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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歐陽杏蓬:村莊的樹(節(jié)選)(總第三十八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0年09月25日08:18

本周之星:歐陽杏蓬

歐陽杏蓬,1970年生于湖南寧遠(yuǎn),現(xiàn)居廣州,文化民工。曾任《大周末》雜志主編、《電影評介》雜志主編,2014年創(chuàng)立廣州媒略策劃有限公司。已出版文集有《以孤獨的名義》、《繽紛湘南》、《廣州讀本》、《一生兩半》、《現(xiàn)實之境》、《我們東干腳》六種。《深圳一條大路上的海闊天空》、《橙子樹》、《旁邊的人》被選入《深圳讀本》、冰心圖書獎《向生命鞠躬》、《國學(xué) 人文教程》等。

作品欣賞

村莊的樹

香花樹

香花樹就是書上的桂花樹。

村里人一直叫它香花樹。

香花樹在村子后面的懸崖上掛著,身子向半空中撲出去。懸崖下的幾間瓦房都在它的籠罩下。瓦片上一年四季落著葉片枯枝,積聚時日,也長出一片青來,狗尾草一叢一叢,與頭上香花樹呼應(yīng),幾乎成了一個小生態(tài)。

香花樹有多大?

腳盆大——跟城里人用的浴盆差不多,只是不完整,向山的一面已經(jīng)掉皮、腐朽??肯蛑遄拥陌脒呌衅ぷo著的部分活著。真是樹活一張皮!香花樹有多高?看得到東干腳,就能看到這一棵香花樹,無論多遠(yuǎn)。

秋風(fēng)乍起,原野的風(fēng)中彌漫著的沁人心脾、令人追逐的香,就是香花樹的香。

香花樹開花,含著兩個意思,一個是中秋要到了,月要圓了。一個是秋風(fēng)暫涼,一陣緊過一陣,早晚要添衣了。

在村子前面,仰頭,就能看到香花樹綠葉里糊成一片的金黃。

膽子大的孩子領(lǐng)了一幫膽子小的孩子爬上后山,貓一樣地爬上去,掰一枝扔一枝。每個人手頭都有一枝了,才用嘴銜著一枝,緩慢退下來,小臉煞白。問他,回說:整個東干腳都在腳下面,我跟小鳥一樣,可我沒翅膀啊。

小女孩把星星般的小花湊到鼻尖底下深呼吸,嘟著嘴,瞇緊著眼,一副陶醉的樣子。

男孩子舉著香花枝,蹦蹦跳跳,全然是得了戰(zhàn)利品的樣子。

回到家,家里什么應(yīng)節(jié)的禮物都沒有,中秋節(jié)還遠(yuǎn)呢。

把花插在門縫里,該放牛的放牛,該打豬草的打豬草。

月還未滿,一場大雨,一聲巨響——像雷公的爪子薅過屋頂,一陣?yán)滹L(fēng)撲進(jìn)巷子,村里所有的燈一下子都熄了。

香花樹倒了。

在懸崖上站了兩百年的香花樹,腐爛的軀干承不住雨水和風(fēng)的壓力,倒了。

倒下來的香花樹,香了整整一個秋天。

人們留下了崖上巨大的香花樹樹兜,期待它萌芽、重生、長大、傳遞信息。

三十年過去了,香花樹兜把不見了。

黑色的崖,被風(fēng)雨漂白了。

沒有天空的呼喚,它的夢熄滅了。

人們也并沒有覺得東干腳缺少了一點什么,林子里,高高矮矮的香花樹多著呢!秋天還是那么香!

 

橙子樹

香花樹倒下對所有的大樹都是一個警訊。

比它年輕一點的橙子樹不以為然,像夢一樣綴在村中央。

春天,指頭兒大的花鈴掛滿枝頭,在巴掌大的葉子的護佑下,晶瑩嬌脆,不肯隨風(fēng)下紅塵。春風(fēng)不解,一陣暖過一陣,催熟了它的孕育,或擾醒了它的夢,紛紛從枝頭跌落,那陣花雨,人見猶憐。落在地上,張著嘴吐著黃蕊兒,還是不甘的樣子。

橙花的香,亦沁人心脾,還帶著絲甜味兒。

你看,蜜蜂、土蜂、鬼頭蜂都來了。

蝴蝶飛不上枝頭,在底下趴在落地的花瓣上,停在那,掀動著小翅膀,一副迷醉的樣子。

橙花落,雀鳥來。

橙子樹,又成了鳥的天堂。

鳥是優(yōu)質(zhì)的裁判,哪顆小鈴鐺行不行,穩(wěn)不穩(wěn),它拍動一下翅膀就知道。羸弱的橙果在鳥翅膀的檢驗下,紛紛墜落直下。地上,花已成泥,鈴鐺冷落得像一個一個棄兒般凄涼。

橙子樹用影子護著它們。

它們緩慢地由青轉(zhuǎn)黃,由黃轉(zhuǎn)褐,由褐轉(zhuǎn)化成泥土,也沒有一雙手來拯救它們。

它們的味道不討喜。

然而,樹上巴掌大的連葉子都遮不住的橙子,在風(fēng)里自鳴得意的搖晃著、享受著,卻不知道被無數(shù)雙眼睛盯上了。那些孩子算著日子,再吹幾陣大風(fēng),中秋節(jié)就到了,這些橙子,就可以敲下來應(yīng)節(jié)了。

風(fēng)大風(fēng)小,月圓月缺,橙子樹無所畏懼。

它自然生長,也順應(yīng)自然,居高臨下看著這一大片黑瓦老屋——在它的夢里,它亦是一座大屋,跟這些屋子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夢。

主人不在乎這些,它在門口擋事,就被主人在心里拔除了。鯉魚鋸左右游移,把它鋸倒在地,驚動了四周屋檐,黑瓦紛紛跌落,如同一場壯觀的送別。

它倒在地上才發(fā)出一聲長嘆:跟人類太近了!

橙子樹沒有了,人們居然很快就沒有了它的記憶。

哦,橙子樹應(yīng)該恨薄情的人類吧。

 

烏桕

比起香花樹和橙子樹,烏桕是后來者,那個時候,它還不存在。

風(fēng)——我相信是秋風(fēng),吹來一顆烏桕種子,落進(jìn)了井邊崖上石路邊的石頭隘股里。隘股里有一些積塵,時久成土。春雨澆濕了土,也澆醒了這顆種子。它鉆出來一看,四周都是石頭!苦不苦,不怨父母。自然命運安排了絕境,那就認(rèn)命。

起初看到石縫里的小苗——春天,山上很多石板上的積垢里都冒出各種芽苗——烏桕的,楓樹的,柞木的,雨水一收,幾輪日照,就蔫里吧唧,沒有了后續(xù)。這棵烏桕沒有審時度勢的機會,也沒有救援。

它長在那里,生死由它自己做主。

這是一個很殘酷的安排。

烏桕有點慌張,長出來,葉子就稀稀拉拉。

路過的人——很多情的人,看見了它,也不會搭把手幫它。真所謂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它不會呼號,也不會哀求,痛著,自己痛,死了,命該如此。

烏桕不認(rèn)命,它不長身子,先長根。把根插下石縫,把根探進(jìn)大地母親的懷里,死不死,由大地做主。這是一個聰明的選擇,人都做不到。它做到了,做得轟轟烈烈,超出了人的毅力、韌勁和堅強,硬生生地把一塊簸箕大的石頭從中間裂開——新的裂痕,也證明它獲得了新生。這種舍命拼斗,最終獲得勝利的,烏桕是唯一。成功了,贊嘆也就來了。路過的人,都要側(cè)目看它一眼,也開始維護它,不許傷它,還贊揚它。

一年兩年不起眼,三年四年,一鳴驚人!

烏桕如一騰云駕霧的仙人,姿態(tài)飄逸,把整個石頭踩在了腳下,凌空而出。

秋風(fēng)起,葉轉(zhuǎn)黃,柔雅的凄涼。

秋風(fēng)烈,黃葉轉(zhuǎn)紅,在巖上兀立如旗。

北風(fēng)來,撒盡錢財,一樹本色——簇在一起的烏桕籽,顆顆如珠凝在枝頭,仿佛在暗示:跟在你身后的冰雪,也不過如此。

蒼天下,最美的景致,莫過于烏桕的生命四季。春天柔綠的花,沉潛不爭春色;夏天碧綠的葉,與香花樹、蠟葉樹攪在一起,抗暑御熱;秋風(fēng)好個涼,那就給秋風(fēng)一份顏色……

烏桕,植物界的哲人、詩人、戰(zhàn)士。

看見崖上烏桕,就不得不抬起頭來。

是景仰,是致敬。

無論走多遠(yuǎn),崖上的烏桕,是心里的故鄉(xiāng)。

 

棗樹

路邊有棵棗樹,拇指大的棗,一摞一摞的,墜得枝丫都塌了腰。

在早晨的陽光里,還有露的痕跡,晶瑩如玉。

在中午的陽光里,棗樹有些疲累,指甲大的葉片,不是跟隨風(fēng)跑掉,就是在枝頭垂頭喪氣。枝頭的棗,也有些焦躁,黃著皮,讓人有了食欲。

在我的記憶中,這個地方是沒有棗樹的。

這個地方原本是沒有一棵樹的。

井邊那棵棗是誰家的呀?棗子好多。

是你爹種下的。

我爹種下的?

不止那棵棗樹,棗樹后面的那一片,柿子樹、李樹,兩棵吊柏,都是你爹種的。

爹為什么把樹種在路邊?

我也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想的。

我爹已經(jīng)早過了滑油山,開始了我們不知道的征程。

既然是我爹種的——我爹還有多少事沒有告訴我?在棗樹下,看著枝頭懸掛著的棗,我不客氣了,我爹的就是我的。伸手抓住一根枝條下拉,揀大的摘。不過,我只摘四、五顆。握在手里,踱到井頭邊的洗衣埠頭,在河水里清洗。一回頭,看到井邊的“東干腳古井”幾個字——這幾個字是不是我爹手寫的?井,是爹生前和一眾兄弟修的。那字——不像我爹的字,潦草,沒有絲毫章法,就是撿了根樹枝隨手劃的。我爹的字,也沒有章法,但每一筆都有力道,不輕浮。那井邊上的柏樹,是不是我爹種的?有可能,也沒有可能。但我爹是愛種樹的,尤其是病了之后,出不了村,得了樹苗,在村前村后找個空地就粘起來。村里人也學(xué)這樣,地沒人種了,怕荒,就種上樹。一晃眼,四處都是樹。他們在無言中,就把東干腳搞得綠水青山了。

拈著棗子送進(jìn)嘴里,不苦,不甜,不澀,更沒有滿口汁液。

蜜棗是人做出來的。

真正的棗,沒什么滋味,但可以入藥。

我猜不透爹的心思。

爹的心思,孩子們哪有那么容易懂得?懂了,孩子都老了。當(dāng)完爹,能剩點什么?一個人,活完了,能剩點什么?這問題既宏大又深邃,我解不了。

每走到棗樹下,我就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

父親留下了一顆棗樹,讓我不勞而獲。

我打了個激靈,天還是那么高,人卻換了無數(shù)茬。

我不也是父親遺留的一顆棗子?

 

本期點評:盧靜

遙遠(yuǎn)的小村子?xùn)|干腳,不僅卷著它的色調(diào)、形狀與氣味趕來,一團兒活靈活現(xiàn)坐在我眼前的樹林子下,以至我想打開百度地圖,瞟一眼其周山形水貌,好更真實地聆聽它的深呼吸。千姿百態(tài)的樹,卻早遞上一把解讀世情的鑰匙。

雖然已在外部城市漂泊多年,也經(jīng)歷了更多的喧囂與煩擾,但故鄉(xiāng)泥土賦予的靈性,依舊在作者腳下汩汩流淌。腳踝與樹根在土層之下,緊緊摟抱一起,生命融入碧綠繁茂的枝葉。風(fēng)云變幻下,一棵樹的短暫生涯中所流露的強烈芬芳,使人不覺神往。

東干腳的樹木們,兄弟姐妹一般,活脫脫擠在你身旁,綠旺旺地盤著腿兒,坐在窗沿兒下,使你愿與作者一起,為遭不測天災(zāi)的樹,投去長久的一瞥,為遭到戧害的樹們,時而也喟嘆一聲“大柏最不幸的是卷入了人類的利益紛爭?!?/p>

思維敏捷的作者,以自由灑脫的行文將人引入明暗變幻下,一株株樹所呈現(xiàn)的意境,悲涼、剛毅、熱烈、大自然賦予的生命智慧……交織一起的感情,激活了我們埋藏日久的記憶。也許,一念之下,你已聽到心底的一棵老樹,在獵獵天風(fēng)中搖響,儼然暗夜洶涌奔騰的洪水。

香花樹有多高?“看得到東干腳,就能看到這一棵香花樹,無論多遠(yuǎn)?!?,膽大的孩子們貓一樣攀上樹后“每個人手頭有一枝了,才用嘴銜著一枝,緩慢退下來,小臉煞白。問他,回說:整個東干腳都在腳下面,我跟小鳥一樣,可我沒翅膀啊?!保鷦有蜗?,死亡前曾被天空點燃夢想的樹,其高度已不言而喻。

傳神之處,又如寫石縫里的烏桕,通過從“它長在那里,生死由它自己做主。這是一個很殘酷的安排。烏桕有點慌張,長出來,葉子就稀稀拉拉?!薄奥愤^的人——很多情的人,看見了它,也不會搭把手幫它”,到“把根探進(jìn)大地母親的懷里,死不死,由大地做主”,而最終“硬生生的把一塊簸箕大的石頭從中間裂開——新的裂痕,也證明了它獲得了新生”,對照鮮明,豈不令人仰望這位植物界的哲人、詩人、戰(zhàn)士。

不時跳出詩一般簡潔的句子,暗藏鋒銳。

無論走多遠(yuǎn),樹,永遠(yuǎn)藏著心里的故鄉(xiāng)。

為小村東干腳而作,歐陽杏蓬還有《月光遍地是無常》《一重山一棵樹一個小村莊》《立體七月》《那片黑樅樹林的前世今生》等系列文章,帶我們?nèi)で蠼庾x鄉(xiāng)村的方式,諸多鄉(xiāng)親的身影飛閃。有趣的是,樹的身影,也不失時機地一閃,幾乎與人物與屋檐,構(gòu)成了一個小生態(tài)。

個別章節(jié)里,再深入挖掘一下,效果也許更佳。

此文末尾,作者問“我豈不是父親遺留的一顆棗子?”,一筆點睛,含蓄蘊籍,耐人思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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