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5年第1期|陳春成:山石(節(jié)選)
畫沒有用。
臥床之初,兒子捧來一堆山水圖軸,有些是家中舊藏,有些是新搜羅的,都是名家手筆,令人在四壁張掛,給他解悶。又搬去他床前那架舊漆屏,換成繪了四時(shí)山水的四扇屏風(fēng)。春和夏在他腦后看不見,一側(cè)頭看到的是一面秋景,畫的是連山絕壑、蒼煙紅樹,上書“千崖秋氣高”。底下還寫了一行稚拙的小字,“高秋蘇病氣”,是入秋時(shí)兒子教孫子抄上去的一句杜詩,討他歡心也討個(gè)吉利。對著滿屋的峰岫環(huán)列,他知道這是古人所謂臥游,可看久了只覺得濃墨團(tuán)團(tuán)、青綠晃眼,一咳嗽像眾山傳響。最后還是讓人盡數(shù)撤去了,只留著那屏風(fēng),因?yàn)閷O兒的字。對他來說,山的嶙峋,絕非任何雨點(diǎn)皴卷云皴亂麻皴斧劈皴所能仿冒,多少年來他一向以腳底來感觸——那雙如今已無知覺的腳①【①徐霞客西行至云南時(shí),“兩足俱廢”,病因不明。】,正蒙在被中,隆起如沉睡的丘巒。倒是在夜里,藥氣與蟲聲相織的夜里,他喘息著,偏過頭去,盯住床邊一方昏暗的空墻,凝神久久,那昏暗中就起伏許多崢嶸的線條。
還有石頭。石頭管一點(diǎn)用。
紅褐色的一枚,手感細(xì)膩且微潮,是武夷山;雁蕩山最輕,疏松多細(xì)孔,遍體有密紋如漣漪;華山是笏板似的一塊,狹長而薄,灰撲撲的;衡山很皺……還有一塊不成形的,濃黑如鐵,想不起來自哪里。這些石頭都不大,也非什么奇石,是他每次游歷帶回來的。回來往屋角篋中一扔,便不再看。他只躍然于下一次游歷,懨懨然于游歷與游歷的間隙。最后幾個(gè)月,他將它們逐一檢視過,有時(shí)挑一塊,握在手里摩挲著,倒有一點(diǎn)滋味。孫兒們來探望時(shí),他偶爾也拿出來給他們玩,向他們說,這是某山,這是某山,而不說是某山之石。有一回小孫女沒抓牢,華山摔在地上,斷成兩截。悶悶的一響,短促而堅(jiān)決。他在這一聲中記起另一種碎裂聲,想愣了神。孫女見他板了臉孔,以為他生氣,作勢要哭,他忙笑,說,你瞧,本來就一塊華山,現(xiàn)在我們有兩塊了。孩子們走后,他摸著石頭的裂口,想,這斷面不知幾千幾萬年沒見過日光了。透過指尖,他感到石頭內(nèi)封存的一小團(tuán)黑暗,連通著山體中那巍巍然的黑暗,就攥緊了它。他的指節(jié)粗壯如樹癭,掌心多厚繭,不在意石上的鋒棱。
在徐家的西南角,院落盡頭有一間偏屋,二十年前是他伯父的書房,現(xiàn)在是他堂兄堆放家具雜物的地方。那塊題著“捫腹軒”的匾額不知是否還在,江陰本地一些老輩或許還記得這名字。徐家子弟都不務(wù)科舉,伯父年輕時(shí)頗風(fēng)流放誕,中年后摒除聲色,專心玩他的瓷器。瓷器中他最愛瓶器,迷戀那口頸腹足間的弧線。書房中槅架縱橫,擺滿了他收藏的瓷瓶。他每天午后端一壺茶進(jìn)去,安坐其間,邊喝邊游目四顧,然后挑一件,捧在手里,慢慢地旋著看,不時(shí)就著壺嘴抿一口。一待就是大半天,不許人吵。門外是桐蔭清晝,回廊寂寂。伯父深居簡出,足跡不出江陰,還勸過他:“你也收幾件玩玩,別成天在外頭亂跑。這叫寓心于物,閑居之至樂。不喜歡瓶子,銅爐也好玩,養(yǎng)養(yǎng)蟋蟀也成!”他笑著溜開了。六十歲上下,伯父覺得該收的、想收的都有了,收不起、收不著的,也不再惦記了,真正是心滿意足,至矣盡矣,就著手編一本藏品目錄,叫《捫腹軒過眼錄》,分門別類記錄他一生所藏瓷瓶,詳加描繪,有些還附帶本地文士的題詠。他是要用文字將瓶子再把玩一遍,刻印出來,方有江山底定的快慰?!皰懈埂保★柺抽e坐的意思,也指撫摸瓶腹。瓷釉的柔光里,伯父當(dāng)了一輩子的富貴閑人,一直到天啟三年那次地震。
那天夜里的第一陣搖撼,他是在睡夢中覺察的。先聽見隱隱的犬吠,仆役呼喊,隨后有異聲自西南來,是一串清響,鏗然如刀劍相擊,余音還在濺跳,又一響。愈響愈密,銀鑄的群鶯亂飛在玉的枝柯間,忽而翔集,匯成醍醐灌頂?shù)拇嗔?。他生平?jīng)]聽過這樣痛快淋漓的聲音。響了多時(shí),被一陣哭嚎聲截?cái)?。他奔出去,在火把往來、人影雜沓間夢游般亂走著,走到后院,才看到眾人圍著癱坐在地的伯父,喉頭只剩淤流似的響動,手里抓著瓷片,滲出血來。那次地震徐家幸無傷亡,房舍稍加修葺便恢復(fù)如初。伯父自此就極少說話,不愛見人,病逝前終日只是枯坐。他去探視時(shí),發(fā)現(xiàn)火盆殘灰里有一角燒剩的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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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讀完,全文見《收獲》2025年第1期)
【作者簡介:陳春成,1990年生,福建省寧德市屏南縣人,2020年出版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