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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蠟梅畫空
來源:文匯報 | 丁莉婭  2025年02月05日08:03

歲暮初雪落下,臥佛寺蠟梅始開。

年年應(yīng)寒而開,蠟梅又名寒客、久客,倒貼合它歲寒清伴的身份。寺內(nèi)小池前那兩株“十月梅”屬早花蠟梅,開得零星,但已讓人不懼今冬的凍寒天氣,踏雪而來。

盛花期蠟梅多半灰褐干枝上貼著數(shù)點鮮黃,而這時節(jié)的早梅直枝上還著生不少橢圓披針形的黃綠葉片,概因早開的緣故,葉片尚未凋盡。自遠處實際不怎么看得到為葉片所蔽的蠟梅花,唯有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匿于葉間的蠟質(zhì)般黃色花朵?!昂ㄒ顺跹?,宜雪霽,宜新月,宜暖房”,明人袁宏道歷數(shù)與寒花相襯之景,雪景即占了其二。蠟梅枝葉皆承了一層薄雪,甚至略朝下傾覆的花朵基部也綴上了點點冰晶,馨黃如絹的花瓣尖梢凝住透亮水珠,整株花樹比晴日多了些清寒之氣。確如文震亨《長物志》所言,蠟梅“寒月庭際,亦不可無”。要說早開蠟梅的一點缺憾,便是葉片遮覆使得枝上原本纖小可愛的花朵沒有那么突顯,少了葉落盡后干枝梅的那份疏朗秀逸。

北地蠟梅花期頗長,從歲末一直開到轉(zhuǎn)年二三月,薔薇科梅花盛放之前。前年冬天并不十分寒冷,十一月下旬即有蠟梅消息,心里也并不怎么惋惜,知道總會見到。近大寒時,無意在香山眼鏡湖山路旁見到了一片蠟梅林,在向陽的低處斜坡上植有數(shù)叢,密枝橫斜旁出,開得不繁。但有幾枝黃梅在日光的照拂下格外晶明,是很鮮嫩溫暖的鵝黃。只消幾日和風(fēng)、煦日,灰褐枝干上而今還含著苞的點點明黃,就依次開了。廢名寫過細竹三人住在雞鳴寺一座種有蠟梅的靜默小院,倚著院墻植有一株頗為高古沉著的蠟梅,“見過它開花的人,與沒有見過它開花的人,對于它的依依之情又不同,當(dāng)它群枝畫空,萬點黃金,所謂生香真色,就同看夜間的繁星一樣……”是所看過寫蠟梅很動人的文字。此地過去植蠟梅也同桂樹一般只能種于桶內(nèi),如今也皆栽種,只是多半低矮,并不能見到南方那般高大的植株。

輕陰弄寒天氣,山中入目還是一片蕭索寒枯之景,山寺蠟梅卻開得熱鬧,燦黃數(shù)點,凜然枝頭。北地天寒,所植蠟梅多低矮稀疏,遠不及南方蠟梅高大繁密。蠟梅原名黃梅,后東坡與山谷改其名為蠟梅,皆因其花瓣明黃似蠟。這委實再貼切不過。最喜歡的就是蠟梅花瓣如蠟的質(zhì)感,看上去樸拙敦厚,并不纖弱。此地常見的蠟梅為素心、磬口、狗蠅。素心梅明凈純粹,其內(nèi)外輪花被片均為明黃,其外層花被片邊緣稍向外翻卷。素心香味清馥,花開也數(shù)它最早。磬口梅貴在雖開猶含的怯怯之意,花被片向內(nèi)彎折,形狀極似僧人所用鐘磬,其外輪花被片淡黃,內(nèi)輪花被片具紫紅邊緣和條紋,花朵較另兩種要大,香氣也更為濃郁。狗蠅梅花色淺淡,花被片似條狀,狹長而尖,外輪花被片為淡黃,內(nèi)輪中心呈紫色,花朵為三者中最小,香氣更寡淡,花開也遲,卻因著貌不驚人,獨得喧闐之中的那份寧靜淡然。有時不材之用恰在那一點遺憾與無用,美亦如此。

樂農(nóng)軒前叢植的蠟梅歲末還未至盛花期,但已零星開了一些,估計再等上一星期左右,差不多就該滿開了。近農(nóng)歷新年,頤和園中游人寥落,碰到一位老太太也來看蠟梅,邊看邊感嘆蠟梅香氣太好聞,只是現(xiàn)在開得不夠好還不太能聞見,她說過幾日等開好了定要再來看一回。古舊蒼灰的槅窗,門扇上雕鏤的紋樣,襯著軒前數(shù)株蠟梅,寒枝點點蜜黃,是別處再難得見的拙樸景致。蠟梅香氣幽細氤氳,黃山谷那句“披拂不滿襟,時有暗香度”差可比擬。那日看的幾株里最喜歡的還是孤獨地長在低處小坡上的那株狗蠅蠟梅,樹姿高大,等到滿樹全開時應(yīng)該很美吧,心里暗暗想著再過幾日也還得來看看。早春又訪了一次蠟梅,那時已發(fā)花繁密,結(jié)實如垂鈴,很遠即能聞到清絕冷香。蠟梅直枝襯著老式花窗、枝影攲斜映于朱紅墻面,又自有一番富麗莊重。

蠟梅常與南天竹同植,作為歲朝清供也多與之搭配。北地絕少南天竹。臘月去唐花塢,舊京“唐花”是花兒匠的一門培花手藝,清人筆記中記有“京師冬月窖中以火烘花,春花俱放,名曰‘唐花’”,人入其室,盎然有春意。園中這座花房即以此名之,但也只是徒具其名,已不是過去那種專門薰治花草的土室?;ǚ績?nèi)擺著各色杜鵑、梅花、海棠、迎春等,蠟梅并不多,只三四盆擺在明窗下,有兩盆一旁竟伴有朱實累累的南天竹,是意外之喜。赤紅溜圓的漿果團簇在一起,雜在披針形互生的綠葉中間,頗為悅目。有些葉片經(jīng)冬已變紅,另有一些尖端約略點染了漸變的緋色?;▔]內(nèi)溫度適宜,整株葉片還是翠色為多,因而也愈加襯得那紅果圓正可愛。素心蠟梅繁密的花朵與近旁成串的天竹果,一暖黃,一緋紅,顏色鮮妍卻并不俗麗。

園中側(cè)柏林旁見到兩叢長得茂盛的南天竹,與室內(nèi)盆栽秀麗細弱的植株不同,灌叢中結(jié)出的成穗漿果紅鮮可愛,也更為繁密,葉色呈現(xiàn)出漸變豐富的紅色,有些則已全然變色。園中時常能聽到鴉群飛過發(fā)出寥遠喑啞的聲音,一旁的油松枝上恰棲了只大嘴烏鴉,不知南天竹赤紅如珊瑚的小果是否會成為它的果腹之物?

蠟梅與南天竹常一同入畫,中國傳統(tǒng)書畫歲朝圖中多能見到,歲朝即農(nóng)歷正月初一。畫上幾枝蠟梅與天竹果,鮮明照眼,以賀新歲。清代惲南田將其稱作“歲寒二友”,同題畫中即盛開的檀心蠟梅與兩三枝天竹果倚在一起,蠟梅有花無葉,其后的天竹則枝葉扶疏。另一幅《歲寒三友圖》中,南田又新添了枝沉綠的羅漢松,與前景的蠟梅與天竹搭在一處,多了些靜氣。此畫題跋道出南田創(chuàng)作上不愿蹈襲的志趣:“昔人多畫歲寒三友,予獨取此三種,愛其有凌寒之姿。雖雪霰摧剝,未遜豐麗,后凋何愧焉?!睍鵀樾漠嫞蟾蓬惔?。

白石老人畫過一立軸——《芭蕉蠟梅》,畫中兩片略顯枯萎的芭蕉闊葉,兩枝頗為高大的蠟梅,窄條狀的花被片,分明是狗蠅蠟梅。畫面最右側(cè)另有一枝掛著瑩瑩紅果的南天竹。白石老人愛畫芭蕉,但將其與寒花并于畫中,在他筆下也不多見。那芭蕉不是他慣常所畫夏秋季的芭蕉,而是他壬戌(1922年)初春于梅蘭芳家中見到的雪里芭蕉。隔年經(jīng)冬未凋的蕉葉與盛放妍麗的蠟梅、鮮亮攢珠似的天竹果,是北方寒素冬月里的生意圖畫。

蠟梅有古意、有隱意、有遠意。是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的“沉著”一境,“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鴻雁不來,之子遠行。所思不遠,若為平生”。靜寂將暮的山林中,一人隨意漫步,所思之人雖已作遠行,思念之切,又似在近前。

不如折取一枝蠟梅,遙寄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