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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文學如何進入“文學場”(黃平)

http://134apc.cn 2014年04月11日10:01 來源:人民日報 黃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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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網絡作家與批評界的分裂對于雙方都是一種傷害:網絡作家可以在市場中獲得巨大的物質利益,卻難以得到文學界的認同,始終處于一種尷尬的無名狀態(tài);而批評界則將在互聯網時代被進一步邊緣化

  網絡文學要進入“文學場”,社會結構的變化所導致的觀念的變化、知識分子的介入,這兩個因素缺一不可

  網絡文學在可預見的時期內,還是一個自我循環(huán)的文學圈,無法有效地進入“文學場”,改變將是十分緩慢的

  網絡文學與批評界的分裂

  我多次參加網絡文學方面的會議,往往一邊坐著文學批評界的各位優(yōu)秀批評家,另一邊坐著幾位著名的網絡作家。批評家這一邊的桌簽“高大上”:北京大學某某教授、復旦大學某某教授……而另一邊的網絡文學作家面前的桌簽,真是五花八門,土豆、西紅柿……眼睛一花,很容易以為這是農業(yè)農村工作會議,但這里的“土豆”和“西紅柿”不再是瓜果蔬菜,而是網絡文學界的著名寫手,他們每個名字的背后,都是數以百萬計的青少年讀者。

  批評家與網絡作家,分屬不同的符號世界,差異之大正如桌簽所顯示的那樣,雙方的對話注定是艱難的。我們的批評家對于網絡文學是十分陌生的,他們只能將“土豆”與“西紅柿”視為一類,泛泛地談談“蔬菜”的特點,而不是各自的味道。幾乎每次對于網絡文學的討論,最后都變成對網絡的討論,這顯示出我們進入網絡文學的乏力。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批評界處于一種被動的地位,邀請來參加研討會的網絡作家,都不是批評界基于文學標準的選擇,而只是基于網友的點擊量。

  同樣,網絡作家比教授們帶的研究生還年輕,在這類研討會上也展示著學生一樣的謙遜,不斷地在本子上勾勾畫畫,似乎認真地做著筆記。然而,作家們內心深處,恐怕未必很在乎批評家們的意見,他們真正在乎的是電腦前那些普通網友的意見。他們的文學生命,取決于網友們的點擊和訂閱。

  這種分化在當下充滿著挑戰(zhàn)性:網絡作家不再像傳統(tǒng)作家一樣依賴于“文學刊物發(fā)表作品—出版社出版單行本—批評家召開研討會—獲得各類文學獎、入選各類文學選本”這條傳統(tǒng)的文學道路,網絡作家繞開了傳統(tǒng)的文學中介,直接面對普通讀者,網友們說不出深刻的學理,但是一個個普普通通的“贊”,支撐起真實的評價體系。

  網絡作家與批評界的這種分裂對于雙方都是一種傷害:網絡作家可以在市場中獲得巨大的物質利益,卻難以得到文學界的認同,始終處于一種尷尬的無名狀態(tài);而批評界則將在互聯網時代被進一步邊緣化。

  重視社會結構的變化

  怎么發(fā)揮文學批評對于網絡文學的篩選、評價功能?我們不妨從歷史中汲取智慧。我覺得在此有必要回溯兩類歷史經驗:一類是小說的經典化之路,另一類是通俗小說的經典化之路。

  無論就世界文學史還是就中國文學史而言,小說一開始的地位并不高。在西方世界中,史詩與戲劇的地位在18世紀之前遠高于小說,西方文學中的“小說”,在18世紀后期才正式得以命名。美國著名學者伊恩·瓦特在《小說的興起》中指出,小說的出現源自以個人主義為特征的社會的建立,而個人主義源自資本主義經濟體制的發(fā)展,社會的實體在市場經濟中不再是家庭、教會與任何集體單位,而是個人。伊恩·瓦特將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視為現代小說的鼻祖,并將小說的基本標準視為“對個人經驗而言是真實而新鮮的”。小說在英語中的對應詞匯novel,其本意也正是新穎的、新奇的。

  小說在西方剛剛開始出現的時候,也面臨著網絡文學所面對的批評:格調不高。伊恩·瓦特指出,小說在18世紀被認為是一種降低格調的寫作方式,書商取代了過去庇護作家的貴族,古典的文學標準搖搖欲墜。今天被視為經典作家的笛福,當年和網絡文學作家的做法相似,為了經濟利益將小說寫得冗長累贅。當時的編輯很不滿笛福的做法,而且抱怨笛福沒有完整的作品,像網絡作家一樣挖下一個個大坑。不過,隨著以個人主義為重要價值標準的西方現代世界的到來,小說越來越受到歡迎,逐漸取代史詩與戲劇,成為最重要的文學形式,笛福也成為享譽世界的大作家。

  中國的情況同樣如此,長期以來“詩”與“文”的地位也遠高于小說。據華東師范大學譚帆教授《“小說”考》所考證,明清之前對于小說的理解,大致有以下三種:小說是“小道”,無關政教,此為先秦兩漢時期確立的最早的文類觀念;小說是有別于正史的野史、傳說,這一觀念大致在南北朝時出現;小說作為口頭伎藝名稱,指稱民間發(fā)展起來的“說話”伎藝,這出現于三國時期。直到明清時期,伴隨著通俗小說的興起與繁盛,小說最終確立了“虛構的有關人物故事的特殊文體”這一內涵。晚清的民族危機,更是刺激梁啟超等知識分子以“小說”作為“新民”的工具,即以小說傳播新思想,啟迪民智,救亡圖存,所謂“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小說的地位空前提高,曾經的通俗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從“四大奇書”上升為“四大名著”,與唐詩宋詞并列,完成了自身的經典化。

  縱觀中國與世界的文學發(fā)展歷程,就像《小說的興起》譯者序所闡明的,小說作為一種文學形式,它的產生、發(fā)展、完善,需要一定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而其中的哲學、宗教、經濟、社會階級、科學技術諸種因素都對小說的定型發(fā)揮作用。社會歷史的發(fā)展推動觀念的變化,觀念的變化推動小說的浮沉,今天討論網絡小說進入“文學場”,應該有這份歷史的視野。

  呼喚知識分子的介入

  此外,就小說的內部而言,作為亞文類的通俗小說的經典化,對于網絡文學有更為切近的參考。就以金庸為代表的通俗小說為例,其作品的經典化,在文學觀念轉型的背景下,依賴大學、出版社為代表的知識界的介入,在研究論文、文學選本、大學課程、學術研討會等各個方面予以支撐。

  就大學而言,1994年金庸被北京大學授予名譽教授,1999年被浙江大學聘為文學院院長。北京大學中文系陳平原、嚴家炎在20世紀90年代先后開設了武俠小說研究課程,并各自出版專著《千古文人俠客夢》《金庸小說論稿》,金庸也成了北大博士的論文選題,如宋偉杰博士的《從娛樂行為到烏托邦沖動》。就出版社而言,同樣在1994年,三聯書店推出36冊《金庸作品集》,風行大江南北。就文學選本而言,還是在1994年,北京師范大學王一川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小說卷》,將金庸排在魯迅、沈從文、巴金之后,老舍、郁達夫、張愛玲之前,成為轟動一時的文化事件。而北京大學謝冕、錢理群主編的《中國百年文學經典》,則將《射雕英雄傳》列為“經典”。至于學術會議與研究論文,更是車載斗量,不計其數。

  綜上所述,網絡文學要進入“文學場”,社會結構的變化所導致的觀念的變化、知識分子的介入,這兩個因素缺一不可。只有具備了這兩個條件,網絡文學才能擺脫目前的文學地位,享有相匹配的成熟的評價體系。就現狀而言,這兩個條件還不成熟,無論是網絡文學作家還是關注網絡文學的批評家,都應該更耐心一些,現在談論網絡文學進入文學場還為時尚早。目前我們的文學觀念還無法接受網絡文學的美學特征,知識分子的介入更是寥寥,網絡文學在可預見的時期內,還是一個自我循環(huán)的文學圈,無法有效地進入文學場。我們討論過往的歷史可以彈指千年,但對于歷史中的我們,這種改變是十分緩慢的。

  最后也有必要提醒有抱負的網絡作家,不要把一種新文類的經典化視為歷史的必然規(guī)律,小說乃至通俗小說固然有經典化的范例,但更多的是被歷史湮滅的寂然無聲。決定文學之為文學的“文學性”,既是歷史的產物,又不完全是歷史性的,衡量文學作品的思想、語言、結構等要素是普適性的標準,不會因面對網絡文學而降低。要想作品獲得好的評價,首先要將作品寫好,這是最樸素的道理。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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