順時針方向沿著中國的邊境而行,邊界地帶的雪山、峽谷、江河、濕地等地貌,讓我很多時間選擇徒步,這比別人多了一份認識大地、認識邊疆的角度。

在新疆,離開伊犁州最北邊的霍城后,我選擇向南翻越天山,經由夏特古道進入南疆,目標是和吉爾吉斯斯坦交界的溫宿和烏什兩個邊境縣。夏特古道,是我多年來徒步穿越的古道中最為艱險的一條,也是從視覺上認識新疆生態(tài)分辨度最高的一次:走在那個季節(jié)的北疆,簡直就像踩在一條鋪在大地上并緩慢升高的綠色階梯上,沿著古道爬升,隨著向雪線的逼近,森林和青草逐漸稀少乃至消失,山腳下的滿目蒼翠逐漸變成了白雪和黃土交錯的地帶。抬起頭,高處是皚皚積雪與閃著刺目銀光的冰川。隨著連接南北疆的現代公路建成,夏特古道像一位被單位遺忘的退休人員,懨懨于被冷落的晚年歲月中,平淡無奇且少有人光顧,除了一些鐵桿探險者或對古道有著深厚情感的牧民外,基本上沒人再將足跡印在古道上,這讓古道如生銹般看不出舊日模樣。站在最靠近冰川的一塊巨石上,透過一道道冰川發(fā)出的寒光,我仿佛看到一百多年前的芬蘭探險家、后來擔任芬蘭總統(tǒng)的馬達漢,在1907年3月底的冰寒天氣中,和他的8名助手、翻譯通過夏特古道穿越西天山的一幕。

和我自北疆向南翻越天山的方向不同,馬達漢的探險隊伍是從天山南邊的阿克蘇而來的。從馬達漢的日記中,我了解到他行至木扎爾特山口時,冰川一直延伸到他們的腳下。一百多年后,對比馬達漢當年的描述和眼前所見,雪線猶如一頭被惡化的環(huán)境圍獵的雪豹,無奈中向更高處退去了,裸露的山坡就像退潮后露出憔悴之色的島嶼,那是一道道貼在天山之巔的傷口,一篇篇凌亂撒在天山坡地、關于生態(tài)退化的證詞。

天山毫不吝嗇,就像一位嚴正的家長分家產一樣,賜予天山南北兩條浩蕩大河:伊犁河、塔里木河。伊犁河是一條國際性河流,將健碩的身軀朝境外延伸而去,向北穿過碧綠的草場,滋育出豐沛而燦爛的游牧文化,地處中亞的巴爾喀什湖,是它最后的歸宿;塔里木河是中國最大的內陸河,向南穿越遼闊的荒漠,滋育出一片片綠洲里蕩漾的農耕文化,最終,悲壯地終結在浩瀚的沙漠中。

夏特古道猶如一張隆起的弓,木扎爾特冰川就是弓背,是一座巨大的固體水庫,發(fā)源于此向北而流的阿克牙孜河是特克斯河最大的支流,特克斯河又是伊犁河最大的支流;發(fā)源于此向南而流的阿克蘇河,位于天山最高峰托木爾峰的西側,是塔里木河最大的支流,木扎爾特河位于托木爾峰東側。

整個新疆像平躺在大地上的一枚碩大且不規(guī)則的葉片,天山就是這枚葉片上隆起的中脈,從天山發(fā)源的一條條南北縱橫的江河,就是這枚葉片的葉脈。那一次,沿著夏特古道穿行天山,就像閱讀一部大書,從霍城開始到木扎爾特冰川腳下,每一米都是寫滿綠色和游牧氣息的綠色篇章,聞起來也帶著令人清爽的青草味。到天山南坡,順著木扎爾特河往下走,就會感覺到天山其實并不公平,越往溝谷底部走,植被越稀少,綠色面積越來越少。走出夏特古道的南終點破城子后,河流一改南北走向,變成了從西北到東南的曲線,沙漠就是這條曲線乃至塔里木河的墓碑。而木扎爾特河改變流向后留下的那片沖積地帶,就成了它的棄兒。

一個地方一旦被水遺棄,就意味著死亡。那片被木扎爾特河遺棄的臺地,就是一片植物生長的禁地。

站在木扎爾特河即將告別天山的山坡上,我端起望遠鏡自東向西地掃瞄過去,鏡筒里是一片廣袤的干黃之地,西南方向依次浮現著兩顆豌豆般和蠶豆般的綠,那是源自天山南坡的喀拉玉爾滾河和庫瑪拉克河澆灌出的兩片綠洲: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一師五團的團場和阿克蘇城。從木扎爾特河到喀拉玉爾滾河和庫瑪拉克河走出天山后構成的沖積扇,就像從天山揮出的一把巨大扇子,上面是不斷蔓延的干黃,鑲嵌在上面的那兩片綠洲看起來小得可憐。眼前的這景象,就是南疆的縮寫,一直印在我的記憶中。

那次穿越夏特古道,走出掛在天山南北坡那兩片碧綠后,突然被迎面而來的一幅遼闊的干黃撞疼了眼睛,讓我后來乘飛機從天山上空穿越南疆,都是提前暗暗算計好,快到那兩片可憐的綠洲時,拿出望遠鏡,貼著舷窗,朝機身下的山巒、草場、戈壁與沙漠間瞄過去,映入眼簾的是大面積交錯的綠與黃,猶如從中間翻開后倒扣著的一部厚書的封面與封底,從東往西或從西至東,視角不同會讓這部厚重長卷的封面和封底互換角色。但這部書隆起的書脊卻是固定的,那就是連綿萬里的天山,天山最高處的托木爾峰一帶,聳入云霄、連綿橫呈在海拔7400多米山巔的皚皚積雪、晶瑩冰川,是這部厚重長卷鍍銀的書名題寫位置,上面仿佛寫著:新疆之書!

托木爾峰所在的這一段天山,就是這部新疆之書的濃縮。

每次乘坐飛機經過托木爾峰時,遇上天氣晴朗,總會看到一點細微的變化:隨著時間的推移,被木扎爾特河繞道而行、忽略的那片沖積扇地帶上的綠色,猶如一滴濃墨落在一張宣紙上四下洇散,不斷在擴大著它的面積。

距離穿行夏特古道20年后,我終于有了一次貼著地面走近木扎爾河奔出天山后、西岸那一片變大的綠色之地:柯柯牙。

柯柯牙,維吾爾語意為綠色的山溝,取這樣的名字,無疑是當地人對被木扎爾河遺棄的戈壁臺地寄予一種綠色的期待。然而,在40多年前,這片土地一直荒涼依舊,青色難來。

我首先是通過看紀念館的方式,來了解柯柯牙。任何一個有價值的紀念館,都是一部解讀其收藏內容的教科書,“柯柯牙紀念館”就是一部濃縮了這里50多年間生態(tài)變化的檔案。

剛進紀念館,那幅掛在紀念館左面墻壁上的“阿克蘇柯柯牙荒漠綠化衛(wèi)星遙感圖”,就像裝著一位從1986年開始,就一直堅持參與、見證柯柯牙從干黃到碧綠施行變臉術的老人遺像的鏡框。那張地圖猶如一條柯柯牙生態(tài)變化之路,1986、1996、2012和2020,四個年份的衛(wèi)星遙感圖,既是四張從黑白到彩色、體現著攝影與照片沖洗技術進步的時光之照,也是栽在那條生態(tài)之路上醒目的界樁,清楚地顯示著從幾乎沒一點綠色到一片壯碩的綠,將天山腳下的戈壁至溫宿縣城、阿克蘇城區(qū)連在一起的大地膚色之變。

那四張遙感圖就像四張檔案袋,真實記錄了柯柯牙乃至溫宿縣城附近再向阿克蘇城郊的大片荒地,通過栽樹、植綠進行的一場整容術,那四張檔案袋里裝著這樣一組具體的數據在支撐:1986年至2020年,柯柯牙荒漠綠化工程完成造林126.26萬畝。加上這幾年的造林數據,一張面積超過173萬畝的綠色地毯,成功地鋪在了這片昔日的荒地上。我粗略地換算了一下,那簡直就是2621個左右的天安門廣場呀。

將眼光從墻上收回來,大廳里的那座大型沙盤,就像一位站立著的導游,以具象的地貌展示著在柯柯牙栽樹植綠的成就,闡釋著墻上的衛(wèi)星遙感地圖之變背后的艱辛。一張張掛在墻上的圖片,一件件珍藏在玻璃柜中的實物,一份份從政府機關發(fā)出的文件,讓我將其綜合起來,讀到這樣一個有關柯柯牙地區(qū)40年前的生態(tài)信息:多年平均降水量是56.7毫米,年蒸發(fā)量卻高達2500毫米到3000毫米,也就是說,這里是一片水嚴重透支的地方,無疑是樹木栽種與成活的禁區(qū)。除了缺水,這里的土樣全是沙土、沙壤土、黏土、重黏土和鹽堿土。這些名詞的專業(yè)性可能會讓我們不感興趣,也無法體會它們在物理或化學上的特性,但它們構成了一個共同特性:平均含鹽堿量達2.87%,最高可達9.87%,而造林要求土壤鹽堿含量不得超過1%,這意味著,這片土地無情地向人類宣告:樹木,無法成為這里的移民!

水和土,是樹木生長的基本條件,缺少這兩個硬件的柯柯牙,就像被兩種癌細胞侵蝕日久的老人,呈現出一種垂死的病狀。

我打開手機上的海拔儀,顯示腳下的這片土地海拔已經接近1200米,比阿克蘇城區(qū)高出近100米。40多年前,對7公里之外的溫宿縣城和10公里外的阿克蘇市區(qū)來說,柯柯牙就是懸在頭上的一塊沙塵源,風一起來,刮起的沙塵、鹽堿土、黏土,就是一片帶著毀滅意圖的沙海,吹涌著一層又一層的黃色干浪。那時的柯柯牙,就是一個卷動著沙塵的風箱,每年從這里刮起的浮塵天數超過三分之一,最大風速度每秒40米,也就是每小時達144公里;一顆飛舞著的沙粒,仿佛一輛在高速公路上超速的汽車,快速朝縣區(qū)、市區(qū)甚至更廣闊的地區(qū)奔去。那時的阿克蘇市區(qū),肆虐的風沙催生了這樣幾個大家視為正常的情景:白天,突然來襲的沙塵讓市民看不清紅綠燈的變化,導致交通癱瘓;沙塵暴肆無忌憚地沖進城區(qū)后,政府辦公樓的工作人員必須開燈才能工作;沙粒常常打碎車窗和居民樓上的玻璃窗,在溫宿縣和阿克蘇市區(qū),開玻璃店一度成了最好的生意;“阿克蘇人民很辛苦,一年要吃兩斤土;白天不夠晚上補,出門根本找不見路;沙子飛來像老虎,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背闪四信仙僮爝叧Uf的順口溜。

柯柯牙,成了阿克蘇人談起來恨得“磕磕牙”的地方,成了他們日夜詛咒但又無可奈何的“鄰居”,要想在這里生存下去,就得改變這個鄰居的面貌。

站在紀念館里,一組組枯燥的數據背后,隱藏的是改變柯柯牙面貌投入的時間與財力;一張張黑白圖片上,讓我清晰地“讀”到參與者的樣貌與神情;一份份發(fā)黃的文件,仿佛歷屆政府堅定地傳遞柯柯牙生態(tài)之變的“接力棒”。如果真要想知道并體會當地人是如何撕毀那兩條栽樹的禁令,如何把水引來,如何改良壞土,如何把樹栽成并把荒灘變成綠地,如何體會汗水的味道、成就的取得、那些移民般的樹木如何在這里安家,還得走進柯柯牙的曠野。

如果我是在1985年春夏的某一天踏進柯柯牙,那么,我就像翻開了一本關于土地的、奇怪而神秘的圖鑒。那一年,阿克蘇地區(qū)的技術人員對這一帶的土樣進行分析,發(fā)現全是沙土、鹽堿土、沙黏土、沙壤土、黏土、重黏土等樹木栽種的“死土”,它們以250多條土溝的樣貌,分布在托木爾峰腳下西南部的沖積扇地帶上,縱橫交錯出了一片植物生長的死地,科學的術語叫荒漠固化地帶。這些“死土”還扮演著另一個角色:一旦起風,就是沙塵的策源地。

人類在地球上的生存史,就是一部和大地談判、改造自然樣貌的歷史,隨著技術力量和集群力量的介入,人類掌握了打通“禁區(qū)”的更多鑰匙。改變柯柯牙,就是這些眾多鑰匙中的一把。

不堪柯柯牙引起的沙塵之苦,阿克蘇可謂舉全市之力要發(fā)動一場對柯柯牙的“變膚之戰(zhàn)”,主要標志就是消滅那些死土。那一年,阿克蘇市和溫宿縣召開的會議中,有關柯柯牙的內容是最多的;從政府機關干部到林業(yè)部門的技術人員甚至市民、牧民,柯柯牙成了他們談論最多的話題;新華書店引進的書籍中,林業(yè)方面的最受歡迎。

40多年過去了,無論是柯柯牙紀念館墻壁上的黑白照片,還是柯柯牙溝渠流水與縱橫阡陌的幻影深處,都刻錄著一個又一個護林員、林業(yè)技術員、工程師、農民和牧民有限且漸漸褪色的記憶,他們的一生和別人一樣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卻因為參與柯柯牙的生態(tài)改變、重新命名了柯柯牙的膚色而變得與眾不同。

穿行在柯柯牙的田野中,時值8月,正是北半球大地上植物蓬勃生長的時節(jié),這里的土地已經完全被一片又一片的綠色覆蓋,根本看不到紀念館里的文字描述的艱難景象。我只能依靠那些文字或圖片,試圖向讀者描繪40年前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幕。1986年秋,阿克蘇市政府下令啟動柯柯牙荒漠綠化工程。因為沒有列入國家建設項目,自然也就成了沒有上級撥付的工程資金、沒有大型機械設備投入、沒有勞動報酬支付的“三沒”工程。巧合的是,那一年的秋天,具體說是1986年10月14日,尼日利亞劇作家、詩人、小說家、評論家沃萊·索因卡獲得了該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在其代表作《森林之舞》中,沃萊·索因卡替森林發(fā)出這樣的邀請:“我們的祖先應該回來參加聚會?!?/p>

沃萊·索因卡怎會想到,距離他的國家尼日利亞1萬多公里的東方大陸腹地阿克蘇,政府開始動員各界力量,想通過栽樹的方式把荒蠻的柯柯牙變成森林,邀請樹木、青草、動物在這里聚會。

無論是民間傳說,還是《溫宿縣志》中的記載,溫宿地方官早在清朝、民國時就從吐魯番聘請工匠,想把天山流水通過開鑿坎兒井、穿引地下水的方式引進柯柯牙,將這里的沙源壓住甚至變成良田,但均以失敗而告終。

從歷史縱面看也好,從地理地貌分析也好,這是一場顛覆人們認知且有些不可企及的綠色夢想。隔著40年時光,站在正午的柯柯牙腹地的蘋果園里,看到一個個懸在半空的蘋果,從綠葉中毫無遮攔地探出頭,淡綠中洇出青白的膚色被染上嫩紅,像是一個個懷孕少婦的乳房上的一抹乳暈——正在積攢著甜蜜的乳汁,耳邊自然想起那些天正在全國唱火的《蘋果香》,感到每一顆蘋果,就是一把躍躍欲動的手,每一根枝條就是掛在樹梢上的冬布拉,彈奏著只有站在這蘋果樹下且認真聆聽者才聽得懂的、屬于柯柯牙的《蘋果香》。

南歸的大雁,馱著暮色,飛回了故鄉(xiāng)的蘆葦蕩。

北風的吟唱,卷著雪花,告別了柯柯牙的山崗。

春天盛開的蘋果花,就是懸在半空的白色氈房。

秋天收獲的蘋果,是娶回家的新娘。

栽下蘋果樹的人呀,早已去了天堂,

再也聽不見渠水在嘩啦啦響。

露珠之上,星辰月光,柯柯牙最美的歌,都為您而唱。

如果不是在紀念館里看那些“炸地”的黑白照片,我無法相信腳下軟乎乎的、哺育各種作物的土地,其前身是經過上萬年鹽堿浸蝕、凝固、風化后板結的、硬如鐵砧的“石板”。8月驕陽的熱浪翻卷過田埂、溝渠、樹梢,四下里一片寂靜,我仿佛從熱浪的喘息中隱約聽到40年前的一股合金般的聲音:那場從春天開始刮的風,猶如一發(fā)發(fā)射出的密集炮彈,從春到夏,呼嘯過干黃的天幕和大地,呼嘯在秋天黃色的火焰中;從四面八方調來參與這項工程的農民、武警、技術員、勘測者的汗水砸得地面喊疼;隨著爆破人員點燃導火線后,高坡峭壁上的鹽堿地被炸藥撕碎腹腔的爆炸聲;架子車、汽車、推土機、拖拉機碾過荒原時,車轍和荒地接觸時發(fā)出的摩擦;連炸藥都只能炸出臉盆大的一個小坑的地方,只好改成采用抽水泡地,可那些地面堅硬厚密得連水也滲不進去,水如冰面上舞蹈的陀螺,向低洼處流去,一邊旋轉著,一邊朝人們發(fā)出嘲笑,等等。這是一場特殊戰(zhàn)爭中各種聲音的組合,構成了一曲叫醒土地的合唱。

炸土平溝持續(xù)了一個多月,成績單也出來了——平整出了一條長7000米、面積2000畝的林帶平地。參與這項工作的8臺推土機,有7臺被硬土層所傷,徹底壞了。

跟在推土機后面的,是拖拉機,它們從遠處拉土,用以進行壓堿作業(yè)、改良土壤,把死土變活。

跟在拖拉機后面的,是一支由一把鐵鍬、一雙手、一塊干馕、一輛自行車組成的“四一隊伍”。他們由各部門和各單位抽調的干部、工人、農民、牧民和學生等構成,身份不同,但走在從阿克蘇城區(qū)到柯柯牙十幾公里的土路上的時間相同、任務相同。他們成了當地春、秋季節(jié)的兩道風景,成了一支一代又一代傳承“綠的命名術”的力量。

跟在那支“四一隊”后面的,是一支由250多人組成的修渠隊伍,負責開渠道、建橋涵、修水閘等。被引來的水通過防滲干渠后,他們還負責排水壓堿。后來,我看到一個數據:40多年間,在柯柯牙修建的堤壩、渠壩,成了一條條長度超過650公里的“水邊長城”。

跟在修渠隊伍后面的,是一群又一群的平田整地者。如果說推土機推平250多條土溝的工作是一幅一幅壯觀畫卷的素描,這些平地、筑埂的人,就是這幅畫的著色者,他們讓荒灘有了田地的模樣。經過一年時間,他們在柯柯牙干渠兩側各100米范圍內,開墾出了4100畝田地,它們就像一群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還無法完成與年齡匹配的奔跑,還不能立即栽種樹木。需要從遠處的農田拉來良土摻進去,讓那些曾經的死土、壞土“改惡從良”。

跟在那些平地人后面,既有在干灘上栽樹的人,也有鹽堿地上種水稻的人,鐵鍬和犁鏵翻開、劃開的是一層層希望的波浪,涌過那片植物的禁區(qū),一道道田埂就是那些波浪涌起的標志。

走進柯柯牙之前,我在入住的阿克蘇賓館吃自助餐時,特意準備繞過裝有米飯的餐盤。在我固有的認知中,地處塔克拉瑪干沙漠北緣的阿克蘇地區(qū)怎么會有大米呢?餐盤中的米飯所需稻米,一定是從內地運來的。了解了柯柯牙的歷史后,這才知道: 早在1987年春季,柯柯牙開墾的 900畝荒地中,有500畝位于阿克蘇地區(qū)農業(yè)學校后面,它們被學校的教師用來進行水稻種植實驗,當年獲得平均畝產稻谷500公斤的成果。

水稻在柯柯牙落腳是奇跡,各種樹木像不同國籍的移民來到柯柯牙“定居”,也是奇跡。如今,柯柯牙的道路邊、水渠邊、農場邊、民居邊,到處都栽滿了蘋果樹、櫻桃、國槐、棗樹、速生楊、桑樹、葡萄樹。我從一位在地里勞動的農民手中借過他的鐵鍬,選擇了兩棵大樹間的空隙處,朝下挖去。那位農民不解地看著我挖坑。很快,兩棵樹在地下延伸的根須逐漸密集起來,根本分不出哪條根須是那棵樹的。挖著,挖著,纏繞在根須上的那些細若游絲的、黑乎乎的菌類狀物出現了,它們在植物學上被稱之為“營養(yǎng)菌絲”,構成了一個龐雜的地下能量輸送網,就像樹木的能量貨幣,在根須間來回流動,互相傳遞著成長的能量。地面上的樹木,顯然不是40年前栽種的,那時栽下的林木,早就被砍伐后用于制作家具、筷子、椽子等。我所看到的這兩棵樹,不知道是栽在這里的第幾代了,地面上進行的栽與伐的更迭我看不到,但所掌握的植物學知識提醒我:如此厚密的“營養(yǎng)菌絲”,是樹木根須在地下幾十年時間的積累,是柯柯牙栽樹歷史的見證,它們已經組成了一個生機勃勃的地下迷宮。最初參與植樹的人,有的早已辭世,有的成了白發(fā)老人,他們是一場持續(xù)40年綠化工程的啟動者,他們的后人一代又一代地接過了栽樹的接力棒,就像路德的那句名言所說的:“縱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今天我仍將栽下蘋果樹苗?!苯涍^多年的栽種和培育,柯柯牙的“冰糖心”蘋果,在全國水果市場上很高的知名度。

當初,那些從外面拉運來的各種各樣的樹苗,像突然而至的移民,這里沒有它們的祖先,但它們卻繁衍出了更多的后代,構成了一個綠色的龐大家族。林木蔥郁、枝杈粗壯后,貓頭鷹、麻雀、喜鵲、啄木鳥等各種鳥類被招來了,野草瘋長,引來地鼠、兔子、獾等各種動物??驴卵郎锏亩鄻有?,讓我想象出一場各種樂器合奏出的交響樂。沃萊·索因卡在《森林之舞》中替森林發(fā)出的邀請,在柯柯牙實現了,這種實現滿足了當地人對生態(tài)之變的期待。

在柯柯牙,栽樹是一場持續(xù)了40年的長跑,是艱辛的代名詞,而護林則是柯柯牙“榮譽”的代名詞。在“柯柯牙紀念館”中,我留心到一個細節(jié):沒有具體的栽樹者名字出現,但卻將“柯柯牙‘三北’防護林管理站”的首任站長依馬木·麥麥提的照片懸掛在墻上,上面配著他的一句名言:把每一棵樹都種成我的孩子!這句話,成了幾代護林人攥在手心的綠色宣言。紀念館里專門設了一個玻璃專柜展示他用過的護林裝備:那是一件洗得近乎發(fā)白的黃色護林服和一件嚴重褪色的紅色護林服。依馬木·麥麥提退休后,他的兒子艾斯卡爾和女兒阿米娜都義無反顧地加入到柯柯牙護林隊。

年年栽樹,讓柯柯牙就像一個綠色的“泉眼”,從這里流出的綠色,在托木爾峰的注視下,向更大范圍的區(qū)域蔓延,讓昔日干黃的植物“絕地”變成了一個不斷擴大面積的綠色地毯。如今,這張綠色巨毯的面積超過了1153平方公里,和海南省保亭縣一樣大,北邊已經延伸到天山腳下,南邊和阿克蘇城區(qū)連在一起。從天山深處搬遷來的牧民,從內地搬遷來的移民,都是這張巨大綠毯的織毯工,年年繼續(xù)著栽樹植綠,不斷擴大著這張綠毯的面積。

當初栽樹是為了防風固沙,以新疆楊、胡楊和沙棗樹為主,后來,經濟林逐漸成了主角,種樹的生態(tài)使命延續(xù)的同時也添加了“種富”的使命,這就催生了各種設施農業(yè)基地和櫻桃、蘋果等農產品加工基地的建設。

如果偶遇一場夏雨的清晨,雨水和霧氣會成為飄蕩在田野里的主角,為各種設施農業(yè)園染上一種清新的氣息,它像是一個外地而來的移民,逐漸成了這片曾干渴的沙地的習以為常的氣味,為逐漸濃香起來的各種水果添加了清涼的味道。

柯柯牙人以大地為試卷,以40年間不斷栽樹植綠,完成了一份生態(tài)之變的成績單:年沙塵天氣減少了61%,年降雨量由18.1毫米突破100毫米,森林覆蓋率接近75%。

栽在柯柯牙的每一顆樹,就是一雙綠色之手,就像倒掉鞋子里的沙一樣,將柯柯牙曾經的沙清除出它的視野,讓如今生活在柯柯牙的人們,輕松地走在歲月之路上。那些栽樹植綠者,在這片荒寂之地鍛造的綠色鏡子,映照出了一行行關于生態(tài)的詩句。

離開阿克蘇時,從市區(qū)到阿克蘇紅旗坡機場的路上,林木、濕地、莊稼地、果園構成了一道綠色走廊,而機場就處在那條幾十公里長的走廊中間。隨著飛機緩緩升高,我發(fā)現,“紅旗坡”完全就是建在一個綠色花園里的機場。飛機飛得越高,我俯瞰到的綠色地毯的面積就越大,心里漸漸不由自主地吟唱起我的同事、著名詞作家楊玉鵬創(chuàng)作的那首《柯柯牙》:

沒見過最狂的沙,你就問柯柯牙;沒吹過最野的風。你就問柯柯牙??驴卵溃驴卵?,靜靜沉思沒有回答??纱猴L已經拂過她的臉頰。

沒見過最綠的風,你就來柯柯牙;沒嘗過最甜的果,你就來柯柯牙,柯柯牙,柯柯牙,滿臉笑容沒有說話,它捧出千頃綠洲請你住下。

……

柯柯牙,一個被綠色命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