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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1期|格日勒其木格·黑鶴:從大地上升起
來源:《草原》2025年第1期 |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2025年02月05日08:08

營地里像是被投進了一枚炸彈,所有的狗突然開始一起吠叫。

我看了一下表,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

此時,我基本上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正在接收查看一些出版社編輯的郵件和微信留言,已經(jīng)準備休息了。

這陣莫名其妙的吠叫突如其來,顯然是有什么驚擾了它們。

這不太符合常規(guī)。

我熟悉自己的狗,只是根據(jù)吠叫聲就可以判斷出它們示警的原因,陌生人或是野獸靠近營地時,它們的叫聲是有區(qū)別的。

而且,它們也有自己每日吠叫長嚎的規(guī)律和節(jié)奏。

每天,在某個特定的時間,由我的三頭捷克狼犬引領,它們會開始一次長達一分半鐘的嚎叫。捷克狼犬,這種世界上最像狼的犬,也許是因為它們在被馴養(yǎng)的過程中,刻意保留了狼的一部分基因,相較于其他犬種,它們不善于吠叫,而更傾向于用長嚎來表達自己的情感。

這是它們每天雷打不動的功課般的例行儀式。先是由三頭捷克狼犬起頭,發(fā)出如同來自遙遠地平線上狼群集聚時的悠長嗥叫。這叫聲從虛無中誕生,并沒有打破草原無邊的寂靜,似乎只是這寂靜期待已久的點綴。這是一個引子,像是一朵剛剛燃起的火苗,所有的狗依次加入到這如同向遠古祖先致敬般的合唱中。它們一天中會集體嗥叫數(shù)次,可以將這視為它們體內(nèi)荒野血脈的覺醒。當然,可能更多的僅僅是因為無聊。我的朋友瓦然泰每次來訪碰到這種情況總會調(diào)侃:狼嗥叫,是因為它們看到了北極光。我記得這好像是法國電影《最后的獵人(Le dernier trappeur)》(2004)中的臺詞。

這種狂野的合唱一般一天會有三到四次,凌晨的這次,它們比較青睞一點左右這個時段。

就在不到一個小時以前,它們剛剛完成自己的合唱,此時正在進入夢鄉(xiāng)。它們已經(jīng)為完美的一天畫上了句號,或者說這也是新一天的開始。

此時,它們的表現(xiàn)不是面對曠野悠然慨嘆般的低沉嚎叫,它們顯得過于興奮——長嚎、短促地吠叫、吞咽空氣般的嗚咽……我聽到它們在犬舍里往復奔跑,跳起來撞踏圍欄發(fā)出轟然的響動,甚至隔著犬舍的圍欄在互相狂野地撕咬。

從動靜來看,并不是陌生人或者野獸進入了我營地附近的勢力范圍。

剛才臥在我腳邊地毯上沉睡的獵犬尼斯格勒(蒙古語,“飛機”之意,形容此犬擁有非凡的奔跑能力)在聽到混亂聲響的一瞬間暴立而起,結果頭重重地撞在頭頂?shù)淖雷由希l(fā)出一聲鈍響。但這并沒有影響它直接沖到門邊,沖著外面發(fā)出幾聲憤怒的咆哮。看我沒有跟過去為它開門,它又氣急敗壞地跑回到桌邊,躍起身,將兩只前爪搭在桌子上,望著窗外,發(fā)出急切的唁唁低鳴。

剛才它頂撞桌子時震翻了桌上的茶杯,我剛拿了抹布準備擦干凈桌面上的茶水,這回它又把茶壺弄倒了。

沒有辦法,我只能走過去打開房車的門,清新的空氣立刻涌了進來。

這是秋日草原清冷無風的夜晚,月色明亮。

我努力將躁動不安的尼斯格勒擋在身后,畢竟還是要先弄清楚讓群犬暴亂的原因才好。

它們響亮的叫聲震得整個營地嗡嗡作響,在這混亂中,我分辨出從營地東南方向傳來的犬吠聲,那個方向是通古勒嘎大叔家的位置。

隱約傳來的叫聲應該屬于大叔家那三只牧羊犬,叫聲急切而憤怒,那是牧羊犬面對入侵的野獸時才會發(fā)出的叫聲。正是這三只狗的叫聲中攜帶的某種信息讓我營地犬舍里的狗變得如此瘋狂。

就在我仔細傾聽大叔家那邊的犬吠聲時,身后的尼斯格勒用力擠開了我。它的肩膀撞在門框上,發(fā)出很大的響聲。它沒有選擇梯子,而是直接從房車上竄下來,幾個縱跳就已經(jīng)消失在黑暗之中。

它奔向大叔家的方向,不可扼止地急切,那邊顯然有更強大的力量在吸引著它。

它年輕而有力量,甚至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隨生長而來的力量而沾沾自喜。它每一刻都在尋找機會展示自己的力量,但顯然它還沒有學會掌控自己的力量,所以總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

我拿了車鑰匙,開著車追了過去。

我將油門踩到底,終于在車燈里看到了尼斯格勒的背影。

它跑得暢快淋漓,前方是高坡上用幾十片哈廈(蒙古語,指片狀的簡易圍欄,可以數(shù)片迅速組合成一個臨時的羊圈。以前一般以木條制成,現(xiàn)在多為金屬,更為結實耐用)圍起來的簡易羊圈。這個季節(jié),羊群進棚圈還太早,晚上就會被圈在這里。

通古勒嘎大叔家的三只狗正圍著羊圈往復奔跑,沖天吠叫。羊圈里羊群騷動揚起來的漫天灰塵,在車燈前像深海中被一條游過的大魚攪起的混濁泥沙,慢慢升騰。

尼斯格勒越跑越快,我甚至可以看見它高速騰越時每一次蹬踏地面揚起的灰塵。

沖到羊圈前,尼斯格勒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它越過哈廈,一頭扎進灰塵彌漫的羊圈,像沖進颶風揚起的塵團里。沒有辦法,它是獵犬,在我的營地里它的身份更多的時候只是一只護衛(wèi)犬或者說伴侶犬,即使它從前并沒有機會追獵野獸,但有些血脈中的東西還是隱藏不住的。騷動的羊群,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荒野氣息,它無法控制自己跳入羊群捕殺這頭襲擊羊只的野獸的熱望。

我將車停在羊圈前大概十幾米的地方,這樣整個羊圈也就都籠罩在車燈的強光之下。大叔家的三只牧羊犬此時滿嘴白沫,氣急敗壞地隔著哈廈高聲吠叫。

我的車上并沒有什么趁手的武器,但還是從車門上放工具的儲物格里抽出一把扳手。我沖到羊圈前才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給尼斯格勒提供任何幫助。

羊圈里的羊一只緊貼一只,像花盤上的葵花籽一樣緊匝地擠靠在一起。羊天生膽怯,當面對危險的時候,會緊緊地擠在一起,周圍是自己的同伴,會讓它們感到安全。

在揚起的灰塵之中,我隱約看到尼斯格勒正在這些緊緊擠在一起的羊的脊背上奔跑。它跑得跌跌撞撞,爪子不時地陷落到羊與羊之間的縫隙里,但是它幾乎立刻就會調(diào)整過來,抽出陷落的爪子,像那些在梅花樁上游走的武林高手,快速在羊的脊背上跳躍奔走,只為揪出藏在羊群中的野獸。

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我估計這野獸大概率會是狼。

這些年,狼已經(jīng)沒有早些年那樣猖狂了。上一次在營地附近出現(xiàn)狼還是七八年前的事。那只是一頭過路的狼,在黃昏的地平線上我只來得及看到它的身影匆匆而過,消失在莫日格勒河邊的紅柳叢里。

羊群在緩慢地蠕動,泛起更多的灰塵。車燈打得足夠明亮,卻也幾乎看不清里面的情況,只是那些羊驚恐的眼睛反射著車燈光,像夜空中的點點繁星。

終于我辨別出尼斯格勒的隱約輪廓,它像一只捕食雪下小鼠的狐,高高地躍起,然后不顧一切地扎進羊與羊之間的縫隙里。一擊不中,它又探出頭來,繼續(xù)在羊的脊背上奔跑搜索,那野獸就藏在羊群之下。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扳手,又跑回到車里,拿起一捆套馬繩。也許,我可以在尼斯格勒將狼趕出來的時候,扔出馬繩將狼套住,以助它一臂之力。

我再跑回來時,聽到在羊群的正中間,傳來了尼斯格勒與野獸撕咬的鏗鏘有力的咆哮。它找到了那頭野獸,但我什么也看不見。

我沖到哈廈前,揚起的灰塵嗆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

正在此時,通古勒嘎大叔拎著手電筒不緊不慢地過來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可以讓他著急的,他相信時間的力量。

我剛跟大叔打了個招呼,圍著羊圈吠叫的三只牧羊犬突然發(fā)出暴裂般的咆哮,直接繞到羊圈的另一側去了。

我和大叔跟著轉了過去。我只來得及看到尼斯格勒跳出羊圈一直向黑暗中追逐而去的背影。顯然,那頭野獸逃走了。

大叔家的三只狗也跟了上去。

我和大叔上了車,向尼斯格勒追逐的方向開過去。

我并沒有開出多遠,就看到前面三只悻悻徘徊的牧羊犬,不過我沒有看到尼斯格勒的身影。

黑夜中的草原,在車燈之下空氣中浮動著混濁的灰塵,看起來如同久未清洗的水族箱??占呕囊?,無邊無際,與月球表面無二。

我也確實不知道該將車開往哪個方向了。

獵犬就是這樣,一旦開始追逐,基本上就不會停下來,會一直追到天涯海角。它們在最初被馴養(yǎng)出來的時候,作為視獵犬,就是為了追逐在視野中出現(xiàn)的除了人類之外一切活動的生物。

此時,我只能開車載著大叔返回羊圈。

我們本想查看一下羊群的情況,但所有的羊擁擠在一起,一片混亂,看不太清楚,也就只能作罷。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開車到了羊圈,跟通古勒嘎大叔一起打開哈廈。

羊群像每天早晨一樣涌出羊圈,所有的羊都輕輕快快地從我們面前跑過,最后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羊圈。羊圈里沒有留下一只被咬死或者受傷的羊。

整個羊群里,只有一只羊的臉側有血。我直接將它捉住,跟大叔一起仔細查看。我們查遍了這只羊的全身,除了耳朵上一個被撕咬開的缺口,再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傷口。

羊群被狼偷襲,竟然沒有任何損失。這幾乎是一個奇跡。

剛剛入秋我?guī)椭笫鍖⑺械难蜈s進這個簡易羊圈時,大叔發(fā)現(xiàn)里面的羊和羊之間還是有空隙,就又減了一片哈廈。在我們重新把哈廈連接在一起之后,羊圈里面的羊就像罐頭里的沙丁魚一樣,擠得滿滿匝匝的,所有的羊都沒有轉身的余地了。當時,我還建議大叔是不是需要給羊留一些活動的空間。

大叔說這樣會比較安全。

現(xiàn)在事實證明這種做法對于羊群來說確實非常安全。

狼趁著夜色跳進羊圈,本來準備大開殺戒。原以為可以在寬敞得如同跑馬場一樣的棚圈里輕而易舉地將恐懼的羊群沖散,選擇一只咬住放倒,隨后再去追逐另一只,一只又一只地大快朵頤。但它越過哈廈之后,并沒有機會落地,而是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羊的脊背上,所有的羊都擠得結結實實的,竟然讓它無法下口。它剛要移動,卻又陷進羊與羊之間的空隙里,腿被夾住,寸步難行,像一顆新的石子被完美地鑲在了用卵石鋪就的道路上。狼的境遇頗為尷尬。野狼壓頂,這種可能性只在羊的噩夢里出現(xiàn)過,所有的羊都被這大難臨頭的景象嚇壞了,它們像黏度過大的泥石流一樣開始緩慢地蠕動,狼也就這樣慢慢地被羊群吞沒,無可奈何地被卷到無數(shù)的羊蹄下面。這也是為什么昨天晚上尼斯格勒跳進羊圈之后,執(zhí)著地在羊的脊背上跑來跑去,像是要挖掘出藏在土堆里的鼴鼠一樣拼命地要往羊群的里面鉆。那一刻,也許尼斯格勒不是在驅(qū)使或者說捕殺一頭狼,而是在拯救它。正是在尼斯格勒的咆哮和撕咬的刺激下,讓已經(jīng)陷入絕境的狼從羊群里舍命擠出,逃進黑暗的草原深處。

羊?qū)嵲谑菙D得太緊了,讓本來想施展拳腳的狼無所作為,這也讓整個羊群的損失減到最小,僅僅是有一只羊的耳朵被撕裂。

將羊群趕到附近的冬牧場上吃草,我和大叔一起回家吃早飯。

附近另一家牧民恩和巴雅拉的兒子阿吉尼已經(jīng)在大叔家里等待我了。

我這才想起,昨天我答應他今天要陪他一起練習騎馬。這個少年之前一直在興安盟的學校上學,直到今年九月上初中,才投奔在草原上打工的父母,轉學到海拉爾。他每到周末會回到草原,父母的身邊,每個周末我利用這段時間教他騎馬,他也會經(jīng)常幫我錄些視頻。作為朋友,我們很好地界定了各自的身份,我是他的蒙古馬術教練,而他是我的攝影助理。

這少年善良、樸實,對整個世界充滿好奇心。噢,我可以用這些美好的詞語來形容他。而且,我發(fā)現(xiàn)他的與眾不同之處,在面對某些之前并未接觸或者不太熟悉的陌生事物時,他總是表現(xiàn)得極為認真而嚴肅,擁有一種詩人般的氣質(zhì),那種凝神思考的樣子經(jīng)常會吸引我仔細地觀察他。我想,他的表現(xiàn)其實正是人類本來的樣子,那是人類的童年。

在大叔家簡單地吃了個早餐。

其實也不簡單,我?guī)缀鯇雮€羊腿切好,泡進了一大碗奶茶中。在吃完了泡好的手把肉之后,我又在大媽給我續(xù)了奶茶的碗里泡進了兩個昨天剩下的包子。生活在荒寒草原上的游牧人,可以在奶茶里泡一切食物。吃飽之后,我又喝了兩碗加了大量奶皮子的奶茶,一股從腹中升起的暖意也就驅(qū)散了清點羊只時被草原清晨的寒冷凍得透徹的身體。我一直堅信,一頓豐盛的早餐,永遠是美好一天的開始。

此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陽光透過窗子落在我的身上,我真想在這個暖洋洋的早晨睡個回籠覺,從而彌補昨夜支離破碎的睡眠。

但我必須打起精神,我得去尋找一夜未歸的尼斯格勒。因為要涉過已經(jīng)結冰的莫日格勒河,有些環(huán)境顯然騎馬更方便一些。正好也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檢驗一下我們這段時間騎馬課的成果。

我提醒阿吉尼,今天會有一次長距離的騎行,一定要吃飽才行。

我回自己的營地抓了馬,給馬上了鞍子,然后又放出兩只獵犬。

在廣闊的草原上,獵犬驚人的視力可以幫助我更快地尋找到尼斯格勒。

在草原上,無論是牧羊犬還是獵犬,都有可能因為過于莽撞和自信而無法活過生命中的第一個冬天。游牧人飼養(yǎng)牧羊犬是為了保護營地和羊群,而獵人的獵犬則是為了追逐并最終捕獲獵物。狼襲擊羊群時,牧羊犬會勇猛地出擊,當它們成功地將狼趕出營地的勢力范圍外,一種莫名的成就感會讓它們忘乎所以而喪失警惕,跟隨著逃跑的狼進入草原深處。草原也是荒野的一部分,很多時候等待它們的會是更多的狼,這也是冬天狼開始結群的目的。它們再也沒有機會回來了。這是一種檢驗,也是一種經(jīng)驗的積累或是基因的留續(xù)。只有那些具備了所有條件的牧羊犬才有可能存活下來。當狼群進攻營地時,它們不顧一切地與之對抗,驅(qū)趕即可,殺死狼是迫不得已的行為;當狼選擇放棄時,它們也不會過于戀戰(zhàn)、一直追逐。只有那些能夠保持冷靜并克制自己追逐欲望的牧羊犬會存活下來,繼續(xù)守護在游牧人的氈房旁邊。

通古勒嘎大叔家的三只牧羊犬就做出了很好的示范,它們高聲吠叫示警,呼喚主人,然后在尼斯格勒的逼迫下狼不得不逃離時,它們也僅僅是淺嘗輒止象征性地追逐驅(qū)趕,然后適時地放棄,歸返營地。

我大意了,昨天晚上本來應該在第一時間將尼斯格勒拴起來的。

尼斯格勒年輕有力,過于自信且有勇而無謀。很多狗,無論是牧羊犬還是獵犬,就是在這樣的夜晚追逐狼群而去,再也沒有回來。

我讓兩只獵犬在營地前的草地上大范圍地游走奔跑,十來分鐘后它們終于釋放了被壓抑了太久的活力。此時我才搬鞍上馬,打了個呼哨,往大叔家騎去。兩只獵犬從后面追了上來,跟隨著獵人的馬匹,對于它們來說是一種本能。

我在半路上遇到了正騎著一匹小紅馬趕過來的阿吉尼。他騎乘這匹小紅馬的時間,不超過五天,也就是三個周末,這是第五天,第三個周末的第一天。其實,之前阿吉尼一直生活在農(nóng)耕地區(qū),所以這是他真正開始了自己的騎馬生涯。

這匹小紅馬是在我的馬群降生的,新三歲。我將它送給了阿吉尼,當然它也是由我訓練的。因為這個秋天我有足夠的時間,所以我選擇了一種更為溫和的訓練方式,而不是采用傳統(tǒng)的蒙古牧人式的馴馬法。這樣訓練的好處是會保留馬的性格中一些天真而快樂的素質(zhì),但缺點同樣明顯,蒙古馬作為人類馴化的馬匹中最原始的一種,它們會表現(xiàn)出更多的自我意識。簡單點兒說,它們會擁有更多的活力,更勇敢的氣質(zhì),對于并不是太熟悉馬的新手來說,有些難以駕馭。

坐在馬背上的阿吉尼有些緊張,后背僵硬蜷縮,視線原本緊緊地盯著馬頭前面的方向,抬頭看到我,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這正是我每個周末陪同他練習的意義,最終讓他掌握嫻熟駕馭這匹小紅馬的能力。

應該是昨天晚上通古勒嘎大叔就幫阿吉尼將小紅馬抓了回來。

此時,小紅馬已經(jīng)有一周未曾被人騎乘,體力十分充足,不時揚頭扯韁,想要掙脫。阿吉尼騎著小紅馬跑向我,結果卻并沒在我面前停住,而是被小紅馬馱著從我的身邊擦肩而過。他努力地扯緊韁繩,小紅馬歪著脖子,與他對抗著。它顯然已經(jīng)叼緊了銜鐵,其實阿吉尼已經(jīng)失去了對它的控制,有些無能為力。如果此時小紅馬低下頭,開始一直向前奔跑,那就比較麻煩了。

我騎馬追上去,一聲大喝,小紅馬渾身一震,停了下來。馬也是有選擇性地對待身上的騎手,顯然它也清楚阿吉尼并不具備駕馭它的能力,當然也是因為他的動作過于生硬,銜鐵將馬勒痛了,所以它并不打算繼續(xù)配合,或者說它此時正在試圖對抗這個年輕的騎手。

我讓阿吉尼牽著我的馬,接過他的小紅馬,然后用力勒緊了肚帶。

我上馬之后,小紅馬立刻渾身緊繃,我的體重應該是阿吉尼的兩倍,這重量已經(jīng)足以讓它感到壓力。我輕扯韁繩,調(diào)轉馬頭,催促一聲,然后直接松了韁繩。

脫韁的野馬。

小紅馬暢快淋漓地一口氣奔上了我營地前面的小山。

站在山頂,小紅馬身上那種狂野的躁動終于消失了,它平靜下來,粗重地喘息著。

兩只獵犬也跟了上來,它們已經(jīng)久未如此奔跑,這讓它們興奮不已。登上山頂之后,它們就開始逡巡四顧,俯瞰平坦無邊的莫日格勒夏營地。

山頂有微風。剛才的縱馬狂奔也讓我完全地清醒了。此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明亮干凈的莫日格勒河谷沐浴在陽光中,一片耀眼的金黃,是那種讓人心生暖意又充滿希望的金黃色。已經(jīng)上凍的莫日格勒河如銀色的彩帶,以在風中飄拂的隨意在寬闊平坦的河谷上九曲回環(huán)。這是呼倫貝爾草原上最好的夏季牧場,此時已經(jīng)悄然醞釀準備進入漫長的休憩季。一個美好的早晨,我相信自己一定會很快就找到迷失在草原里的尼斯格勒。

我又讓這匹小紅馬從山頂跑了下來,當然速度沒有上山時那么快。馬鞍太小,我坐得并不安穩(wěn),所以我也有些緊張,身體后仰,調(diào)整好重心,兩腳努力向前蹬緊馬鐙。

還好它的蹄腿足夠硬實,終于有驚無險地跑下了山。

我讓小紅馬慢跑回到阿吉尼的身邊,就在跑到他跟前的時候,我吸了吸舌頭,發(fā)出“嘖”的一聲,小紅馬立刻原地站住。我自始至終都沒有為了讓它停下而扯動韁繩。一瞬間,阿吉尼的眼神中露出欽羨的閃亮。

于是,在我們換了馬再次上路之后,他開始不斷地演練。騎著馬走出二十幾米,他就學著我的樣子發(fā)出“嘖”的一聲,于是小馬立刻駐蹄不前。這種立竿見影的效果讓他興奮不已,于是開始不斷地練習。最后我不得不提醒他,這種訓練恰到好處就行,否則小紅馬會因為煩躁而拒絕執(zhí)行口令。當然,這樣也會影響我們行進的速度。

在牽著馬小心地走過光滑的莫日格勒河冰面之后,在河岸邊一處積雪上我發(fā)現(xiàn)了尼斯格勒昨天晚上留的爪印,不屬于尼斯格勒的那些略小的爪印應該就是屬于那頭逃跑的狼。其實狼與犬的爪印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尼斯格勒的爪印很好判斷,因為其體重大,留在雪上的印跡也就更深更清晰一些。飽受饑餒之苦而不得不冒險偷襲羊只的狼的爪印就相對淺一些,這種情況很正常,狼在冬天缺少食物,體重只有夏季的三分之二。

過河之后,前面就是無邊的莫日格勒夏營地平坦的草場了。經(jīng)過整個夏天牲畜的啃食,草場已經(jīng)沒有什么牧草了,這倒是為我們尋找在稀稀落落的片狀初雪上偶爾出現(xiàn)的足跡提供了不少方便。

我們就這樣跟隨著地面殘雪上偶爾出現(xiàn)的爪印向前搜索。兩只獵犬在仔細嗅聞地上的爪印之后,抬起頭若有所思地望向夏營地北側的群山,然后就不需要我再低頭辨認斑駁地面上的零散爪印了。它們開始小步奔跑著在前面帶路,我只要騎馬跟隨就可以了。

我專注于騎著馬跟隨兩只獵犬的步伐,跑出了很遠,才意識到阿吉尼沒有跟上來。我回頭看時,還好他還跟在后面,不過顯然已經(jīng)接近崩潰的邊緣。此時,這匹小紅馬已經(jīng)從剛才望山狂奔之后些許的疲憊中恢復過來了,又開始萌生出新的想法,正忽左忽右步伐混亂地奔跑,馬背上弓著腰的阿吉尼已經(jīng)快要被甩落下來了。這匹小紅馬確實足夠頑劣。

我輕輕收住韁,讓自己胯下的馬放慢速度。當阿吉尼跟了上來與我的馬并行的時候,我注意到小紅馬的雙耳正左右轉動,馬的耳朵會暴露出它的想法,顯然它想搞點什么事情。

“嘿!”我輕喝一聲,聲音低沉有力,當然也帶著一絲威脅的意味。

小紅馬的動作瞬間出現(xiàn)停頓,這神情與動作就像一個正在公園玩得忘乎所以的男孩聽到自己的媽媽催促他回家寫作業(yè)。這足以讓它立刻回憶起在最終被馴化時那鑄定式的記憶。它放慢腳步,一瞬間放棄了反抗,松開了叼在齒間的銜鐵。而阿吉尼此時也重新扯緊了韁繩,奪回了對它的控制權。我輕點馬鐙,我的馬又開始小步快走,小紅馬順從地隨行。我在引領它。

我用眼神示意阿吉尼。他也醒悟了,意識到我是在提醒他回憶我之前告訴他的控馬建議——不能將韁繩勒得太緊,這只會激起馬的不適,只用銜鐵示意即可。

這匹胡思亂想的馬的耳朵豎起來了,不再靈活地轉頭,我的一聲輕喝讓它重新集中了注意力。這聲音足以讓它警醒,放棄剛才萌生的念頭。

與我并行的阿吉尼望向我時,滿是感激,他也努力將腰桿挺直了一些。

我告訴阿吉尼,要在騎乘馬的時候努力去了解它的感受,需要同理心和感同身受。確實,剛才他的有些動作讓小紅馬不舒適,此時通過我的引導,與我的馬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它也就變得更容易操控了。

之后,我偶爾會發(fā)出聲音,修正小紅馬的速度,當然也是在提醒阿吉尼適時做出調(diào)整。

他的學習能力很強,調(diào)動韁繩的動作越來越輕柔,而小紅馬也表現(xiàn)得越來越順從,步伐平穩(wěn),開始配合他身體的節(jié)奏。

我告訴他,馴馬對于人和馬都是一個學習的過程,人的學習比馬更為重要。

一切都越來越順暢。

我可以感受到阿吉尼的欣喜,這從他身體的放松狀態(tài)就可以看出來,顯然他終于明白了馬與人之間的關系,或者說是意識到了吧。

但他努力克制自己的這種喜悅,并開始嘗試學習我的騎乘姿勢。他輕輕地傾斜身體,用一條大腿斜壓在馬鞍上。當然,他還不了解這個姿勢真正的意義。

他騎得越來越好。

就這樣,我們跟隨著兩只興奮的獵犬穿越了平坦的草場,進入北方低緩的丘陵地帶。

到了這里,兩只獵犬失去了嗅跡,它們在附近轉了一圈之后,一無所獲,于是就開始向山頂上跑去。我也騎著馬跟了上去,也許它們是想爬上山頂獲得更好的視野吧。

我高聲提醒阿吉尼要控制馬上山的速度。一般情況下,騎馬上山倒是不會有太多危險。

我騎馬跟著兩只獵犬爬到了山頂。附近已經(jīng)沒有比這座山更高的山了。它們站在山頂,凝神四望。作為視獵犬,它們擁有極好的視力。

我回身從鞍袋里取出望遠鏡,開始搜索。

周圍的小山起起伏伏,無窮無盡,直達天邊。

我意識到,尼斯格勒可能在這起伏丘陵的任何一個皺褶里,尋找起來意味著可怕的工作量,相當困難。

一種巨大的挫敗感讓我一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下了馬。

兩只極目四望的獵犬顯然也是一無所獲,它們走到我身邊,輕輕地嗅聞著我垂落的手。

我將望遠鏡收進鞍袋,回頭看到阿吉尼已經(jīng)跟了上來。他已經(jīng)完成了學習的第一階段,此時他與自己胯下的小紅馬已經(jīng)成為一個整體。

我注意到他身上的緊張感已經(jīng)消失不見,此時他輕輕催促著自己的馬,抬頭望向我時,臉上露出急切的神情。顯然,他有重要的事急于向我分享。

他騎著小紅馬慢慢地走近。在距離我四五米的時候,他輕點馬鐙,指揮小紅馬站定。

他神情莊嚴肅穆,好像要宣布什么重大的事情,似乎是剛剛目睹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

“嘿奔布個?!?/p>

一開始,我并沒有明白這個蒙古語單詞的意思。

看到我迷惑的表情,他伸出右手,平端,掌心向下,做了一個慢慢向上升起的極富戲劇性的動作。

然后,他又重復了一遍。

“嘿奔布個?!?/p>

我在腦海中努力尋找這個蒙古語單詞對應的事物。終于,我想起來了,在我童年生活在草原上的時候,每次外婆去附近的小鎮(zhèn)上購物,總會給我?guī)Щ貛讉€嘿奔布個作為玩具。是氣球。

阿吉尼這極度嚴肅的表情我似曾相識。

那是剛剛入秋的時候,一天早晨我剛剛起床,阿吉尼就急匆匆地跑來找我。

當時他就是這種表情。他努力平抑自己因奔跑而劇烈的呼吸,然后就是這樣,伸出右手,舉過頭頂,做了一個從空中墜落的姿勢。

“宇宙飛船。外星的?!?/p>

他是用漢語說的,我也不知道蒙古語中是不是有關于這個天外來物的專有詞語。

我跟隨著他爬上附近的小山,在平坦的牧場上,已經(jīng)過了豐水期的河道里,漂浮著一個巨大的淺綠色桶狀物。

說實話,當時我也十分震驚,即使這物體不是從天而降的外星飛船,至少也可能是人類宇航員的太空返回艙。

我抑制住自己狂亂的心跳,舉起望遠鏡仔細觀察。

這個桶狀物長五米左右,直徑大概兩米,表面是一種鮮亮的淺綠色。以我目前掌握的基本常識,科幻電影中的外星飛船一般為閃亮的金屬原色,而人類的太空返回艙則是白色或者金屬色,最重要的是它的表面也沒有經(jīng)過大氣層時與空氣高速摩擦產(chǎn)生高溫的燒灼痕跡。但是,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在草原的清晨突然憑空出現(xiàn)在河道里,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除了外太空的飛行器,我也找不到什么合適的解釋。

我和阿吉尼一起下了山,懷著忐忑的心情一直走到河邊。

真相實在是讓我們大失所望。

原來這物件是河上游一個旅游景區(qū)用于收集生活廢水的沉地式窨井,還沒有來得及挖地安裝,就被大風吹跑,滾入莫日格勒河中順流而下,最后擱淺在河中。

此時它擱淺的位置河兩岸尚還平坦,如果不及時打撈上岸,往下游漂去,河道逐漸狹窄,河岸變得陡峭,再擱淺后根本無法靠近打撈,會成為莫日格勒河中的永久性景觀污染。

為了將長繩準確牢固地拴系在這個巨大的綠色桶狀物上面,我不得不涉入已經(jīng)結冰的河水。

我和阿吉尼整整忙了一個下午,才把它打撈上來。

就在那天晚飯的時候,附近一個旅游景區(qū)的施工隊準備將成車的建筑垃圾傾倒入莫日格勒河時,被阿吉尼及時發(fā)現(xiàn)并制止了。

阿吉尼鄭重地告訴他們,他制止他們是為了這片草原。

建筑垃圾投入河中會阻塞河道,尖銳的碎片和鋼筋還可能對涉水過河的牧民和牲畜造成傷害,甚至危及生命。

后來他跟我說,這是我曾經(jīng)無意中說起的,他記住了。

好吧,飛船從蒼穹墜落,氣球從大地上升起。

阿吉尼調(diào)轉馬頭,在前面引路。

此時,他似乎已經(jīng)尋找到騎馬的秘訣,或者說與馬的相處之法。也許,這種技能本來就是他血脈中的東西,現(xiàn)在不過是適時地覺醒了。

越過一個緩坡,在前面平坦的草地上,遠遠地我看到孤零零地站立在那里的尼斯格勒。沒有想到,阿吉尼已經(jīng)找到了它。

它還活著,這讓我欣喜不已。其實昨天晚上我已經(jīng)有了最壞的預測——它追逐那只狼進入荒野,最后被狼群咬得七零八落。

看上去它似乎一切正常,我?guī)У膬芍猾C犬跑向它時,它并沒有表現(xiàn)得過于興奮,仍然僵立在那里。

隨著我們慢慢地走近,我發(fā)現(xiàn)它有些不太對勁。看上去它變胖了,兩腮鼓脹而起,像是嘴里塞滿了松子的花栗鼠。

它的被毛是銀灰虎皮色。它剛剛降生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它這特殊的毛色。隨著它慢慢地長大,毛色更顯華麗,像仔細打磨拋光后的古老銀器。當它在黃昏的陽光下佇立遠望地平線的時候,這毛色賦予了它某種動人心魄的古典氣息。在一窩幼犬中,我最后留下了它。

當更近一些的時候,尼斯格勒已經(jīng)注意到我們的靠近,它緩慢而僵硬地搖動著尾巴。

它的身體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被催肥了,原本獵犬那種漂亮的流線形體型已經(jīng)蕩然無存。它整整胖了一圈,胖得圓潤而飽滿。不過看起來非常不自然,它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內(nèi)部撐了起來。

我終于明白阿吉尼為什么說嘿奔布個。

此時,它就像一個圓鼓鼓的氣球,似乎隨時會慢慢地從大地上浮起,飄向更遙遠的星際。

草原上升起的氣球。

我下了馬,來到尼斯格勒的身前。

它確實變胖了。它輕輕地搖晃著尾巴迎接我,但是它的動作有些蹣跚不穩(wěn) ,它周身似乎被一個鼓鼓囊囊的氣囊包裹著。

我養(yǎng)犬很多年了,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

我注意到它的頭部也有些膨大,特別是兩腮非常明顯地鼓起,像唇吻寬大的鱷魚。

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落在它的身上。它的表皮下充滿氣體,氣體已經(jīng)將表皮與肌肉之間撐出巨大的空腔。

我立刻就可以做出判斷,它體內(nèi)的氣管或者肺部有破損的部位,所以吸進去的空氣也就泄漏進去,將表皮撐了起來。

我仔細地檢查它的全身。

沒有傷口,甚至沒有任何傷痕。

我有些困惑,抬頭看了看阿吉尼。

他牽著兩匹馬,此時正在憐愛地為自己的那匹小紅馬拭去眼角的眵目糊。現(xiàn)在這匹小馬已經(jīng)擁有了新的身份,它是他的伙伴、他的朋友,可以馱著他去往更遙遠的遠方,尋找山和大海。

顯然,我無法從他那里獲得基本的情感支持。

于是,我又從頭到腳把尼斯格勒的全身摸了一遍,包括腋下這些隱秘的部位都沒有放過,但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傷口。

一個傷口也沒有。這不符合常理啊。

不過,尼斯格勒的表皮下確實是充滿了氣體,這是事實。那么一定有一個氣體進入皮下的缺口。

我小心地摸索它喉部的氣管,當我順著氣管輕輕捋過,到了某個部位,我聽到它發(fā)出不適的悶哼。毫無疑問,就是這里了。

僅僅是通過手上的觸感,我無法感知氣管的破損程度,至少我是沒有摸出來。那么可能是氣管出現(xiàn)了裂痕,吸進的氣體就是順著這里的裂隙進入皮下的。

只好先回營地再說了。

在阿吉尼的幫助下,我將尼斯格勒弄到馬上。

小的時候,它其實一直可以蹲坐在我騎乘馬的后尻部。最初,它還是幼犬,小小的溫暖一團,我就將它塞進自己的蒙古袍里。我騎馬時,它會從袍襟里探出頭來,略顯瑟縮地打量周圍的一切,畢竟一頭獵犬不太有機會從這個角度觀看世界。再后來它大了一些,我就將它放在馬鞍前面,抱著它。而此時它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卓越的跳躍能力,可以一個小助跑,直接躥上馬背,準確地坐進我的懷里。對于騎馬出行,它已經(jīng)駕輕就熟。它再長大一些,我馬鞍前面的位置也顯得有些局促了,于是它又學會直接跳到馬鞍后面馬的后尻部。其實那里就是馬的臀大肌的上方,面積也不大,不過它卻可以穩(wěn)穩(wěn)地蹲坐在那里,即使我縱馬狂奔,它也不會滑落。

我父親的兩個哥哥就是獵人,在我小的時候,見過他們這樣攜帶獵犬。當然能夠擁有這種上馬資格的獵犬都是佼佼者,平時在馬上保存體力,遇到特別珍貴的皮毛獸時,才會被放下來。這種獵犬擁有高速追襲一擊斃命的能力,而它們將咬死的獵物叼到獵人面前時,獵物的身體上不會有任何傷口,這種保持獵物完整性的狩獵方法也會賦予皮毛最大的商業(yè)價值。

過了半歲之后,尼斯格勒的體型越發(fā)龐大了。盡管我每次備馬的時候努力把馬鞍往前移,但是馬后尻部的位置還是無法容納它。每次當它跳上來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它在后面努力地蹈動著自己的爪子,想更安穩(wěn)地蹲坐在那里。我的后背可以感受到它有些局促的擠靠感,它在慌亂中努力想在這立錐之地保持平衡。

成長到來得實在是太快了。

顯然這頭狼也擁有成為優(yōu)秀獵犬的潛質(zhì),它在沒有咬出傷口的情況下,撕裂了尼斯格勒的氣管。也許是一頭牙口不好的年老的狼,確實,健康的狼倒也不必鋌而走險襲擊人類的羊群。也許它的獠牙已經(jīng)斷裂磨平,所以沒有在尼斯格勒的咽喉上造成傷口,不過卻在大力撕扯時,壓裂了尼斯格勒的氣管。這是一個隱秘的皮下傷口。

我就這樣抱著巨大沉重的尼斯格勒騎馬回到營地。

我將尼斯格勒拴在房車前,然后到醫(yī)療箱里找了個最大號的注射器,應該是春天給馬驅(qū)蟲時剩下的。我將注射器的針頭取下,消了毒,然后直接刺入尼斯格勒的皮下給它放氣。當然,對于它目前這個體量的充氣程度,它并不可能像撒氣的皮球一樣立竿見影地排氣萎縮。

針頭即使相對巨大,但出氣量還是太少了。

為了增加針頭的排氣速度,我不得不用手掌按壓尼斯格勒的全身,似乎出氣量大了一點兒,甚至可以聽到嗞嗞的聲響。阿吉尼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很快就失去了興趣。他走到拴馬樁那里,將剛才松開肚帶的小紅馬的肚帶重新又緊了緊,然后騎了上去,開始在營地前的草場上游逛。

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尋找到了騎乘馬匹的秘訣,此時必須通過不斷復習加深印象,鞏固這種剛剛學到的技藝。

將尼斯格勒的氣放掉了大半,但還是有一些游移的氣泡在皮下狡猾地跑來跑去,我用兩只手掌在它的身上推來搟去,卻一直沒有辦法讓這些殘留的空氣完全排出來。

索性我也就放棄了。

即使這樣,尼斯格勒也已經(jīng)舒服了很多。畢竟那些氣體進入它的皮下,撐起表皮,壓迫它的胸廓,擠壓內(nèi)臟,此時這種令它窒息的感覺已經(jīng)消失,至少消失了大半。它快樂地搖晃著尾巴,狗就是這樣,永遠傻呵呵地活在當下。

我想觀察一下排了氣以后尼斯格勒的狀態(tài),效果好我就繼續(xù)努力,直接將它身上的氣體排空。但是如果它的身體仍然膨脹,那就必須趕往海拉爾的寵物醫(yī)院了。

我用牛奶給尼斯格勒泡了一塊面包,現(xiàn)在不清楚它受傷的程度,所以還是少喂一些比較安全。看尼斯格勒開始進食,我就繼續(xù)自己作為阿吉尼馬術教練的角色。

我向正在認真地駕馭著自己的小紅馬在附近走來走去的阿吉尼提出了幾個建議——用腳踩踏馬鐙即可以讓它明白騎手的意圖,手中的韁繩無須用力扯拽,只是輕輕地示意就能向馬傳達自己的想法。于是,阿吉尼開始繼續(xù)在草原上操練自己騎馬的技藝。

我回房車洗了手,出來再看時,注意到尼斯格勒的身體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了剛才那種豐滿的狀態(tài),它略顯艱難地抬起頭,困惑地看了我一眼,嘴邊還沾著沒有舔干凈的奶漬。

看來只是抽出它表皮下的氣體沒有任何意義,在它呼吸的時候仍然會有更多的氣體從氣管上的裂隙里泄漏進去。我直接將尼斯格勒抱到車上。

我開車駛離營地,從騎著馬的阿吉尼身邊經(jīng)過時,他已經(jīng)可以輕松掌控這匹小紅馬,讓它原地靜立。他腰背挺直,神情嚴肅地目送著我拉著自己的獵犬踏上求醫(yī)之旅。

到了海拉爾的寵物醫(yī)院,我打開皮卡車的后備箱。在從營地到寵物醫(yī)院不到一個小時的這段時間里,我在營地的所有努力已經(jīng)付之東流,氣體又灌進尼斯格勒的表皮與肌肉之間的縫隙間,它重新化身為一個向往外太空的氣球。

我無奈地嘆息一聲,它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地晃了晃自己的尾巴——至少這里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應該是因為皮下沒有太多可以充氣的空間。

醫(yī)生拍了X光片之后,發(fā)現(xiàn)尼斯格勒的氣管上確實是有一處裂痕,不過是在氣管的背面??諝饩褪请S著尼斯格勒的每一次呼吸,從這里灌入它的皮下。

我看到檢查單子上的說明:外界性的外傷損傷,空氣從氣道進入氣道旁組織,皮下氣腫,腹膜后腔氣腫。真的很專業(yè)。

尼斯格勒被留在醫(yī)院里,第二天醫(yī)生會給它做一個小手術,縫合它氣管上的傷口。

我回到營地的時候已近黃昏。

就在我開車要進入營地草庫倫的時候,從后視鏡里看到阿吉尼正騎著馬款款而來。此時他已經(jīng)掌握了傳統(tǒng)蒙古牧人的騎姿,側身坐在馬背上,用一條大腿壓在馬鞍上。其實這是一種很好的減少在馬背上顛簸的騎乘方式,顯然他已經(jīng)知曉了這動作背后的意義,并享受其中。他姿勢輕松,像一個完成一天工作后正慢慢催馬回家的慵懶牧人。

我放慢了車速,準備再鼓勵他一下。

在草原的金紅色夕陽之下,他與身下的小紅馬,在陽光中呈現(xiàn)出一個漂亮的剪影。

我熄火下了車,想記錄下這輝煌而美好的畫面。

夕陽里騎著蒙古馬而來的少年。

我拍攝了大概有十幾秒,阿吉尼也來到了我的面前。他只是輕抖韁繩,已經(jīng)可以指揮胯下的小馬停駐站立。

這讓我頗為欣慰。

他并沒有立刻下馬,而是端坐在那里,舉起自己的右手,還是那種莊嚴的神情。

這讓我有些緊張。疲憊的一天,我以為自己終于可以放松一下,此時似乎又要發(fā)生什么。

不過,這一次他的手掌既沒有從上而下,也沒有從下而上,而是化掌為刀,斜刺里劈開了面前的空氣。

飛船從蒼穹墜落,氣球從大地上升起。

那么此時,是什么又在迎風而來。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蒙古族,自然文學作家、兒童文學作家,中國原生猛犬研究者。在草原與鄉(xiāng)村的接合部度過童年時代。出版有《黑焰》《鬼狗》《黑狗哈拉諾亥》《狼谷的孩子》《叼狼》《馴鹿六季》等作品多部。獲得多種獎項,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十余種語種譯介到國外,擁有涵蓋兒童和成年人的廣泛讀者群?,F(xiàn)居呼倫貝爾,致力于蒙古牧羊犬的優(yōu)化繁育,將幼犬無償贈送草原牧民?!?/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