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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琴歌——司馬相如傳》:鳳凰之歌
來源:文藝報 | 洪燭  2020年07月01日08:40

司馬相如辭賦《鳳求凰》:

其一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其二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nèi)隋诙疚夷c。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讀了司馬相如辭賦《鳳求凰》,我也以《鳳求凰》為題寫了一首詩和一篇隨筆,向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愛情致敬:

《鳳求凰》

鳳點頭兮求吾凰

吾凰生在烏有鄉(xiāng)

顧影自憐為誰舞?

面壁才知破壁難

鳳展翅兮求吾凰

吾凰長在山外山

雖無梧桐筑新巢

卻借菩提療舊傷

鳳低頭兮求吾凰

吾凰睡在火中央

前世比翼云中飛

今生琴瑟兩不忘

鳳回頭兮求吾凰

吾凰醒在西北方

重逢總在久別后

過了火山是雪山

鳳凰燃燒的時候,它不知道自己在燃燒。它從遠古一趟趟地銜來干枯的樹枝,它像學(xué)童寫字一樣認真地一一構(gòu)筑一座寄托靈魂的巢,橫平豎直,其筆畫結(jié)構(gòu)沒有誰能模仿。鳳凰累了,最終躺在這巨大的象形文字上面,狂熱的秋千就在空中搖晃起來。當(dāng)歲末的火勢發(fā)展到無法控制的地步,鳳凰有了回家的感覺;它相信自己是躺在家中的那張床上,可以進行一番正午的假寐。它撲扇著翅膀,頭頂?shù)娘L(fēng)就更大了,腳下的火就更大了。它還是冷,直到火把內(nèi)心的爐膛映紅。它還是冷啊冷,直到自己成為灰燼,成為火的遺孀。風(fēng)一吹就沒有了。鳳凰給自己安排了一場火葬。其輝煌程度遠遠超過一千次人間盛宴。在火中,鳳凰如愿以償?shù)爻蔀檎嬲碾[士。 我一向認為,鳳凰是一種懷有潔癖的鳥。在浪跡天涯的飛行中,它感到自己的羽毛蒙滿灰塵。而這是雨水洗不干凈的。就像人類用汽油清洗衣服上連肥皂、洗衣粉都無法消除的污漬,鳳凰借助的是火,只有火能熨平它靈魂的皺紋。當(dāng)記憶傷痕累累的時候,火作為最烈性的藥物,幫助鳳凰學(xué)會了健忘。生命就像一件衣裳,鳳凰每一天都死一次,都換一件衣裳。它醒來后照鏡子,就像打量一位美麗的陌生人。在火的婚禮中,風(fēng)給鳳凰披上新鮮的衣裳。鳳凰啊鳳凰,是永遠的新郎與永遠的新娘。 在郭沫若的《鳳凰涅槃》中,有這樣的詩句:“火就是你,火就是我,火就是火!”我相信他左手舉著火把,用右手在紙上寫詩,臉龐在光焰映襯下忽明忽暗。鳳凰焚之一炬的時候,火是它的替身,是它生命的繼續(xù);當(dāng)另一只鳳凰從余溫尚存的灰燼中脫穎而出,它又是火的替身。這一只鳳凰不是那一只鳳凰。這一場火不雷同于那一場火。在兩只鳳凰之間,是寂寞,是孤獨,是兩個白晝之間雜草叢生的黑夜。 我輕輕念叨鳳凰,歲月便從我肩頭悠悠掠過。城市消失,高樓、公路、橋梁消失,我的周圍只有蒼老的浮云。在翅膀的撲扇聲中,永恒就是瞬間,瞬間就是永恒。滄海桑田的演變,超現(xiàn)實主義的鳳凰是惟一的目睹者。你檢閱了這座星球上所有的鳥類。在眩目的陽光下,它們周而復(fù)始地閃現(xiàn)。只有鳳凰沒影子,只有鳳凰與物質(zhì)無關(guān)。 鳳凰總令人聯(lián)想到愛情,聯(lián)想到古老的求偶故事。當(dāng)它們相互擁抱的時刻,就像火柴擦過磷片。一場預(yù)料之中的火災(zāi)油然而生。缺一不可。鳳凰是兩只美學(xué)之鳥的統(tǒng)一體。如果只遇見其中一只,我們便會惋惜地說:它是孤獨的。實際上,就像共有一個名字一樣,它們已相互成為對方的組成部分,從肉體到靈魂。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火,能成為它們愛情的第三者,成為它們共同的情人。 我想象著鳳凰在火海中游泳的情景。我甚至猜測出:它當(dāng)時一定帶著照鏡子的心情,這是一面柔軟的鏡子,紅光滿面的鏡子,火的鏡子,照耀靈魂。只有在這面令人魂銷骨蝕的鏡子里,鳳凰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認識了自己的美之后,鳳凰死亡,鳳凰復(fù)活,鳳凰變得更美。這是為美而舉行的火刑,這是脫胎換骨的美神。又有誰能否認鳳凰的美麗?又有誰能拒絕鳳凰對火的坦白?直至兩者之間不再有任何界限……你簡直會覺得沖天的烈焰,是一只放大了的鳳凰,是一種美的擴張;而在火的廟宇中深居簡出的鳳凰,已構(gòu)成光明的核心。

鳳凰失手打破了捧在胸前的鏡子,鏡子的碎片,落地便化作灰燼。大團大團的火焰,墜落在海洋,使海水沸騰。鳳凰在火中引吭高歌,昂首的姿態(tài)如雛鳥啄食外部世界的蛋殼,又如天外來客屈起指節(jié)敲叩世紀之門。鳳凰終于掙脫火的束縛,破空而出,前世的火焰便像一面被拋棄的鏡子濺碎在地上,一眨眼就熄滅。鏡中的鳳凰,由幻影變成實體。在它羽翼的運動中,灰燼紛紛揚揚……

對于新生的鳳凰而言,一碧如洗的天空是另一面更大的鏡子,它映襯出你我嬰兒般的笑容。鳳凰飛向哪里,哪里就是風(fēng)景。天空不需要安裝鏡框。

今天晚上我是怎么了?我一次又一次想起鳳凰,渾身發(fā)熱,夜不成寐。在黑暗中我懷念鳳凰,懷念遠古的火災(zāi),懷念火災(zāi)中傾國傾城的幸存者。也許它只是傳說中的鳥,被翻舊了的人間神話。然而我固執(zhí)地相信:鳳凰與火同在,鳳凰是火的靈魂。這個世界上,只有靈魂不會腐朽,尤其是烈火中修煉的靈魂。鳳凰使我仇恨黑夜。我在黑暗的房屋擦燃一根火柴點煙,我以樹葉般的手掌籠絡(luò)住最初的火苗,凝神的瞬間,驚訝得差點叫喊起來。我察覺甚至在這弱小的火苗中,都潛伏著一只微型的鳳凰……

在鳳凰和我對視的瞬間,火苗熄滅了。我的肉體卻像一條漆黑的走廊,被這突如其來的靈感照亮。我趕緊披上一件衣服,衣服也像燈籠的紙殼一樣被照亮。人啊,在你的周圍,每天都有多少只鳳凰誕生。然而你對這一切卻熟視無睹。我在人群中緘默無語,忠實地掩蓋住內(nèi)心的秘密。

鳳凰用火,給自己蓋了一座阿房宮。鳳凰用鏡子,給自己制造一個伴侶。鳳凰用灰燼,鋪筑一條回家的路。鳳凰啊鳳凰,來無影去無蹤,風(fēng)一吹就看不見了。在火的三宮六院中,鳳凰是一位影子般的皇帝。

鳳凰使我想到屈原。鳳凰對于我們是傳說,只有他一個人見過鳳凰什么樣。他一口氣為自焚的鳳凰唱了九首歌啊:“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鳳凰的羽毛已失傳,他的詩沒有失傳,依然在空中撲扇著燃燒的翅膀。火太旺了,熱得受不了,他沒想投江,只想用江水潑一潑自己呀。鳳凰在火中涅槃,他在水中涅槃。汨羅江也被這團火燒得滾燙。我們沒見過鳳凰,見到的都是普通的鳥。自從那個見過鳳凰的人走了,這世界再沒有詩人了,有的——只是詩人的模仿者。

鳳凰使我想到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一曲《鳳求凰》,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他們從此成為愛的共同體:“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

這首《鳳求凰》堪稱司馬相如一生的寫照,既是他的通行證,也可作為他的墓志銘。

他追求美人的垂青,就像鳳求凰。他追求知音的贊嘆,就像鳳求凰。他追求華麗的文章,就像鳳求凰。他追求帝王的賞識,就像鳳求凰。他追求夢見的自己,就像鳳求凰。他追求與別人的不一樣,就像鳳啊追求天各一方的凰。他是在追夢嗎?追得上還是追不上?為什么追著追著,夢就變成了真的?他是在告別故鄉(xiāng)嗎?走向一個又一個異鄉(xiāng),卻無形中擁有更多的故鄉(xiāng)。 因為天鵝曾經(jīng)現(xiàn)形于西方文明的源頭——古希臘神話里,并且是作為世界的主宰宙斯的化身,所以它周身上下都洋溢著神性,而區(qū)別于凡俗的鳥類。西方的古典主義,是附著在天鵝的翅膀上——崇尚美、高貴與圣潔。天鵝是精神的世襲貴族,承載著偉大的文化傳統(tǒng)。而東方人則不至于把天鵝神化。他們擁有自己的神話,自己的圖騰:鳳凰。風(fēng)凰是一只超現(xiàn)實主義的鳥(傳說中的眾鳥之王),沒有人幸運地看到過它的肉身;但它又無所不在,隱形于所有的火焰里。跟戲水的天鵝相比,鳳凰更熱愛火。一只火鳥。它甚至不像天鵝那樣容易受到死亡的困擾,鳳凰是不死的,能夠在烈火中復(fù)活并且永生。這恐怕跟東方人畏懼悲劇、更偏愛喜劇的審美心理有關(guān)?!傍P凰涅槃”和“天鵝之死”,也就成為東、西方文明可相互比較的兩大特征。 據(jù)說鳳凰愿意棲息在清潔的梧桐枝上。每看見梧桐樹,我會下意識地聯(lián)想:莫非這就是那失蹤的鳳凰的遺址?我個人私下里以為:是中國人根據(jù)開屏的孔雀虛構(gòu)了鳳凰的形貌。漢樂府民歌唱道:“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逼鋵嵖兹冈缇筒粫w了,它的翅膀早就退化了,會飛的是發(fā)揮了中國人的想象力的鳳凰??兹甘区P凰的原型,這也很正常。就像西方人通過天鵝虛擬了有翼的天使。鳳凰是中國人心目中的天使。

(摘自《鳳凰琴歌——司馬相如傳》,洪燭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