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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占中篇新作《滿載的故事》:魚與鳥視域下的至境格勝
來源:《小說月報》 | 曹春梅  2020年10月15日08:40
關(guān)鍵詞:《滿載的故事》 阿占

《滿載的故事》,掩不住字里行間屬于海的獨有的生機。熟悉大海的人很容易沉溺在阿占文字飛濺的浪花里不思歸路;不熟悉的,讀完這篇小說恐怕也會產(chǎn)生到海邊去、到深海里去,尋找滿載的沖動。

故事無疑是邏輯自洽的。在兩萬五千多字的篇幅里,讀者眼瞅著滿載一點點長大,強壯,變老。他的父親被海吞噬了,海轉(zhuǎn)而把自己當成了滿載的父親——供給滿載吃,供給滿載穿,幫他翻建了新瓦房,娶妻生子,贍養(yǎng)瘋娘,又給了滿載海神般的聲譽。這是海邊很多船老大的“魚與鳥”的故事。阿占擷取典型環(huán)境里的典型案例,情節(jié)順暢,語言準確,邏輯自洽,造型準確,可謂“形勝”。

然而,好小說有自己的氣質(zhì)。氣質(zhì)是文章的精神長相。氣質(zhì)高雅,心境明媚,即便無多裝點,也能滋養(yǎng)出曠日持久的美麗。滿載吃喝不愁之后,世風發(fā)生了改變。按照胡老大的思維,如果近海不圍,養(yǎng)殖參鮑,那么胡家林的海就被外鄉(xiāng)人承包了去。如果胡家林的人捕魚不用絕戶網(wǎng),撈盡魚子魚孫,那么錢就被別人掙了去。當一切不合理的行為在地方保護的旗幟下名正言順起來,胡家林的漁民們受利益驅(qū)使喪失了對大自然的敬畏,漸漸地表現(xiàn)出對大海的絕情和冷酷。而滿載在這種風氣中“遺世獨立”,竟然對全村人的價值觀說“不”,真讓人嘖嘖稱奇。當然代價也慘重,他失去了昔日的被尊崇不說,被妻子鄙夷。

《黃帝內(nèi)經(jīng)·靈樞》講:“氣勝形者壽,形勝氣者夭。”正氣為陽,而邪祟之人,心里常懷陰謀,算計他人,終致正氣不足,正氣不足則濕邪入,濕邪入則痰濕郁結(jié),阻塞經(jīng)絡(luò)血脈。胡家林的經(jīng)脈就被胡老大和胡老大的擁躉者用貪婪堵塞了,只有滿載出淤泥而不染。小說的這部分,阿占設(shè)置了兩處對比。一處是滿載對錢財?shù)膽B(tài)度與“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四川佬兄弟對比,對滿載來說,到大海里捕魚蝦,是快樂是智慧是天賦在蔚藍色的海面上滑行的鄭重與虔誠,錢財與好勝斗狠倒在其次。第二處是滿載與胡老大和全村人的價值觀的強烈對比。這種對比讓讀者感受到了滿載對大海的“感恩”“知止”?!爸苟笥卸?,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意思是知道應(yīng)達到的境界才能夠志向堅定;志向堅定才能夠鎮(zhèn)靜不躁;鎮(zhèn)靜不躁才能夠心安理得;心安理得才能夠思慮周祥;思慮周祥才能夠有所收獲。這是中國千百年來的古老哲學,滿載沒有學過這些,但是這種古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已經(jīng)通過基因滲透到滿載的骨髓里了。

與全村人決裂后,滿載只靠一只小舢板獨來獨往,然而大海——滿載的父親——依然會賜予他八斤重的黃魚,讓他衣食無憂,這就是“能得”。從這個角度看,滿載沒什么文化,卻氣質(zhì)高貴。他的高貴是中國哲學的高貴,是東方文化的高貴。盡管滿載是漁民,在大海里討生活,但是滿載的精神不是西方海洋文明的侵略精神,而是農(nóng)耕文明中敬畏天地,敬畏大自然的中國精神。藉此,小說也有了自己的中國氣質(zhì),且生發(fā)出精神上的氣度,此謂“氣勝”。

胡家林變成“麗海聽園”后,錯綜復(fù)雜又式微的海與經(jīng)驗豐富而無用武之地的滿載呈互文關(guān)系。雖然依然有人類在海邊嬉戲,但是那些人類不懂海,與海始終白頭如新。只有滿載拒絕了大都市,拒絕了父子親密,與海偎依著。晚年的滿載不僅僅是肉體守在大海邊,更是用靈魂擁抱海。滿載渾身的技能,善良的心地、豐富的思想、高貴的靈魂被塵封在石頭一樣的軀體里一動不動。這塊石頭終究是要被扔進海里去才能繼續(xù)保持卵石色彩的靈動。最終的結(jié)局是滿載主動選擇的,透過一個孩子透露出滿載最后的結(jié)局——笑著赴死。

與滿載殉情同時存在的是閃閃發(fā)光的貝殼鋪天蓋地,阿占用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寫得撲朔迷離,令人炫目。貝殼不更像獎?wù)聠幔开剟顫M載對大海的無限忠誠。貝殼不也曾是錢幣嗎?大海永遠不會虧待了自己的兒子。當然這一切是一個小孩子看到的,他的沒有被世俗污染的眼睛與滿載的一顆赤子之心再次互文,表達出滿載從肉體到靈魂對自己的忠誠,對大海的忠誠。他是用自己的生命在愛 ,在生,在死,他成全了自己,全身心獨立于庸人社會之上,格局宏達,氣象萬千,這是“格勝”。

阿占是作家也是畫家,因此小說的語言與一般小說家的語言有很大不同。首先是小說語言散文化,這一點明顯受到旅居青島的蕭紅、沈從文散文化小說的影響。其次注重語言的明暗調(diào)子和色彩搭配。比如“夏秋季,太陽直射下來,沒有一絲風,也找不到一片陰影。在雙胞胎的成長認知中,漁村是暴露的,沒有暗部——而亮部,又那么貧窮難堪,參差不齊”,這里使用素描的術(shù)語。又比如“天空碧藍,遠處山樹皆清晰可見,白云像羽毛也像馬尾,看上去更曼妙、敞亮、高遠、靈動。傍晚,玫瑰色的卷層云彌漫開來,夕陽描金,整片天空都被染紅了”。如果說這段文字借鑒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手法,那么“他們的剪影立在船頭。胡老大紋絲不動。滿載則像一個提線木偶,起起落落。一片金云過來,他揮動的雙臂就有了刀光劍影。一片鐵云過來,他似一匹奔騰的烈馬忽遇斷崖,跌落下去”就是電影鏡頭式的語言,不僅有畫面,還是背光的剪影,動作引人遐想。

再留意一點,會發(fā)現(xiàn)阿占的“移就”無處不在?!耙凭汀?,是指把描寫甲事物的詞語移用來描寫乙事物的修辭方法。“移就”具有使文句更簡潔生動、使語句表達力強、給人想象的空間和無窮詩意的作用。小說中很多處運用了這一手法,印象最深刻的是“正午的陽光白花花地照下來,踏平了一切,海平線天際線都消弭了”?!鞍谆ɑā绷钊隋谙氩灰眩疤て健被o為動,把陽光寫成了千軍萬馬。

文以載道,阿占愛文字愛得莊嚴而鄭重。好的小說素來能輔助群治,是一種有力量的文體,恰如《滿載的故事》,到處布滿力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