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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童偉格:我的命運也僅是旁聽
來源:《十月》 | 童偉格  2020年07月30日09:07

在練習寫作的路上,我聽聞的愈多,能肯定的就愈少。我明白,話語國度里沒有神,我只敬畏人的堅定。理論家伊格爾頓在《生命的意義是爵士樂團》一書里,主張“最杰出的悲劇,反映了人類對其存在之基本性質的勇氣”,他判定,悲劇的“源頭”,“是古希臘文化中認為生命脆弱、危險到令人惡心的生命觀”。作者置身宛如布滿暗雷之戰(zhàn)區(qū)的現(xiàn)實世界,“虛弱的理性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穿透世界”,行路艱險,作者為何還能穩(wěn)定創(chuàng)作,為何不放棄直面永無答案的問題?理論家小結,“或許,惟一的答案只存在面對這些問題的抗壓性,以及將它們化為藝術的藝術性與深度”。

伊格爾頓在論述時也展現(xiàn)了與所論述的悲劇作者相似的、直面存在的“勇氣”。伊格爾頓想以論述建造的,借巴赫金的話說,是“某種兼表價值和時間的等級范疇”的“絕對過去”。明白這情感認同,我們才能理解他想借過去的片磚塊瓦,安頓一代在話語歷史中佚散的作者亡靈如活體,以虛構的秩序,加贈他們思考的一致性印記。早在歐洲“現(xiàn)代文學”啟動前的遙遠上古,他指認最早的現(xiàn)代主義者:將存有的艱難都“化為藝術的藝術性與深度”的古希臘悲劇作者群。

“虛弱的理性”如何“穿過生命的地雷區(qū)”?理論家堅信混沌過往是必可破譯的,因一切正以對“我”獨具意義的形式持續(xù)下去;伊格爾頓論證:有永恒意義的不是內容,而是能裝載調和內容的活體形式,在自我生命限度內,在對人及其同伴、“我輩”的情感認同下,永不放棄求索、聆聽。這“執(zhí)哲學意義核心的友 誼”或許是獨有人類印記的情誼;不過,即便是這樣的友誼,也難免盲目與虛妄。杰出的虛構總一并指涉杰出的盲域。難以想象的只是:許多在未來我們論證“理 應”發(fā)生的事,可能其實都已發(fā)生過。

我有時想象:萬一在伊格爾頓所描述的上古雷區(qū)里,真存在一位超早熟的、本分的現(xiàn)代主義者,在時空阻隔后,他能否被識見呢?我想,這會非常困難。主要因為那時的藝術展演需要審美機制的龐大資助:沒有任何一位悲劇作者能拒絕向機制自我行銷并通過審查,以獲得向后世傳播的強波器。也因為那時印刷與文本保留技術極端薄弱,這位現(xiàn)代主義者字字句句本衷于心、只面向個人的創(chuàng)作,無論如何更純粹地達到“藝術性與深度”,恐怕都會形同寫在空中或水上。他會是不被“我輩”友誼合歌的失蹤者,雖然,伊格爾頓事關書寫精神性的話語,字字句句都更適于指涉他,而非任何已為人識見的悲劇作者。

我頗想效仿理論家,動用一點后來者的盲視特權,刻意簡省對時代癥狀、地域文化等“后現(xiàn)代情境”的運用,隱沒別具深意的差異,想象當時間過盡,而我必須向外星人說明“文學創(chuàng)作者”是什么時,我也許能說:所謂“文學創(chuàng)作者”是一種奇怪的存有;他屬于人類時間的造物,但就最符合倫理學的角度,他只能期待自己永遠是新人。

他將度過一段摸索期,寫作尚未對他形成準確意義,他將以相對單純的情感,及所能運用的對虛構體裁的理解,嘗試以話語勞作,對他人發(fā)聲。這些帶有他個人素樸的、未盡深思卻再難復制的印記,既是個人的,也是時代的。幸運的話,他將被歸類、認識與解讀,也對自己有更多的參照性理解。更幸運的話,這可能是面向現(xiàn)世之個人創(chuàng)作的真實“源頭”:他會對書寫作為保留或替代記憶之技術存在深深的信任與不信任。悖論始于更廣漠的威脅,面臨取消一切記憶與情感的暴力,暴力的核心是:以存活之姿跟世界和解,通常意味著交出個人的獨特性;而并非人人都能理解的是:比之傷逝,這可能令幸存的生者更憤怒。

于是,所謂“文學創(chuàng)作”可能是這樣的:每種嘗試處理人類回憶或在行使回憶保存技術的寫作,在內里,對作者同時存在著嘲弄與僭越。作者像行走于懸索之上,他惟一依憑的寫作路徑,可能在下一步銷毀他走過的步伐。特別是當他對應隨著亡者消失的過往世界和某種特定生活方式時,他依憑的寫作意義,有種與日俱增的反作用力,即對個人書寫意義的深刻懷疑。最幸運的,他能找到調和上述一切困頓的意義形式,也許,就在歡樂高歌、容其同坐的陌生人群中;或在他意識到自己的痛哭,和寫下的所有話語一樣,極可能穿不透現(xiàn)世時間砌造的靜默無風帶之后。

之后,他可能像“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本質那樣,能聽聞在終將湮滅的宇宙里,惟有在場的他能聽聞的。來自更長久“之后”的我,希望他有勇氣,做好盡責旁聽生,就已存世的一切,把能理解的寫下來,在水上,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