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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余華:小說的世界
來源:《天涯》 | 余華  2020年06月12日08:51

小說的世界是一個什么世界?

大家都讀過很多的小說,我也是一個。我自己寫小說寫到了今天,大概已經(jīng)寫了有十七、八年以后,才開始明白,我作為一個寫作者,這么一個身份把握得好壞,完全是依賴于我作為一個讀者的身份是否把握得好壞,這一點非常重要。就是首先是一個好的讀者,然后他才可能寫出一些好的作品,寫出他自己滿意的作品,否則,他是很難寫出這樣的作品的。所以我就想起了我讀了那么多的文學作品,首先是它們給我?guī)砹艘粋€小說的世界。其實這個世界并非我的世界,而是我從別人那里得到的一個世界。所以,“小說的世界”首先就是文學給我們帶來生活的樂趣和想象的愉快,它讓我們能夠有機會聚在一起。

我想小說的世界,是在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一個平行的世界,這是一個虛構的世界,這個世界里沒有生老病死,沒有富貴貧賤,只有智慧和情感,只有感受和理解,這是一個真正的烏托邦,在那里眼淚和歡笑是平等的,仇恨和熱愛也是平等的。它能夠讓我們讀到一些比我們要蒼老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作家的作品,也讓我們讀到比我們更年輕的作家的作品。而當我們讀完這些作品,并且喜歡這些作品以后,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蒙田或者莎士比亞,還是自己認識的莫言蘇童,都仿佛成為了自己親密的朋友。有時候小說的世界時常伸展到我們現(xiàn)實的世界中來,而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是無法伸進小說的世界的。

有一個德國最著名的漢學家顧彬,他對我說:“我認為,你的作品提供了一個無形的圓桌,提供了一個小小的世界,可以把人們聯(lián)系起來,又分隔開來?!边@樣的“無形的圓桌”是生活中最重要的。我深有同感,當我讀了莎士比亞的作品,包括我讀歌德的作品,還有德國作家倫茨,他寫過一本書,叫《德語課》。這樣一些作家,其實他的生活狀態(tài),他的整個成長的過程和我完全不一樣,但是,為什么他們的作品讓我感動?就是因為我覺得他們的作品,組成了一個小說的世界。這個世界和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有聯(lián)系,但又不是完全一樣,在一些非常優(yōu)秀的作家的作品里面,你能夠讀到他的眼睛和他的體溫。他的目光在看待我們這個世界的時候,這樣的目光留存下來,構成了作家眼里的世界,現(xiàn)在,它又灼痛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眼睛——而這是非常奇妙的事。

我解釋一下作家看待世界的眼睛是什么意思。

我記得很早以前的時候,八十年代,我作為一個“先鋒派作家”出來的時候,有一個“先鋒派”同行格非,他有一個比喻,那個時候我覺得很好,他寫一個人死了以后,用這樣的比喻:“像一首歌謠一樣消失了?!蹦莻€比喻,那個時候我感覺很好,可是后來我又看到一個更好的比喻,那就是博爾赫斯也有一個比喻。當博爾赫斯寫到一個人死了以后,他用了這樣一個比喻:“仿佛水消失在水中?!弊骷铱创澜绲难劬褪牵寒斠粋€非常奇妙的句子出現(xiàn)的時候,它代表的是一種想象力,同時它更多地代表的還是一種洞察力?!胺路鹚г谒小保也恢滥銈冇袥]有能夠想過這種消失,反正我是怎么想都想不到有更干凈的消失,沒有了!——水在水中消失是最干凈的了。這里你就感覺到一個作家的想象力和那種洞察力是怎樣一種完美的結合。他那個想象力和洞察力,就是構成一個文學的世界最重要的因素。當我們想到現(xiàn)實中的某一個人,他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以后,然后你再去想博爾赫斯的這一句話,這個時候我覺得我們小說的世界和我們現(xiàn)實的世界就有聯(lián)系了,就是這樣一種非常有意思的聯(lián)系。

所以說,我更愿意談的還是我作為一個讀者的那種經(jīng)歷。一個作家的成長史,是一個閱讀的歷史,是通過寫作與閱讀建立與那個文學的世界的聯(lián)系的經(jīng)歷。

我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是1983年、1984年,那是中國的文學雜志最輝煌的時候,什么刊物都能發(fā)行幾十萬冊,但是已經(jīng)開始進入尾聲了。那個時候的編輯們還是比較認真地在那里讀一些自由來稿,所以像我的稿子自然也被他們看到了。那時候我還在南方浙江一個小鎮(zhèn)子上當牙醫(yī),整天拔牙,也沒什么事可干。因為那時候很年輕嘛,只有二十歲剛多一點,特別希望去認識一下外面的世界,可是我永遠看到的是張開的嘴,那里邊也可以說是沒有什么風景可看的,所以我就非常不喜歡那份工作。

我們那個醫(yī)院就在一個街道上,是我們小縣城里最繁華的一條街,我整天站在窗口很迷茫地看著在下面街道上走來走去的人,我不知道我的今后應該怎么辦!就在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有幾個我認識的在文化館工作的人,整天在大街上閑逛。后來有一次我就問其中一個作曲的——我問他說:“你為什么就不上班?”他說:“我這就是在上班!”我說:“你們文化館是在大街上上班嗎?”他說:“文化館可以在任何地方上班?!蔽蚁耄哼@工作我也喜歡。所以后來我就問他,我說:“你有什么辦法讓我像你一樣上班?”

我們那個時候個人是沒有選擇工作的權利的,都是國家分配的,不像現(xiàn)在大學畢業(yè)后自己找工作。當然我們那個時候也有我們自己的好處,就是我們很安靜,我們沒有一種焦慮的感覺,反正是聽天由命。所以我就問他有什么辦法可以調到文化館?他說:“那就寫小說吧!”當時我大概認識四五千個漢字了吧,我估計大概可以寫了,所以就在那個時候開始寫小說了。

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我真是屬于那種目標很明確的活學活用!平時你別去學,那是白學。后來我發(fā)現(xiàn)文學很難說是可以在大學里學出來的,包括我后來開始上網(wǎng)也是一樣,遇到問題了,你再去查查參考書,看看這個問題應該怎么解決。不遇到問題你根本沒必要去學,學了也沒用。

我非常幸運,就是我第一篇小說就發(fā)表了。那也是很奇妙的經(jīng)歷。那個時候我記得還有一個好處是什么呢?就是,我們寄稿件是不用付錢的,就是你只要把一個信封剪一個角兒,我寄到《北京文學》,《北京文學》就給我付錢,就是郵資總付。所以那個時候我們也是計劃經(jīng)濟的受益者。我剛開始寫小說也比較狂妄,我也瞧不上我們浙江省的刊物。

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非常幸運,就是總是在關鍵時刻遇到一些好事,……大概是在1983年11月份的時候,我們海鹽已經(jīng)進入冬天了,已經(jīng)有點冷了。大概是下午剛上班的時候——電話來了。

我們那個拔牙的醫(yī)院有三十多個人,就只有一部電話機,而且那時候電話機是手搖的。我們整個海鹽縣只有一個總機,要通過它轉的。

那天突然說樓下有我一個電話,我以為又是我們縣里的一個什么人給我打來的。因為我們那個時候也基本上是三心二意的,雖然進入了改革開放,大家還是吊兒郎當?shù)?,就是沒怎么好好干事。拿起電話以后,卻是我們郵局的——郵電局那個時候電信和郵政還沒有分開——總機給我一個聲音說:“你是余華嗎?”我說:“是?!彼f:“你有一個北京長途!”我一聽心里就是一陣狂跳,我知道我們家在北京沒有親戚,有親戚也不會給我打電話。肯定是稿子的事!我又等了半個多小時。聲音來了,她就告訴我說:她是《北京文學》的,叫周雁如。我也不知道她是主編,《北京文學》和我聯(lián)系過的編輯是王潔,她后來也離開了。周雁如說你給我們寄過兩篇稿子,她說我們都看了,都很喜歡,但是有一篇稿子需要修改一下,你能不能到北京來改稿?那時我腦子里第一個反應就是:“誰給我出路費?”那個時候我的薪水是16塊錢一個月。

周雁如是一位很好的編輯,浩然,陳建功,很多作家都是她發(fā)現(xiàn)的。她可能也知道我的心思,她說我們給你出路費,還給你出住宿費,每天還有兩塊錢的補助。然后我馬上就說好!

這就是一個開始,文學道路的開始。從此以后就開始一篇一篇往下寫。所以我發(fā)現(xiàn)一個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人生中的機遇很重要。假如沒有當年那個電話,現(xiàn)在我肯定還在拔牙。

改稿之后,好事接著就來了,我一從北京改稿回來以后,我都不知道,我們那個小縣城轟動了,說是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你是第一個去北京改稿的!然后我們的宣傳部長來跟我談話,說我把你調文化館去!

于是我就去了那個文化館上班。

我知道文化館那些人上班不太準時,但是我第一次去上班,我還不知道應該什么時候去。我想它如果七點上班,我到九點半去,第一次上班我就遲到兩個半小時,看看會怎么樣。結果九點半我一去,一個人都沒有,我知道我來對地方了。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大概從1984年初開始,到現(xiàn)在為止吧,我一直過著這種自由的生活。后來又去了文聯(lián),后來又去了作協(xié),也是沒人管的那種生活,到了1993年的時候我就干脆辭職了,所以我就徹底沒人管了。1993年到現(xiàn)在,我就一直靠小說養(yǎng)活自己,沒有別的收入了。

我現(xiàn)在靠小說活著。

你們千萬別小看這句話。人活在“寫作的世界”里就是這個意思。因為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年以后,我發(fā)現(xiàn)文學給我?guī)淼哪欠N樂趣,它和我當年寫小說,就是為了不拔牙去文化館就完全不一樣了。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離不開那個,那個什么呢?這就是——小說的世界。因為我覺得那個世界,比我們現(xiàn)實的世界要豐富,寬廣得多。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已經(jīng)過了四十多歲,我每天都是一樣的,每天的生活在重復,再沒有那個新的讓我感到刺激的事物。但是我發(fā)現(xiàn),當我在寫作的時候,我在尋找一些另外的事物,另一個世界,在見到這另外一個世界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每天都是新的。

而且寫作能夠使人不斷地發(fā)現(xiàn)自己,它使我對自己真的充滿信心:“我還有這才華呀?能寫這樣的東西!”寫完以后才知道!就是這么興奮的一種感覺。寫作與我,確實是不可能再分開了,當然,我也不可能再干別的工作,別的工作我也干不了。寫小說,我想我會永遠就這樣干下去。

我就是活在文學世界里的人。

 

(此文為余華2001年9月13日在北京大學“孑民論壇”演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