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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嚴英秀創(chuàng)作談二則:就算時間帶走了所有的岸
來源:《文學自由談》 | 嚴英秀  2020年09月09日10:29
關鍵詞:嚴英秀

《就連河流都不能帶她回家》

我還是想,一直在想,如果,我哪怕有一絲半毫的預知力,那么,我的2018年,最終會不會有一點點的不一樣?

這一生,注定,有一些年月,有一些時間節(jié)點,會從漫長的日復一日中脫穎而出,成為生命中的特殊紀念,一個痛點,一個死結??墒?,當它已經逼近你,當它已經用黑手叩響了你的門環(huán),你卻是渾然不知的。

起初,一切看上去是好的。似乎比以往要更好一些。曠日持久的失眠在孩子暑假回到家里后,有了明顯的改善。于是,帶她去了甘南草原,去了川西藏地。對于一個生長在城市的藏族孩子來說,這是第一次比較深入地了解母族文化的壯闊和瑰麗。一路上,陽光越來越熾烈,心緒越來越飛揚,沉靜。然后,回家——白龍江邊小城里那個我稱之為家的院落。母親從濃陰下,藤椅上,顫巍巍站起來,迎接我。她每次迎我回家時,臉上的淚反而好像我就此要離去。

就是在這一次,哪怕是在這最后的一次,她也并不比半年前更衰弱。

娘家小城里,我的閨蜜發(fā)小,也有三五文友,他們往來言語間,提到我的創(chuàng)作。那一年剛剛新出的小說集,有人拿來簽字。這樣的時候,母親便常常盤旋在我們周圍,事實上,她并不十分聽得懂我們在說什么,也不知道那是一部怎樣的書,但她還是隨著我們的談笑,極為開懷地笑。單是女兒寫了書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讓她無限欣慰。她是那么驕傲于自己的女兒成了“寫書的人”。記得很清楚,有天黃昏,當我送走客人回來時,她坐在我們剛坐過的地方,一只手緊捧著我那部小說集,另一只手輕輕摩挲著精裝的封面,雙眼閃亮。那副場景,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我還是感到了比以往更有力的一種震撼。我蹲到她的膝邊,告訴她,她手里的書是別人的故事,將來我會出一本書,那本書里有她。你要把我寫到書里?她問,然后更鄭重地捧起書:我有什么好寫的!她臉上的笑,是孩子般的天真,滿足,羞赧。

這張笑臉,現(xiàn)在,常常在我的夢中。

我說的將來要出的那本書,就是散文集《就連河流都不能帶她回家》。我已經有五部書了,都是小說集。很久以來,我想有一部散文集。但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我是一個寫小說的人。2011年,我入選“甘肅小說八駿”。在此前后,得過省內外一些獎項,也都是小說方面的。我不是那種眼明手快的寫作者,我寫小說寫得很慢,出活太少。但盡管如此,我至今也有了五部小說集。事實上,比小說寫得更慢、更持久的是我的散文。距離最初發(fā)表散文已經二十多年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從未中斷過散文寫作。小說,是對紛繁世界的凝視和考量,是對現(xiàn)實人生的嘆惜和建構。寫小說的人,有時是人群之中惺惺相惜的柔軟之心,有時是窗簾后面無奈淚濕的窺探之眼,而有時則是稿紙上筆起刀落的決絕之手。但到了散文這里,事情便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散文之于我,意味著在匆忙庸碌的日常中,我突然停下腳步,瞥見鏡子里的自己。無處遁逃,無可遮掩,我只能與鏡子里茫然失神的女人,面面相覷。是的,散文是我與我自己的狹路相逢,是我與我自己的短兵相接。沒有哪一種文體,會像散文一樣與我彼此玉成,兩敗俱傷。

斷斷續(xù)續(xù),二十幾年就這樣寫下來了。期間有些篇目得以發(fā)表,有些從未示人。這些塵封在時間中的文字,就像捂在我胸口的一群白鳥,它們以溫柔的翅羽撫平了我心靈的皺褶,以尖銳的觸角扒開了生活的偽飾,讓我看到日子里落進了更多的灰。我熱愛我這些散文,因為我熱愛已過不惑之年卻依舊活得這樣迷惑這樣赤誠的自己,我愛我自己小小的悲喜浩蕩的人生。

我的人生,充溢著我的母親。一個生于上世紀30年代的藏族女人,她無緣和“文學”發(fā)生關系。我曾經羨慕過一些作家有媽媽可以作啟蒙老師,兩歲時咿呀學語“春眠不覺曉”,七歲時拿來《紅樓夢》,十四歲時一起談論哈姆雷特。而我的母親,她從不曾留下陪我吟詩涂鴉的親子記憶,漫長的唯有我倆母女相伴的冬夜里,她哼唱的許多母語的長調,我從沒記清過那些迂回反復的歌詞。當我像一棵被連根拔起的幼苗在漢語的晨昏重新學會發(fā)芽,抽枝,跌跌撞撞地生長,她只是那個愛莫能助的旁觀者。是的,就是這樣。但當我拿起筆,她始終是我所有文字中那個最強大的存在。她無處不在。尤其,在散文這種極自我的文體里。

所以,我知道我在等待將來出一本書,那本書里有她。那本書是獻給她的。

卻原來,念念不忘,真有回響。終于,在2018年,我以散文入選了“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我的第一部散文集要問世了。

然而,得知這意義非凡的喜訊是在母親的病床邊。然后,第十四天,母親走了。然后,在她出殯的第二天,我赴京參加了散文集的改稿會。再然后,在她七七祭奠的第二天,也是因著這本散文集,我隨中國作協(xié)采訪團去了南海三沙市永興島。一路天涯海角,不知今夕何夕。

一本書的即將問世,一個人的遽然離世。這看上去似乎是毫無關聯(lián)的兩件事,而且,根本不具備等量齊觀性。但在2018年,它們就這樣接踵而至,纏雜交錯,橫亙在我的每一個日夜交替中。并且漫延不絕,正在構成更長的將來。

一年過去了。多么難過的一年,感覺怎么也過不去的這一年,竟然也就這樣過去了。

我知道在這樣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拋開創(chuàng)作話題回述如此私人的生活境遇,是不適宜的。我一己的迷思執(zhí)念,我的偏狹之筆,來不及沉淀和提煉,缺乏結晶和升華,尚未掘進到人類公共情感和經驗的幽深,抵達文學應有的高度和廣闊。但關于這本書,我最想說的就是這些。又是一個春天。雨水。驚蟄。春分。窗外,一天一個樣子。僅僅是在去年,我還在《致母親》中詠嘆:“走進榆葉梅的花海,我猝不及防跌進了修辭的包圍中——它多么像你的一生。那么多的春天,那么多的捧出。”而此刻,又一個春天呼啦啦全開了,我卻被一枚釘子釘住了心和口。

關于這本書,我還能說什么呢?和轉眼間就荼蘼的花事一樣,這么快,它就舊了。僅僅是在去年,它還象征著一種美好的將來。我曾一次次地想象過我那些零落四處的散文結集出版的樣子,它的顏色,芳香,它敝帚自珍的重量。現(xiàn)在,它就在我的手里,這最初的歡喜,最后的殤。我曾一次次地想象過我把它交到母親手里的情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印在扉頁上的題辭會多出來這樣一個錐心刺目的字:謹以此書供獻給我的母親。供。一字之差,天地浩渺。

如此,也必須重新啟程。走下去,寫下去。是的,不能被述說的生活,在經歷了這么多之后,依然是無法想象的。寫散文,還是小說,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如此美麗如此傷痛的人世,我怎么可以停止歌唱和哭泣。我怎么可以說:我一無所有,我兩手空空。

而這本散文集之于我,是永遠的,唯一的。時間帶走了所有的岸,那個曾經的港灣已徹底湮滅,但塵歸于塵,土歸于土,我,在這本書里,在文字的救贖中歸于和母親十指緊握,永不分手。這不可救藥的人生,這紛紜而至的命運,從此我不再輕言放手。

 

《悲傷的西班牙》

是先有了題目的。悲傷的西班牙。上世紀90年代的某一天,當我初遇這六個字,我便被一種奇妙的語感,語感后面一種無可名狀的意味,深深打動。

《悲傷的西班牙》,只是一支吉他曲。

那時候,我還沒有開始寫小說。但顯而易見,我是一名標準的文藝青年。那時候的大學校園,吉他是文藝青年的標配。我也曾彈撥簡單的曲子,但回想起來那簡直像是一種姿勢,更多的時候是聽。齊秦,民謠,鄉(xiāng)村,還有搖滾。青春是那么寂寞的事情,風和日麗的成長中隱藏著殘酷的疼痛,躁動與迷茫,絕望與反抗,都找不到恰當?shù)某隹?,年輕的心日夜戰(zhàn)斗在無物之陣中。那時候,我不知道唱出一首情感濃烈的歌曲和提筆寫下一首自認為寓意深長的詩歌,到底哪一個才能有效地表達自己。是的,音樂之于我,從來都是和文學一樣重要的事。

那時花開,我用音樂的蟬翼包著我的火。

但突然就聽到了《悲傷的西班牙》。它與我以往的吉他喜好并不合拍,它是古典的,柔婉的,但它從所有的聲響中脫穎而出,繞梁不絕。它像一場溫柔的雨夜,不期而降,婆娑不止。每一個音符,每一處旋律,明明是一見傾心的邂逅,卻滿滿是久別重逢的感懷。從此,生活中循環(huán)往復著這支簡單的樂曲,二十多年來沒有間斷過。

流年如風,千帆撲面而過,中年就這樣降臨了。幾乎是毫無察覺,失去,連綿不斷的失去逐漸成為生命的常態(tài)。曾經的日子中很重要的一些擁有,似乎不再重要了,譬如一支曲子,一段心事,一份愛情。取而代之的恰恰是曾經視而不見的許多,腰腿,頸肩,腸胃,三高,等等。似乎越往前走,就越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原來是屬于身體的,屬于一副軀殼皮囊。多么痛的領悟。

然而,這并不是真相。真相是衰老、疾病、疼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眼睜睜看著自己走向一條下坡路,卻無法掌控自己趔趄的腳步。當荒涼和枯敗像箭鏃迎面呼嘯而來,你甚至無力躲閃絲毫。這才是最要命的。這種心緒。妥協(xié),放棄,認命。一些支撐,一些信念,嘩啦啦如大廈傾。

我看到、聽到太多的中年故事,當然,更多的是女人故事。一個很漂亮風韻的女子,俗話“事業(yè)家庭雙豐收”的那種,突然被查出癌,突然就撒手人寰走了。大家憐息她的華年早逝,更同情被扔在半路上的她的老公。但一年不到,她的老公竟有了新女人。雖然沒有人認為孑然一身是他對亡妻的唯一懷念方式,雖然沒有人要求他應該自絕于幸福,但當他以泛著中年油光的笑容出現(xiàn)在人們視線中時,許多人的心莫名地冷了;另一個女人,溫婉知性,老公出軌了辦公室同事,私情暴露后還藕斷絲連,但她選擇了不離不棄,連旁人都替她不值,她說:我哥嫂嫌棄我媽,我老公不嫌棄。從他親手把我媽攙進家門的那一刻,我就告訴自己,這個人,無論怎么恨他,也要愛他;還有一個女人,卻恰恰相反,在臨近知天命之年自身并無任何優(yōu)勢的情況下,她不聲不響就離了婚,并不是男人出了什么狀況,而是她自己喪失了和他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心力。她說你們知道連吵架的熱情都沒有是什么感覺嗎?還有一個女人,一年四季一頓不差地在家做飯,就是在她生病時也從來沒吃到過老公做的一碗粥。要好的女同事罵她太忍讓,你在外面也是受人尊敬的職業(yè)婦女,憑什么在家就成了老媽子?她答:當年,我馬上要和他結婚的時候,卻有了外心差點分手。我一直覺得對他有愧疚。原來是這樣??墒牵惠呑舆@么長,同床共枕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愧疚了一輩子,那愧疚還是愧疚嗎?

太多這樣的故事。它們不絕如縷地走進我的生活,滲透我的憂思,卻無法抵達我的筆下。我離這些人太過切近以至于面容模糊,我知道每一個個體新鮮的切膚之痛早已淪為千篇一律的文學書寫,我又如何讓這些庸常瑣碎的煙火故事在我的筆下找到獨辟蹊徑的切入口,實現(xiàn)有力的表達?我常常彷徨在小說的傘下,聽那些撫之不去的生命密語在耳邊呢喃。一些人來,一些人去,那些永不能盛放的心靈褶皺,我依舊無法一一撫平。是的,提煉和結晶從來都不會像傘外飄灑的雨花紛至沓來,甚至,就連訴說也是艱難的。

有一天,看電影《依然愛麗絲》。最初只是因為那是奧斯卡影后朱利安·摩爾主演的影片。但只幾分鐘的時間,電影便讓我忘了朱利安·摩爾,一個叫Alice的女人以她絕無僅有的眼神攫住了我的心。正藉盛年的大學語言學教授被診斷患有遺傳性的阿茲海默癥,她一點點面對著記憶的流失,面對著自我的遺忘。她一點點地失去著,失去所有。但最可怕的甚至不是失去,而是“失去”的能力,因為她已不復記得自己的“曾經擁有”。

阿茲海默癥,我當然是知道的。我院里的同事,我外地的同學,都有親人得過這個病。我也是一個慣于看電影的人,苦難是電影的恒常主題,尤其“疾病”素來是故事片里被信手拈來的元素,那些被置于極端情境的生命提供了現(xiàn)成的道德困境、倫理沖突、悲慘情勢與超越時刻,所以,《依然愛麗絲》并不是一部多么獨特的了不起的電影。但它如此地震撼了我,一種恰逢其時的啟示。那個眼神,我遇見了,便再也不能忘記。Alice的眼神。從滿眶的自信和幸福走向惶恐不安,痛苦,掙扎,走向崩潰,猶豫,木然,最后走向徹底的空洞,像赤條條漂浮在大海里。

一個不斷失去的的眼神。一個再也無力“失去”的人生。

中篇小說《悲傷的西班牙》就那樣寫出來了。是“失去”觸發(fā)了我。好像,我的“失去”在歲月中伺機而動,只等和Alice的“失去”相遇,碰撞,便一觸即發(fā),破繭成蝶。當然,這是一個和電影《依然愛麗絲》完全不同的故事。我之所以讓故事中的阿潘教授也患上阿茲海默癥而不是別的什么病,僅僅是想致敬電影,致敬那個讓人全身顫栗的眼神。事實上,疾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表現(xiàn)生活中,曾經那么才貌雙全心高氣傲的人,如何在衰老與疾病面前漸漸低到了塵埃里。我想寫出中年女子在生活中感受到的無處不在的孤獨。正如小說發(fā)表時雜志的“主編推薦”語所評價的:“作者以溫婉細膩的筆觸,成功刻畫了三個孤獨的女人。黛諾無疑是孤獨的,否則不會因為遇見相知的男人而愈發(fā)感覺自己身體里的“寒”。何琦的欲蓋彌彰,其實是一種更為深切的孤獨。至于阿潘,若不是孤獨到絕望,又怎會淪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作者對于婚姻、愛情乃至人生或人性,都有著極為清醒而透徹的認識,這種清醒與透徹,已經接近于殘酷了。當然,優(yōu)秀的小說家大多是殘酷的,他們熱衷于赤裸裸地呈現(xiàn)事物真相,卻從來不管讀者是否愿意承受?!?/p>

就是這樣。似乎是一個灰黯的故事。但我依舊不甘心。所以,我讓我筆下的女性堅持發(fā)問:如果人生是不快樂的,那么,它至少也應該是值得的吧?為什么要在漫長的無意義中走到底?

和我許多的小說一樣,《悲傷的西班牙》中,我寫了三個女人之間真誠、堅固的友情。這樣的人物關系設置,來源于我自己的生活。我有幾個親愛的閨蜜,她們曾經見證了我的青春,如今將要和我一起走向白發(fā)暮年的風景。她們參與著我終其一生的成長。友情之于我,從來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事,它和親情一樣濃重,比愛情更為堅韌,它是千瘡百孔的生活中一地碎金般明滅可見的堅信。我喜歡讓筆下的女主人公,總有一個相伴的閨蜜,一如我喜歡我的生活有閨蜜的造訪。只要她們來,老婦便立做少年狂,快樂噴泉般揮灑。我讓她們走進我的小說,她們便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些女人,活出了迥然不同的人生。但我知道,那些搖曳生姿,活色生香的女人,那些在壞天氣里不輟勞作,在黑夜里獨自飲泣的女人,就是她們。有一首甜美的情歌,我一直是唱給她們聽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寫這篇創(chuàng)作談時,我游歷在美麗的南方。時值初冬,但所到之處目力所及盡是綠色。我并不貪戀這樣的綠,因為它貌似郁郁蔥蔥,但細看卻少了春綠那種盎然蓬勃的生發(fā)力,少了夏綠那種流光溢彩的恣肆勁。這不合時宜的歲暮之綠,它努力,牽強,想要以不褪色的繁榮遮蓋潛滋暗長的頹黃和敗落,但它無力漫漲向上的葳蕤之枝,它到底是疲頓了,黯淡了。仿佛,連太陽都被這樣的殫精竭慮牽累了,每天都是雨天。

我在一望無際的愁綠中懷念我萬木凋敝的明亮的北方。我依然愿意相信,歲月極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春花,秋月,夏日,冬雪?!侗瘋奈靼嘌馈峰藻撇灰?,像流淌的清泉濺醒徑自回憶的鵝卵石,像煙花在夜空兀然綻放又迅即消逝了璀璨。想起二十年前在音樂里不眠的自己,我不禁含淚微笑,何至于說悲傷?頂多是寂寥罷了,像夜雨一滴一滴敲打在玻璃窗上。頂多是空曠罷了,像一個季節(jié)已經遠遠地走了,一些懷念卻還固執(zhí)地守在舊顏色里,不肯溫柔地死于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