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走了》:每個人身子里都藏著一條河
早就想寫一個關(guān)于行走的小說。它根植于我的生活乃至生命歷程之中。行走,就是用自己的腳挪動自己。人到了一定的時候,不免會生出這樣一種沖動:想要把自己從一個地方搬運到另一個地方。就像河水最終要流向他要去的地方。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個封閉的小村子。我一出生,籬笆似的矮山就把我圈定在那里。我姓什么,叫什么,吃什么,走什么樣的路,用什么樣的聲音說話,都是早就規(guī)定好了的。我像接受乳汁一樣接受了這些。后來到縣城,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么一個地方,穿那么漂亮的衣服,說那么好聽的話,把一些好看的女子全都放在街上走,還把一些好吃的擺在街邊上。沿著街往前走,街的盡頭還有一個叫火車站的地方,似乎還通往更多的地方。后來讀高中,我就讀的學(xué)校恰好跟火車站隔河相望。
學(xué)校是有圍墻的。平常,我們都給關(guān)在圍墻里,看不到河,也看不到火車站。直到有一天,我走到寢室后面,在圍墻邊看到一棵老榆樹。順著那棵樹往上爬,我一下就明白了樹為什么在那里彎起身子,為什么隔一段就分一下叉。踏著樹杈往上爬,兩只腳很快就到了圍墻上。火車站和河,一下就擺到了我的眼皮下。那時候,我正苦于學(xué)校的廁所太臭,蒼蠅和蛆蟲太多。在那里雙手合十蹲上一陣,比三年苦修還難熬。有了那棵老榆樹,我把大解改到晚上,每天蹲在圍墻上的干活。每天的這個時候,都會有一列火車拖著一車廂一車廂的燈光,來到月臺上。月臺下面,頃刻生出一河波光。火車開動時,一河波光都被牽著一齊跑起來。河的這一頭連著我?;疖囬_走了,我身上像是有什么被它一起帶走了……那些日子,我差不多每天都在同一時間蹲到圍墻上,做那件與身體有關(guān)的事,同時也跟那趟火車跟遠方相會。
大學(xué)畢業(yè),我被分配到這座曾經(jīng)把遠方遞給我的縣城,在一所重點中學(xué)當(dāng)老師。進了門才知道,“重點”其實就是約束多。我一點也不喜歡給規(guī)定好的文章寫上段落大意寫上中心思想,不喜歡對著標(biāo)準(zhǔn)答案打√打×,不喜歡加在上頭的屋頂和統(tǒng)一的窗,我越來越忍受不了鐘擺一樣重復(fù)的生活,尤其討厭從學(xué)生起床到晚上熄燈所謂的“六到堂”。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身上的流聲,才知道圍墻上看過的那條河就在我身上。他流得愈來愈洶涌,我再也無法靜坐,也不能安眠,連蹲廁所都像是在圍墻上。我渴望到日頭下面去行走,去淋雨去吹風(fēng),用腳去走很多路。我什么都不顧,什么都不要了,拎上一只包就走了。直到走過一些地方,把心底的涌動走到地上……
后來,回想起這一段出走,想著想著就想到明朝,想到我的先祖從江西南昌遷往湖南,在洞庭湖邊的一個旮旯里定居下來。莫非他那時遷徙行走的因子穿過悠遠的年歲,經(jīng)由血脈傳遞到了我這里?又想到人本從野生動物那里來,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留存著行走的基因。行走奔逐就像一條久遠的河,它就在那里,只是不知什么時候涌起,一步走出能走多遠。血就在身上流涌,誰說它不是一條河?那些背著行囊去登山,去極地的人,誰知道他們身上背負(fù)著多少目光!在那個古老的讖語里,人是這樣一種動物:早晨用四只腳走路,中午用兩只腳,傍晚用三只腳。說的都是走,一生都在走。
這大概就是小說的緣起。
在小說中,主人公陶一粟被確診為癌癥后,放棄治療,從醫(yī)院出走,多少帶點自我逃亡的意思。
人在世間,免不了要成為點什么。不是成為這個,就是成為那個。人因此就有了一些東西。用得著的東西和用不著的東西。有了這些的東西,人就不再是單個的人,就成了人物。一個人一旦成了人物,移動就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時候,就算你心里想著往什么地方去,比方說茶點之后往跳蚤市場去,就不見得去得了。你擁有的東西,也會反過來占用你。它們簇?fù)碇悖瑺砍吨?。總有一些事情讓你沒法抽身,總有一些地方你無法橫渡,你不得不把自己分派到旁的事物上去。名牌大學(xué)+名教授,陶一粟也算得上一位人物了。與他相對應(yīng)的量詞是位,不是個。正是這樣一位人物,一出場就患上了癌癥,正在前往春運一般繁忙的門診大廳。
到了醫(yī)院,原有的那些一下就沒有了,一個人只剩下一具任人擺布的肉體。面對死亡,想起一生的時光原來這么短這么短。有好多東西,其實一點也不重要。一些沒有意思事,不知道為什么老在做。想做的事,眼看著就再也做不了了……剩下的那點時間,他再也不想耗在醫(yī)院里。他從那里走了出來。
他好像再也沒有羈絆了。死亡反倒把他解放了。他心里想著要走,就把腳放在地上,一步一步移動自己。腳放在地上,大地上的事物也就通過腳步來到身上。天空呢,也會經(jīng)由一次次呼吸來到胸間。天和地就這樣在一個人的身上相會了。不知道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是不是這樣。反正那些站立在地上的樹木,他們身上的年輪就是這樣長成的。那地上的河也是這樣連著天和云朵一起在流。在地上行走的陶一粟,仿佛也壯大其身,一如太空里的一顆星球。他身上的腫瘤則像是星球上的一座城市,癌細(xì)胞則是城市中的居民……我們這些終有一死的人,我們的詩和哲學(xué),不就是要構(gòu)筑一個讓事物免于時間毀滅的空間嗎?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劉書空是懂得這一層的。她辦地理雜志,她用一只鏡頭來讀取世界,她駕著越野車在地上劃過,就像一朵星光劃向另一顆星球。
我當(dāng)然知道,人不能脫離地面,每一顆星球都有他沉重的一面。不光是陶一粟,還有“我”和其他一些人。河水流動總是因緣著地面的起伏。在一家報社任總編輯的“我”一直潔身自守,最終還是陷入與社長的人事糾葛之中。在同一座城市,從報社到劉書空的地理雜志社,他移動的空間距離很短,心理距離卻是如此之長。負(fù)氣離開報社之后,他在家待了這么久,好像從報社到地理雜志社還要一座中轉(zhuǎn)站轉(zhuǎn)運似的。報社的那把椅子,它不只是椅子,它是座位。座位連著太多的東西,包括物質(zhì)上的,也包括心理上的依賴與歸屬感。從那里走出去,就是連根把自己拔起。很多人都受不了背后空空無所憑依的空虛感。牽扯很多時候是帶著痛的,最終,“我”還是從這種牽扯中走了出去。
我們都有兩只腳,我們都會走。或許有一天,我們到了某個地方,卻發(fā)現(xiàn)那里并不是我想要的。那就從那里走回來,或者走到別的地方去。我們從動物那里來,每個人身子里都藏著一條河。河總會流向他要去的地方。我想起那些蟬,它們在地下度過了長達幾年的蟄伏期,最后都要跑到樹上來唱一陣歌,然后死去。許多鳥,每年都有兩次飛越兩個半球。一頭北極熊,他的行走半徑差不多相當(dāng)于一個小型國家。對于非洲草原上的雄獅來說,界線不過是一道尿。對于許多動物來說,世界是用來行走的。那個在山上推石頭的西西弗斯,推的時間久了,說不定就會想起,要到山外邊去走走。
在寫過一些稍長的東西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更喜歡這些長一點的東西。喜歡它張弛轉(zhuǎn)換,左右騰挪,不徐不趨之中邁著生活的步子。喜歡它的長度更趨近于一個人一生的長度。這樣的長度和寬度,如果還有高度,那就再加上高度??臻g大了,時間也會顯得寬裕一些。在這樣一種維度里,一些事情可以展示得更充分,也更多元一些。如果那是一條河,它就可以斗折蛇行,可以把線條彎曲得很美,它還可以渾濁可以洶涌可以浩蕩。這是一件很讓人享受的事情。
最后,我想引用詩人勒內(nèi)·夏爾的話作為結(jié)尾:“詩歌須能使人同時面對歷史的‘喧囂’,助其與之對抗,又能成為探查本質(zhì)性‘神秘’的重要手段,此種‘神秘’無限期地將人帶上摧毀之路,令他忘卻了生命的野性之美。詩人在此將他痛苦又尖銳的質(zhì)詢交托給行動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