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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面對全部的真實
來源:文藝報 | 蒲荔子  2020年08月31日09:13
關(guān)鍵詞:蒲荔子 寫作的真實

帕烏斯托夫斯基在《金薔薇》里寫了俄羅斯的諸多作家。對其中的很多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都是一副“迷弟”的模樣,諸如“我們都生活在他的天才的輕微的反光之中”的巴別爾,諸如寫出“那么,放大膽子/永遠(yuǎn)和我在一起”的亞歷山大·勃洛克。

但當(dāng)我按圖索驥去看這些作家,很多時候并沒有他所描述的那種戰(zhàn)栗的感覺。我想是因為,除了被翻譯丟失的那部分生氣,更重要的是,我并不是帕烏斯托夫斯基本人,因此我在書里看不到他所沉迷的事物。令我沉迷的,是帕烏斯托夫斯基,那個窮其一生在灰燼中撿篩出金粉鑄造一朵金薔薇的作者。因而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每個作者的終極目的,是創(chuàng)作出僅有自己可以描述的靈魂,并因此收獲可以共鳴的人。

常??吹牧硪槐緯恰读凝S志異》。蒲松齡在《聊齋自志》開篇里最后幾句說:“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一介窮書生,天天招呼路人喝茶,收集鬼故事,估計被不少人視為怪物,可是他覺得有知音,在夢魂所歷,在冥冥之中。我常常想著改動他的幾個字,最終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是不可能。

到35歲,我才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我承認(rèn)就是這種虛榮的事:與寂寞為伍,與黑暗同行,就是創(chuàng)造的刺激。前輩作家們創(chuàng)造出了我們不能描述的靈魂,他們在山頂?shù)戎覀內(nèi)タ达L(fēng)景,我想和他們在那里碰杯。

大部分時候,寫作是一件痛苦的事。它令你抓耳撓腮,不管做什么都無法解決詞窮這個問題。當(dāng)靈感終于來到,可能你卻睡著了,第二天起來早已忘得干干凈凈。只有當(dāng)她真的恰巧來到的時候,那種幸福的感覺,足以抵消這一切等待。

有一次,寫到半夜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突然“啊”的一聲大叫,驚醒了睡夢中的家人;有時候和朋友喝酒,我突然消失了,因為她突然不請自來。慢慢的,你大概會知道她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因此你必須在那時候做好準(zhǔn)備,嚴(yán)守你們之間的紀(jì)律。

花了很長時間,我才稍微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我們需要面對自己全部的真實。嚴(yán)格來說,很長時間我都不認(rèn)識自己,我作為各種角色在各種空間行動,經(jīng)常有那種事后追悔莫及的想法。我覺得應(yīng)該有一種洗滌劑,把我內(nèi)心陰暗的部分洗凈晾干。應(yīng)該有一個完美的模具給我,使我追逐靠近,變成某一種人。慶幸的是,這么多年之后,我終于敢真誠面對自己的虛榮、怯懦、妄想、粗暴、冷漠、驕傲,以及我暫時未能想起的一些毛病。這并不是因為我變得自暴自棄,而是恰恰相反,我覺得這些不再是一種毛病而是一種存在,每種存在各有比例,每種比例總在變化,每種人最后總是一個獨有的配方。我不再想取悅那些不能理解我的人,不再想為莫須有的目標(biāo)修改自己的信條,也不再為一些事失落,而是為所有的經(jīng)歷而慶幸。

重看自己這些年的零碎文章,就像看一個人的延時攝影,看自己內(nèi)心秘密的局部細(xì)節(jié)圖。像看別人的成長一樣看書中的人,我常常覺得這個人很可笑,可是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可笑的人就是我,就是此時此地。我想著什么樣的人會在夢魂之中看到他自身的影子,就像我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書中看到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