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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曉晨:宛在水中央
來源:《十月》 | 李曉晨  2020年10月15日08:41
關(guān)鍵詞:李曉晨 《二十一樓》

這幾年,我對世界的認知好像逐漸發(fā)生了某種重心偏移,不再執(zhí)著地探究一個最后的真相。越來越覺得,周圍的人和事往往是混沌、復(fù)雜的一團,一頭扎進去云里霧里,不明所以。就像1999年那個作文比賽出給考生的一道題目——考官把揉成一團的紙扔進盛滿水的玻璃杯,杯子安靜地放置在桌上,直到水和紙團緩緩地融為一體,先前的清亮透明逐漸變得曖昧起來。對我來說,目下的一切就是這副樣子,宛若在水中央,沒有什么能以單獨的一面出現(xiàn)在桌上??床磺澹簿筒辉僭敿氉肪?,前方似乎豁然開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帶著點兒宿命論的色彩,但這里的宿命是知道自己離不開地球和追不上飛往月球的嫦娥的意思,大概魯迅先生在《補天》里寫到的女媧也是這樣的,她窮極無聊一屁股坐在地上摶泥造人,在天地鴻蒙間肆意、渾噩地揮灑,以致于后來自己也產(chǎn)生了輕微的厭倦和疲憊。

這樣的想法難免會隱隱約約出現(xiàn)在我的小說里,如果姑且還可以把它們稱為小說的話。一個朋友問我,為什么寫出來的東西總帶著點兒看透世事的調(diào)調(diào),我覺得他說的是一種“不過如此”和“能奈我何”的意思?!抖粯恰肥且粋€醞釀了很長時間的東西,這些年我和周圍的許多人都不得已經(jīng)歷過一段或長或短地圍著房子打轉(zhuǎn)的時間,說起來這算個事兒,可大多數(shù)人都是被一路推搡著稀里糊涂完成了這樁不大不小、正經(jīng)八百的事情,甚至后來回想起來都還會深為一個“小白”買房驚恐不已,像做了一個煙霧繚繞的夢,知道光明終會接替黑夜,卻不大能明白黑夜是怎樣消失得完完全全?!度u嶼》好像更有些在水里起伏不定的樣子。它源自一次有些漫長的不經(jīng)意間的談話,朋友說起她心中理想的唾手可得的生活前景,那番慷慨激昂的敘述讓人覺得不用多久一切就都能實現(xiàn)。可是造化偏偏弄人,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打亂了所有的設(shè)想,阻隔了人與人、國與國之間原本順暢的交流和飛行,于是,那些關(guān)于未來的所有恢弘光明的設(shè)計就都變成了漫天飛舞的泡泡,誰也不敢再沖著明天寫下任何內(nèi)容的保證書。什么是確定的,什么又是不確定的?我想想,卻也沒有答案,這就是生活的最大的真實,小說的功能之一可能就是要描繪和揭示這樣一種真實。

“小說要呈現(xiàn)的是人生和世界的模糊、不確定和復(fù)雜性”,米蘭·昆德拉的這句話回蕩了太長時間,當年寫論文的時候我恐怕還不能真正理解它的含義,現(xiàn)在也只多多少少明白一點。世界有時候沒什么邏輯可言,也沒有什么規(guī)律可循,只要地球還如斯運轉(zhuǎn),新的問題就會層出不窮。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們可能一輩子都困宥于城堡之中,也說不定在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通往外部的閘門。這道門有沒有,以及究竟在哪里,也不太好說。小說是一個虛幻的世界,但又無比真實,甚至近在眼前,那些發(fā)生在外太空的故事無疑是我們思想的某種映射和投影,而所謂思想又怎么會離開眼下的生活?

有些小說可以只發(fā)現(xiàn)卻不必提供標準答案。我們在生活中的位置,還有小說里的人在他們的世界中的位置,它們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看待和介入生活的方式,這是我在寫作中最興致盎然的部分。他們彼此成就,卻也彼此制約,構(gòu)成了一種無可奈何的不能相離別的復(fù)雜的關(guān)系。“當我閱讀文學小說的時候,當我通過互相沖突的人物的眼睛觀看世界的時候,我明白了并不存在單一中心這個事實。那種意識與物質(zhì)、人與景、邏輯與想象截然分離的笛卡爾式的世界不可能是小說的世界?!眾W爾罕·帕慕克的這句話深得我心,世界是混沌的,復(fù)雜的,曖昧的,猶疑的,但這也不能阻礙一種發(fā)自肺腑的好奇:為什么會這樣,以及能不能并不如此。寫字的時刻,我總覺得自己正面對著一張被燒得斑駁陸離、千瘡百孔的實驗臺,各種化學物質(zhì)裝在玻璃器皿中無色無味,我擁有一雙主宰萬物的“上帝之手”,能隨意把各個燒杯里的物質(zhì)傾倒在一個容器里,當然沒法預(yù)測它們會幻化出什么樣的顏色,變成什么樣的狀態(tài),而這正是實驗的奇妙所在。但我知道,總有一些東西是不變的,比如物質(zhì)要升溫到一定程度才能變成氣體,冷卻到一定程度才會變成液體,還有能量之間的守恒定律。人類必須要遵循一些世界存在和運轉(zhuǎn)的基本規(guī)律,可又期待著某個瞬間發(fā)生出其不意的變化。

寫作還讓我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了解竟然如此匱乏和蒼白,畏縮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圓圈里長久安寧,就以為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面貌,可當我一個字一個字在鍵盤上敲擊時會突生疑惑,門口那棵樹的葉子到底是什么樣的?末班車上的人有沒有心情再看一眼窗外的月亮?還有地上那只長著很多腳的蟲子,是不是這個季節(jié)才會出現(xiàn)在土壤之中……眼前的世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沒有邊界的博物館,動物、植物、土壤、空氣、河流、邏輯,還有最變幻莫測的人類……我需要自己給它們加上科學、詳細、生動的標簽和注解,雖然這些標簽和注解可能毫無來路甚至并不正確,但在這一次次的嘗試中,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存在的更加豐富的意義和價值——標記一個獨特的時空,創(chuàng)造想象力的另一種可能性。即便一切都宛若在水中央,每個人都依然能標記出自己的水文標識,這恐怕也是小說存在的另一重意義,對我來說,也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