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稚珊:很想鄧老師
1950年回國途中,同船9位同學到俞惟樂父母家做客,前左起:俞惟麟(俞惟樂小弟)、俞惟忠(俞惟樂大弟)、潘守魯、侯祥麟、朱昂、黃星圻、俞惟榮(俞惟樂哥哥)、俞仲葵(俞惟樂父親);后左起:黃夫人郭開蘭、鄧婉嫭、佘夫人(佘守憲太太)、程太太、方梅來(俞惟樂母親)、俞惟樂
中學時代的葉稚珊
鄧老師給作者葉稚珊的信
前不久葉嘉瑩先生去世,使我再次想起鄧老師。她們簡直太像了!
“一看名字就覺得是你!”
鄧老師,鄧婉嫭,是我高中的語文老師。我的高中是個女校,我從初中的男女混校初到女校,高興莫名,以前無法施展的各種貪玩小伎倆有了用武之地。我和鄧老師的初次交往是第一節(jié)語文課:我坐在第一排,把自己的桌子挪到了和老師的講臺并排,老師面對全班同學時就根本看不到我。我在課桌上擺了一排各式貝殼,在老師眼皮底下把玩。得意,愜意,女校,女老師,我的無處安放的青春的快樂!沒想到第一堂課第一個被點名的是我,忘了什么問題,只記得后來鄧老師對我說:我一看名字就覺得是你!
崇慈女中始建于1870年,1926年學校由國人接辦。1952年依據(jù)北京市女校排名改名為北京女十一中。我沒有去認真查找學校的變遷史,只知道上世紀60年代后期取消了女校,成為男女混合學校。曾改名“人民中學”,最后成為165中。
鄧老師當時四十歲左右,端莊敦厚嫻靜,體態(tài)豐盈,皮膚雪白細膩,金絲眼鏡,夏天是素凈合體的旗袍,別著淡雅的領花。望而可知出身于詩禮簪纓殷實人家。柔聲細語,性格好到?jīng)]有脾氣。語文課成了班里最散漫的課,我們這幫欺軟怕硬幼稚的女孩子,有時對書本課文不感興趣,撒嬌耍賴要求“講故事”,鄧老師慈愛地望著我們這些已近成年早該懂事的“女孩”,開講三國、水滸。她沒有講過“紅樓夢”,可能是怕我們跌進去出不來。
安穩(wěn)祥和前半生
前不久葉嘉瑩先生去世,使我再次想起鄧老師。她們簡直太像了!
首先像的當然是外形,儀態(tài)和終年不變的發(fā)型,只是鄧老師個子略高一些。然后是那別具一格的京腔京韻,二三十年前我曾與葉先生通過電話,聽過她的講座,看過紀錄片,那聲音每次都會使我想起鄧老師。我在北京長大,因住在機關宿舍,有很多南北各地調(diào)任北京的干部,環(huán)境又相對封閉,幼兒園,小學,初中同班的大都是同院的孩子,不大接觸得到世面上的孩子,也不大習慣老北京的胡同腔。葉先生和鄧老師的京味普通話別有一番韻味,吐字清晰,自然地帶有一種抑揚頓挫的學堂腔和私塾印記。臺灣一些葉先生的學者朋友戲稱葉先生講話是“京片子”,那是他們沒聽過真正地道京片子的戲謔油滑。葉先生的京腔,應該是民國時期京津一帶大戶人家有幼學功底并能進入學堂的女子的口音,他們大多是祖上家境殷實思想開明,鄧老師是這樣,和葉先生同為顧隨女弟子的楊敏如先生,即楊憲益先生的妹妹也是一樣的口音。隨和,斯文,親切。再看她們的教育和學術背景,葉先生師從大家顧隨,其后經(jīng)歷大家都熟悉。
鄧婉嫭老師,父親鄧镕,年輕時留學日本,是有名的大律師和學問家。民國初年曾任眾議院議員、參議院議員,如今網(wǎng)絡上細查還能看到他舊年詩作。鄧老師1946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文學院西語系,1947年留學美國,獲密歇根州立大學英國文學與教育學副博士學位,后因戰(zhàn)爭的爆發(fā),正攻讀博士學位的鄧老師中斷學業(yè)回國。和她同船回國的是俞惟樂、侯祥麟等八九位后來著名的科學家,都是不同學科領域的帶頭人,似乎只有鄧老師一位文科生。在出版于2013年的《1950年代回國留美科學家訪談錄》中,看到了寶貴的鄧老師年輕的身影?;貒?,鄧老師曾短暫地在文化部對外聯(lián)絡委員會工作,之后沒有選擇高校和更高級的研究機構(gòu),安安穩(wěn)穩(wěn)在我們這所普通中學教了幾十年語文,直到退休。
鄧老師比葉嘉瑩先生年長兩歲,和葉嘉瑩先生流離轉(zhuǎn)徙的前半生不同,鄧老師的前半生安穩(wěn)、祥和。鄧老師的丈夫俞琳先生,同是北大畢業(yè),曾任文化部藝術局副局長和中國戲曲學院院長,是著名的戲劇評論和戲曲理論研究專家。不諳家務的大家閨秀鄧老師一直受到俞琳老師的照顧疼惜甚至可說是敬重。俞琳老師儒雅俊朗干練,當時在我眼里是高顏值版的余永澤,鄧老師也一直稱他“俞先生”。他熟悉鄧老師喜歡的每一位學生,不但能在家里替鄧老師接待,一起閑聊,可愛的鄧老師有時會為已經(jīng)畢業(yè)喜歡文學與閱讀的學生送書送禮物,“領導干部”俞琳先生,騎著哐當作響的舊自行車當“投遞員”,只說一句“鄧老師讓送的”,你捧著書目瞪口呆,他便微笑著揮揮手,人和車都成了背影。鄧老師有糖尿病,俞琳老師只要在家會準時準點把藥和一杯溫水遞到鄧老師手里。鄧老師家在北池子高大的老式舊宅,滿堂硬木家具,老式的書架被善本典籍和當代文學、戲劇類書籍雜志填得滿滿的,有些凌亂。房屋高大,冬天要生幾個粗大的煤球爐子,維持運轉(zhuǎn)是體力活兒。俞琳老師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掏爐灰,捅火加煤。鄧老師心疼地看著,微蹙眉頭不知怎樣幫忙。這種場景我??吹?,也覺得平常,雍容富態(tài)的鄧老師自幼一路平順,好像天生就應該有人心疼,受人照料。
1966年,學校停課了,差半步踏進大學校門的我們?nèi)缤瑴厥抑械呐杌ū粧佭M了曠野,看著平時嚴謹端莊慈愛的校長和老師,站在操場的高臺上,站在四方廳的廊檐下,低頭彎腰,接受謾罵侮辱毒打,我嚇壞了。幾位既非紅五類也暫時不是“黑五類”的同學結(jié)伴外出串聯(lián)。回京后第一次回到學校,那時校門向南開在馬大人胡同,兩扇朱漆大門,正對面是巨大的影壁,舊時王府的余威尚在。卻見右手邊傳達室鄧老師端坐著,見到我舒了一口長氣:“唉,可回來了,我等了你好幾天了……”鄧老師對我們這些年齡到了但童心未泯的女孩子,是有多么的不放心。我忍住眼淚,假裝輕松地講述一路見聞,不敢問鄧老師是怎么過的。
我去陜北插隊,后轉(zhuǎn)入父母所在的五七干校。我一直與鄧老師通信,手頭還留有鄧老師五十年前寫給我的信,其中有一段“你喜歡文學,完全可以在業(yè)余有暇時自己進修,不做專業(yè)的文學工作者。我在少年時期也很喜歡文學,但還沒做上專業(yè)的文學工作者,只是教教語文而已,可是我已經(jīng)夠寒心的了。我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再搞這一行,也不愿意你再專業(yè)從事文學……”當時不大理解,身無所長也無此奢望。真體會到其中有多少不便言說的苦衷時,已物是人非?,F(xiàn)在再看到紙張發(fā)脆的字跡,娟秀柔軟,竟也和葉嘉瑩先生的中文字體很相似。英文字跡是什么樣的,我一直沒見過。鄧老師從沒有對我們講過一句英文,哪怕一句隨口的單詞都沒有過。
從不抱怨多舛命運
鄧老師滿腹錦繡,卻不大善于表達,作為教師,她甚至有些“訥于言”,她低調(diào)得令人難以捉摸,從不提及家族和自己的經(jīng)歷,努力扮演著最普通的中學教師角色。幾十年后我才知道,鼎鼎大名的學者鄧懿,原名鄧婉娥,是鄧老師的姐姐,長鄧老師八歲,曾在哈佛讀書并任教,也曾在北大、清華讀書并任教,用錦心繡口、才華橫溢形容她真正合適。她曾被趙元任先生親選為助手,也是我國對外漢語教學的開山者。有人用“偉大”贊譽她,北大清華的老教授都聽說過一句話:什么是大家風范,鄧懿就是大家風范??催^她的經(jīng)歷和成就不為過。她似乎和鄧老師的性格迥異,活躍,開朗,大氣,爽快。和著名學者周一良在泰山浪漫定情,終其一生的美滿。四個兒女健康成長,孫輩眾多。他們都得享高壽,平靜離世,墓碑記有“泰山情侶周一良鄧懿之墓”,子孫后輩和兩位大家的芬芳桃李常來祭掃。我和鄧懿先生沒有交往,只是一次在北大采訪偶遇,她和鄧老師一樣是高個子,身材勻稱,衣著樸素,儀態(tài)端方,雖難掩歲月痕跡,卻毫無滄桑感。她和周一良先生雖都有過“牛棚歲月”的磨難,但一臉的清風朗月,毫無衰暮之相。一張口的京腔,如鄧老師再現(xiàn),使我回到了中學時代。
然而葉嘉瑩先生人生的厄運,鄧老師一個也沒有躲過。長得和俞琳先生一樣清秀,淘氣可愛聰明的獨生子,在一個夏天的中午逃避午睡偷跑去游泳,莫名其妙在離家不遠的護城河溺水。這五雷轟頂?shù)南?,鄧老師的反應和葉先生得知女兒女婿車禍后的反應幾乎一樣。更殘酷的是,比鄧老師小四歲、一向健康的俞琳先生63歲猝然離世。身體正在走下坡路的鄧老師沒有哭天搶地,以令人心痛無比的冷靜接受了這個驚心動魄的現(xiàn)實。親戚同事朋友學生來看她,沒人見過她的失態(tài)。只是身體逐漸衰弱,也許就是少了俞琳老師端的那杯水和捧在掌心的藥片。我工作單位在東廠胡同,離北池子很近,上班時就溜出來到她家里,陪她說說話。鄧老師很從容,從不抱怨嘆惋,無論是生活的悲劇還是特殊時期受到的屈辱,她都只字不提。在她家里能碰到不同屆的學生,鄧老師關心每個人的學習、工作、婚姻。有一位小我十歲的學妹,特殊時期父母被隔離,她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兒,鄧老師把她接到家里住。一切歸于正常后,鄧老師說你們倆性格太像了,一定要相互認識一下。這一認識,我們成了終身的好友。居然到了這個年齡,她還毫無顧忌地叫我“小葉”。
糖尿病的并發(fā)癥使得鄧老師雙目失明,行動受限。離開了祖宅,散落了典籍,在極普通的單元房里摸索著安靜度日,毫無怨懟。雖有親友照護,但在俞琳老師去世僅一年后的1990年,鄧老師隨著去了,剛滿68歲。
溫馨記憶始終難忘
現(xiàn)在想來。鄧老師和葉先生有太多的相同,但也有很多的不同。相似的出身,飽讀詩書又接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不同的際遇,大時代的背景下,誰又能預料到自己將會拆開怎樣的盲盒。人生,有些事可以自己把握,有些只能聽憑安排。鄧老師一生福禍相依活得很隱忍、節(jié)制,清正平直,卻有些小心謹慎。美滿的婚姻,幸福的家庭,但在重創(chuàng)之下,不堪一擊。弱德之美是她留給自己最后的體面。相比而言,葉嘉瑩先生一生雖也禍福相依,但相對疏朗,寄情詩詞研究和教學,海內(nèi)外的擁躉,縱有無情的重擊,她以弱德之美為盾,外圓內(nèi)方,堅守人格風骨。健康的基因和個性的堅韌,使她最終壽滿天年,得以善終,眾人懷念。
幾十年來再路過北池子,我都不敢向那個院落張望一下,一個曾經(jīng)充滿書卷氣,溫暖幸福的家庭消失了,沒有詩書傳家和血脈延承,消失得沒有一點聲響。這是自然規(guī)律,是殘酷也是必然,但留給我的是無比溫馨的回憶。
鄧老師曾送過我一張近似標準照的小照片,中式立領別著雅致的領花,背面署名“清揚”,現(xiàn)在怎么也找不到了,相信它一定在,不過是被后來幾十年的照片遮蔽了。如同鄧老師,一位普通而杰出的中學教師,湮沒無聞,萬能的網(wǎng)絡也找不出一張她的照片!
她的學生會記得她,我也一直會記得她,鄧老師,鄧婉嫭(1922~1990),字清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