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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密碼》:語言、記憶和情感
來源:《花城》 | 雷默  2020年08月25日08:42
關鍵詞:《密碼》 雷默

2016年的夏天,我去了趟新疆,看到了茫茫戈壁和廣袤無垠的草原。天山腳下,融化的雪水匯成磅礴的河流,炎炎夏日,河水卻刺骨冰涼。從書本上得來的見識在伊犁州這個神奇的地方也變得不太可靠,原本總以為胡楊生長于沙漠,只有遒勁的樹干和稀疏的黃葉,在塞外江南這個有豐沛陽光和充足水分的地方,它卻可以持續(xù)瘋長,茂盛得像江南的樟樹。最為神奇的是這里的一天二十四小時只有三分之一是夜晚,北京時間的二十三點三十分,天才徹底黑下來。我在伊犁州待了一周,如果算白天的時間,相當于其他地方的十天。這是一個漫長的假期。

朋友帶我們?nèi)チ怂粋€維族朋友的家,我記得是坐著驢車去的,一個維吾爾族大叔趕車,他長得太像那幅著名的油畫作品《父親》,黝黑的皮膚,滿臉的溝壑,戴著一頂維族小帽,一路上只聽到他駕驢車的口令,你問他話,他不響,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頭驢的身上。他雖然手上有一根皮鞭,但舍不得抽,一路上,只看到他往空氣中揮一揮,弄出點聲響,那頭驢的步伐就會自動地快上一陣。我覺得大叔和驢像兄弟,但沒好意思說。

到了維族朋友的家里,我看到了琳瑯滿目的新疆服飾和帶著民族特色的裝飾工藝品,同行的女性立即被那些圍巾吸引住了,試了一條又一條,再也抽離不出來。那家的男主人立著,耐心地給大家介紹那些羊絨產(chǎn)品,哪些好一點,哪些差一點?;秀遍g,忽然醒悟過來,那個家可能是個做生意的場所,因為沒有人對自己私生活的空間暴露給別人看,還可以這么耐心和有風度。

那個家太干凈了,女主人羞澀地坐在炕上,她幾乎從始至終都沒從炕上下來過,像個請來擺POSE的模特。只有這家的小孩是真的,他一個人躲在玻璃窗后面,兩只大眼睛隔著窗戶打量著我們。我發(fā)現(xiàn)他一個人在吃面條,沒有筷子,是用手抓的,桌子上,盤子里外,抓得到處都是。

帶著太多的疑問,我問了朋友很多問題,他的普通話帶著孜然羊肉的味道,但并不影響彼此的交流。說實話,質(zhì)疑眼前看到的一切是有點冒犯人的,我裝作對一切都感興趣的樣子,實際上困擾我的疑團并沒好意思問出口。我們之間的聊天像社交場合的客套,漸漸的,你說一句,我說一句,彼此間的說話熱情都褪了下去。這時候,他突然當著我的面,用維語和那男主人搭上了話。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只能從他們的表情和肢體猜測他們說了什么。

忽然之間,覺得這樣的情況以前也發(fā)生過,而之前我對這種情況毫無察覺,但眼前的這一幕讓我捕捉到了。在我們的常識里,語言是用來交流的,但在這里,語言又有了別的功能,它又是拒絕交流的。不得不說,語言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他可以在狹小的空間里,自動地屏蔽別人,讓一個原本敞開的空間變成了格子狀的單間。這種屏蔽有時候是一種本能反應,有時候是為了避免尷尬,也有的時候是為了設置障礙,這就產(chǎn)生了密碼。

新疆回來,暫告一段落,生活又回到了周而復始的瑣碎和重復中。有一次,和一個朋友聊到了老年癡呆癥,忽然覺得記憶又是另一種神奇的密碼。想起來匪夷所思,大腦被大家注目的功能是記住某些東西,但這種病卻選擇了忘記,遺忘才是它最神奇的地方,把之前的記憶都抹去,不像普通人那樣隨著死亡的到來才歸零,而是提前還了回去。童年、青年、壯年再到老年,一切讓人留戀的、仇怨的、糾葛的,通通還回去,活過的痕跡在活著時就提前消失了。這種不對等,迷惘的,親密的和隔膜的,不正是人生的無常和不確定嗎?

于是在2018年的時候,我完成了這個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