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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葉詩人唐湜:生為赤子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曹凌云  2020年10月21日08:28
關鍵詞:唐湜 九葉派

唐湜

唐湜(右一)和友人趙瑞蕻(左二)、馬驊(右二)等在一起

著名“九葉派”詩人唐湜(1920—2005)年少時曾參加學生愛國救亡運動,青年時兩次奔赴“圣地”延安,心中有著火一樣的革命激情。在其長達70年的文學生涯中,他始終抱著一顆赤子之心,用作品詮釋自己的初心、信仰與情懷。今年是唐湜先生誕辰100周年,他的人生經歷和心路歷程中還有哪些特別珍貴、閃亮的紅色印跡,它們又是否被流年湮沒?

唐湜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父輩擁有大量田產,是溫州城里的大戶,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但他小小年紀就知道近代中國苦難深重,立志不做嬌生慣養(yǎng)的少爺,也不繼承豐厚的家業(yè),而要發(fā)奮讀書,自強不息、救國救民。

1934年早春,14歲的唐湜就讀于浙江省立第十中學(溫州中學前身),并遇到了許多志同道合的同學。他們熱血澎湃,心系國家命運和民族危亡。1935年上半年,第十中學高中部進步學生發(fā)起成立野火讀書會,還是初中生的唐湜就積極參與。在學長胡景瑊、馬驊的帶領下,他與趙瑞蕻、林斤瀾等同學一起秘密交談時局,撰寫抗日文章,編輯《野火壁報》。同年12月9日,北平爆發(fā)“一二·九”運動,數千名學生舉行抗日救國示威游行,第十中學學生聞訊而動,也進行了聲勢浩大的罷課游行,唐湜除了參加游行,還與同學一起向有關部門要求拆毀溫州城內的“東洋堂”,抵制日貨。那一年,唐湜比胡景瑊小3歲,比馬驊小4歲,比趙瑞蕻小5歲,比林斤瀾大3歲,這是一群朝氣蓬勃、血氣方剛,充滿理想信念的青年才俊,他們熱愛文學,關系密切,交往頻繁,在往后的歲月里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讀書會和學生運動讓唐湜確立了心靈方向,他還在學生運動中認識了大他9歲的吳毓。吳毓于193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對黨一片忠心,兄長般地關心著他。在吳毓的影響下,唐湜革命意志日益堅定,對政治信仰進行了思考,清楚了共產黨人的追求。1936年5月,唐湜寫下入黨申請書,通過吳毓的介紹,在溫州城區(qū)縣前頭一間洋式樓房里進行入黨宣誓,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37年“七七事變”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野火讀書會的骨干們在溫州中共地下黨的領導下,牽頭成立了永嘉(今溫州)戰(zhàn)時青年服務團,團員數從最初的50人迅速擴展至8500多人,原在北京、上海甚至國外的一些進步學生也紛紛回鄉(xiāng)加入。為加大團結抗戰(zhàn)的宣傳力度,黨組織要翻印《抗日民族統一戰(zhàn)線指南》一書,唐湜主動擔負起此項任務,還與同學攜手出墻報、印傳單、編畫冊、辦刊物??谷站韧鲂麄餍枰蠊P大筆的經費,在青年服務團和黨組織無法解決時,唐湜向思想開明的祖父求助,祖父不遺余力,一次又一次地給予資助。

校方對學生愛國運動并不支持,甚至還要打壓。進步學生被老師、校長幾次訓話后,被陸續(xù)開除學籍并遭驅逐。胡景瑊、馬驊等人被迫去了上海,唐湜考入省立寧波中學高中部,第一次走出溫州。

唐湜從小就對文藝充滿濃厚的興趣,偶有練習寫作。到寧波中學后,他閱讀了大量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熱情進一步得到滋養(yǎng)。靜夜中,唐湜在油燈下研讀崇尚愛國和自由精神的俄國詩人普希金(普式庚)和英國作家狄更斯的作品,懷著對祖國前途的焦慮與對政治現狀的憤懣之情,他寫下了100多行的長詩《普式庚頌》和一篇關于狄更斯的評論在??秾幹袑W生》發(fā)表,發(fā)出了自己勇敢的聲音,奏響了昂揚旋律并初顯才華。

隨著抗戰(zhàn)中國民黨的出兵失利、節(jié)節(jié)敗退,戰(zhàn)火迅速燃遍了大江南北。在寧波讀書的唐湜聽聞,家鄉(xiāng)溫州甌江口外的黃大岙島已被日艦盤踞并作為攻擊溫州的根據地,在中國眾多港口一一陷落后,日軍把炮口又瞄準了東南沿海的天然良港溫州港。災難來臨,唐湜心急如焚,他仿佛看到了烈火和濃煙在家鄉(xiāng)焚燒蔓延、吞噬一切:生命、心血、財富和希望。

1938年元旦,唐湜在溫州遇到已任閩浙邊抗日游擊總隊駐溫辦事處主任的吳毓,得知中共閩浙邊臨時省委要在平陽開辦抗日救亡干部學校,為浙江培養(yǎng)革命干部。吳毓負責招生工作,希望唐湜入校學習。唐湜正想拿槍上戰(zhàn)場與敵人拼殺,但這機會難得,他當即答應。1月15日,唐湜來到平陽山門,見到一批進步學生,其中就有林斤瀾。干校辦在山門疇溪小學,校舍坐落在繁茂的山林間,時任閩浙邊臨時省軍區(qū)司令員的粟裕兼任校長,親自講授游擊戰(zhàn)術。

大山深處的早春時有陰雨,寒風刺骨,學員們夜以繼日地學習,十分勤奮。清晨,軍號聲一響,學員們即起床操練;晚上,學員們打地鋪睡在破廟舊宅里,從不叫苦叫累。他們沉浸在波瀾壯闊的革命激情里,在冷風冷雨中孕育勝利的曙光。3月15日,學員們從抗日干校結業(yè),也昭示著他們新征程的開始。

抗日干校副校長黃先河(化名何畏)很欣賞唐湜,他的黨組織關系也在黃先河為書記的支部里。1938年5月,閩浙邊臨時省委任命黃先河為溫州中心縣委書記,然而就在同年10月,臨時省委就開展了“反何畏思想斗爭”,解散溫州中心縣委,停止了黃先河的職務和黨組織關系,并牽連到包括唐湜在內的許多同志,他們也失去了黨組織關系。

這一年,溫州遭到日寇飛機的多次轟炸,許多房屋成了灰燼,無數生命遭受摧殘。這一年,國民黨的反共活動不斷加劇,共產黨的工作環(huán)境愈發(fā)險惡。這一年,唐湜追求的美好希望似乎更顯得遙不可及,但一切都消滅不了他堅定的意志和理想。

天上有敵機轟炸,地上是逃難的人群,社會生活陷入混亂,祖國的大好河山淪落在侵略者的鐵蹄之下。1938年12月,悲憤交加的唐湜接到了黃先河的來信,信中說,經中共中央東南局批準,他已去了延安,并把“反何畏思想斗爭”的有關材料交給了中央組織部,時任中央組織部部長的陳云親自審閱了材料,并找他談了一整天,陳云認為他對黨忠誠,政治過硬,讓他安心留在延安馬列學院學習。

延安是革命的大本營,一個以理想、信仰和人性之美陶冶與豐盈著人們的內心,被稱之為“圣地”的地方,一個讓唐湜無比向往的地方。唐湜的弟弟唐文榮去延安后就曾來信說,他在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參謀班學習并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一次唐湜讀了黃先河的來信,更堅定了他要奔赴延安的決心。他要到火熱的戰(zhàn)線上、到戰(zhàn)爭的烽煙中去。他更渴望到延安與那些革命英雄進行心靈的對話和情感的溝通,尋找新的文學題材,以筆為武器進行戰(zhàn)斗。他的想法得到了小姨王靜香、表兄陳桂芳的稱贊,延安,也同樣如一塊磁石般吸引著這兩位年輕人的心。

1938年嚴冬,唐湜與王靜香、陳桂芳相約,從溫州啟程,前往遠在千里之外的延安。三人各背著大大的包袱,凄風苦雨,曉行夜宿,陸路不通走水路,水路不通就徒步,風塵仆仆地來到了中國的腹地武漢。武漢水陸交通便利,他們坐上了西行的火車,火車開開停停,抵達渭南潼關。西北的冬天格外寒冷,滴水成冰,漫天白雪覆蓋了渭河兩岸,他們只好改乘騾車渡過渭水,在銀裝素裹的景色里行進,經歷了一次從未有過的旅程。

他們先來到了咸陽東北部的安吳堡找到了八路軍辦事處,一打聽,不給發(fā)前往延安的通行證,而是建議他們去太行山打游擊。這突如其來的拒絕像把三人一下子推入了黑乎乎的深谷,讓他們一時無所適從。經商議,王靜香和陳桂芳決定前去太行山,唐湜則只身來到西安,原想尋求地下黨的幫助前去延安,不成想在西安待了幾天,找了一些人,卻一直未能如愿,轉眼年末已到,唐湜只好懷著復雜的心情回家過年。

此時浙北已經淪陷,省政府南遷金華、麗水等地;國共第二次合作,正式形成了抗日民族統一戰(zhàn)線。1939年初春,唐湜經在麗水中學任教的二舅王季思介紹,前往麗水地區(qū)專署政工室工作。

同年8月,唐湜得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戰(zhàn)時工作干部訓練團(簡稱“戰(zhàn)干團”)在省會金華招生(“戰(zhàn)干團”是一個大型軍事、政治訓練機構,地點在西安),一心想匯入抗戰(zhàn)洪流的唐湜立即前去報考,通過嚴格的體格檢查和國文、常識筆試后被錄取。因武漢此時已經淪陷,招考而來的學生只好長途跋涉,經過江西,徒步荊襄公路來到襄陽,穿過丹鳳縣龍駒寨到達西安,一張張疲憊的臉上展露出欣慰的笑意。

在西安,他們的課程主要是軍事和政工訓練。軍事訓練有基本軍事操練、野外演習、實彈射擊等;政工訓練有政治學、經濟學和國防形勢等。訓練期間他們經常高唱黃埔軍校校歌,要發(fā)揚黃埔精神。

年輕的唐湜對延安的向往沒有絲毫消減,熱血沸騰的心中裝著有寶塔山的光榮之地。在“戰(zhàn)干團”學習期間,唐湜認識了中國第一個女兵作家謝冰瑩,并在她主編的文藝月刊《黃河》兼任助理編輯,還通過她的幫助與當地的中共地下黨取得了聯系。不久,單線聯系的同志告訴唐湜,他已被許可于近日進入延安,唐湜大喜過望。然而,就在唐湜出發(fā)去延安之前,那位與他單線聯系的同志卻被女朋友告密,唐湜等七人遭國民黨逮捕,被囚禁在西安的監(jiān)獄里。

囚室里燈光忽明忽暗,高高的窗子讓人無法看到外景,唐湜和難友們時常遭受叱喝和拷打。國破家亡、英雄末路,唐湜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凄楚與焦愁,強壯的身體很快垮了下來,患上了肺病,晝夜咳嗽不止,高燒昏迷。在被囚禁的難熬時月里,獄友李訶卻細心照顧著唐湜,與他在患難中結下了十分珍貴的友情。李訶是安徽人,共產黨員,比唐湜大兩歲,曾在延安魯藝學習并工作過,后因腿部受傷致殘來到西安就醫(yī),卻被叛徒出賣而被捕入獄。

時間的腳步是無聲的。春去秋來,又一年過去了。溫州的唐家一年多沒有唐湜的消息便派人出去打探,這才得知他已坐了大牢。唐湜的母親心急如焚,寫信向王季思等三個弟弟求救,三兄弟托人找關系找到了在國民黨部隊當官的唐湜學長、好友項景煜,經他全力設法營救,唐湜才在1942年11月重獲自由。算來在獄中已被關押了兩年兩個月。當唐湜走出牢房,抬頭遙望斷雁孤鴻,低頭細看落葉殘花,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

江山蒼黃,塵路茫茫,病體羸弱的唐湜不知在哪里落腳,便又到《黃河》雜志社當助編,原來,唐湜的被捕還累及師輩人物謝冰瑩也坐了十幾天的監(jiān)牢。

壯志未酬,瞻念前途,唐湜難掩心中的悲涼,況且他的病情一直也不見好轉,咳嗽依然不止,高燒依然不退,還伴有胸痛。在兵荒馬亂、危機四伏的異地他鄉(xiāng),他思念南方海濱的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的親人,在一個明月高照的夜晚,對家鄉(xiāng)的思緒如潮水般一股股涌起,他于是提筆寫下了詩歌《海之戀歌》,淚水也悄然而落。

與其在異地他鄉(xiāng)掙扎在死亡邊緣,還不如先回家治病療養(yǎng),待恢復健康、熬過被死神籠罩的季節(jié)再做其他打算不遲。1943年3月,天氣稍有轉暖,唐湜便坐船穿行過多霧的嘉陵江,回到了久別的溫州,回到了熟悉的家院,在親人的照顧下居家治療,臥床養(yǎng)病。同時他也不閑著,在病床上閱讀了詩人艾青、何其芳的作品,寫出了詩歌《海上》、散文詩《山道》等,還創(chuàng)作了一批歷史題材的小品,如《漁父》《卜居》。借屈原之口,他宣泄了自己對現實的不滿和悲憤的情緒,這些作品陸續(xù)在《東南日報》“筆壘”、《浙江日報》“江風”等副刊上發(fā)表。

苦難往往也是一個大熔爐,能冶煉人的意志、提升人的境界。唐湜遭逢苦難后,懂得宏圖遠志的實現、瑰麗夢想的成真不是一帆風順的。1943年秋天,唐湜的肺病基本治愈,體力得到恢復,他聽取二舅王季思的建議,進入龍泉山中的浙江大學分校研讀西方文學。這個選擇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無論是心靈的塑造還是生命的意義,以及對他后來的人生歷程、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這都是至關重要的轉折點。

此時的熱血青年唐湜已經多了幾分冷靜與成熟,在對待問題的看法上有了自己的理念,他毅然決定“學劍不成先學書”,集中精力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雖然選擇的道路不同,但只要永葆革命斗志,始終堅持共產黨的政治本色,到達的彼岸就是相同的。戰(zhàn)時的蒼穹濃煙滾滾,人民飽受戰(zhàn)爭之苦,無數仁人志士為了國家獨立、民族解放而血染旗幟,犧牲一切,其情其勢在呼喚戰(zhàn)斗的文學和文學的繁榮,但唐湜也敏銳地覺察到,當時的浙江文壇已沒有了從前的蓬勃氣象,曾云集在戰(zhàn)時省會金華的革命作家邵荃麟、聶紺弩、駱賓基等早已離開去了內地,進步的文學寂寥了許多。

在大學里唐湜常與同學們一起,在銀色的溪流旁、金色的陽光下打開書頁,閱讀異國詩人們的詩行。莎士比亞、雪萊、濟慈的詩句像云雀鳴囀、夜鶯輕啼,最讓他著迷。浪漫主義的激情也引起了唐湜意氣風發(fā)的遐想。1944年春天,他開始了長詩《森林的太陽與月亮》的抒寫,第一部寫了2000多行,在《青年日報》“語林”副刊上整版整版地發(fā)表。很快他就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寫出散文《紅泥路》《送春行》《江上吟》等,陸續(xù)發(fā)表在東南地區(qū)的報刊上。他的散文也詩意蔥蘢,在讀者中產生了很好反響。唐湜還為延安的一些作家的作品撰寫評論,卻被國民黨新聞檢查官沒收。在抗戰(zhàn)時期寫作進步、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要逾越的同樣是聳立于世路上的重重險阻,而他總為救亡圖存疾呼,詩化的言語富有戰(zhàn)斗性,永遠向著陽光。

1945年至1948年,唐湜醉心于詩歌創(chuàng)作,寫出了《山谷與海灘》《水磨坊的日子》《荒涼的、騷動的城》等詩歌,在上海出版了處女作詩集《騷動的城》,得到作家李健吾和詩人臧克家的贊賞。他續(xù)寫了長詩《森林的太陽與月亮》第二、三部,改題為《英雄的草原》后也在上海出版。

1947年7月,還在大學讀書的唐湜收到了臧克家和詩人曹辛之的來信,說要創(chuàng)辦詩刊《詩創(chuàng)造》和出版一套《創(chuàng)造詩叢》,約唐湜參與。唐湜欣然前往上海,參與臧克家主持的一些工作,在處理日常事務上耐心細致。第二年,曹辛之與詩歌觀念較為相近的唐湜等人另行創(chuàng)建了一份詩刊,取名《中國新詩》,這一年唐湜也大學畢業(yè)。這兩份詩歌期刊的出版發(fā)行,為沉寂無聲的上海文壇帶來了一股新鮮的氣息,團結了一批詩歌作者。但是兩份刊物堅持歌頌光明、詛咒黑暗,很快引起了國民黨的警覺,派特務查封了兩份刊物連同它們的出版社。臧克家、曹辛之匆匆逃亡到香港,唐湜幸蒙當時在出版社幫忙的一位年輕人在弄堂外面攔住,才沒有掉入特務在出版社內張開的羅網。但《詩創(chuàng)造》和《中國新詩》已在中國新詩發(fā)展史上留下了不可或缺的光輝一頁。

唐湜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刊編輯工作中,還與同為詩人的辛笛、陳敬容、唐祈、穆旦、杜運燮、鄭敏、袁可嘉等漸漸有了較多往來,他們以“接受了新詩的現實主義傳統,采用歐美現代派的表現技巧,刻畫了經過戰(zhàn)爭大動亂之后的社會現象”(艾青語),逐漸形成并奠定了獨具一格的“九葉詩派” 的藝術風格。上世紀80年代,唐湜撰寫了大量論述“九葉詩人”作品的評論文章,推動了文學界對這個群體的認識和肯定,他們的詩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實踐對中國新詩現代化產生了深遠影響。在“九葉詩人”中,唐湜是創(chuàng)作十四行詩最多、評論文章最有影響、長篇敘事詩最豐富的一位詩人。他憑借自己的刻苦和執(zhí)著追求,在中國文壇上確立了應有的地位。

1949年5月7日,溫州城在一片安寧中迎來了和平解放。幾個月后,新中國的成立開辟了中國歷史的新紀元。唐湜喜不自禁,為了慶賀勝利,征得妻子陳愛秋的同意,他賣掉了她幾件金銀首飾,自費出版了第二本詩集《飛揚的歌》和第一本評論集《意度集》。

身為作家的唐湜無論在和平年代還是在動蕩的歲月中,都在盡著一位作家的責任。對文學有著虔誠敬畏的熱愛,用心用情用生命去寫作。他的詩歌沒有主題先行,沒有宣傳化抒情,卻像血液一樣流淌在時代的脈搏里。他把對黨的愛、對社會主義的感情也完全融進了創(chuàng)作中??梢哉f,唐湜是一位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文學事業(yè)的作家。

1958年,唐湜被錯劃為右派,押上一列火車遣送到東北雪原進行三年勞改。“文革”中,蒙冤受辱的唐湜從事著沉重的體力勞動,一家六口人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然而一切打擊和迫害卻從來不會泯滅他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他表現出一種人格的清純,意志的堅韌和思想的豐厚。

唐湜卻一直不忘要恢復自己的黨籍。1943年他在浙江大學龍泉分校讀書時,遇到了時任浙南特委駐江北(括蒼)辦事處的主任吳毓,兩人一起吃飯、飲酒,唐湜向他提出恢復黨籍的問題。吳毓拍著胸脯說:你的入黨情況我最清楚,恢復黨籍的事情我會辦好,你放心。不料那年12月,吳毓深入永嘉和仙居交界的黃山匪巢,在準備收編土匪時被對方暗算殺害?!拔母铩敝?,唐湜找到在浙江省政協工作的黃先河,想請他幫助恢復黨籍。黃先河說:你脫黨時間太久了,黨籍難以恢復。此事就此擱置了下來。

唐湜的家族在溫州屬于名門望族,族人基本上過著安居樂業(yè)的日子,但深重的國難讓許多家族成員仰視紅色人物,愛國之情在心中萌發(fā)和積聚,最終不少人投身革命,奔向了戰(zhàn)火紛飛的第一線。

唐湜的大弟弟唐文榮14歲到延安后就改名王平,在抗日軍政大學完成學習后去了中原解放區(qū)工作??箲?zhàn)勝利后,他曾給家人捎去一封信,說:“入黨后,我的一切屬于黨,屬于人民,現在革命尚未結束,我還不能回家。”家人看了信后為他的“犧牲小我、成就大我”感到驕傲,同時也期盼他能早日平安回家??墒窃?946年中原突圍戰(zhàn)役后,就再沒有了唐文榮的消息。這件事像一塊大石頭壓在唐湜的心頭。1951年他去湖南時途經湖北武昌,托武昌的朋友查找弟弟的下落,沒有結果。在北京,唐湜又多次登報尋找弟弟,同樣沒有音訊。1952年唐湜找到了在寧波軍分區(qū)當司令員的唐文榮原來的戰(zhàn)友,據他介紹,1946年6月國民黨軍隊曾以鄂豫兩省交界的宣化店為目標,兵分四路圍攻中原解放區(qū)。當時唐文榮在中原軍區(qū)任政治部秘書。6月26日晚,中原軍區(qū)司令員李先念指揮部隊作戰(zhàn)略轉移,唐文榮身背重要文件,與李先念一起趁著夜色突破敵人重兵把守的平漢鐵路,進入了河南西部的伏牛山南麓,唐文榮身負重傷,滯留在山腳一個村落里,部隊轉進內鄉(xiāng)縣。根據唐文榮戰(zhàn)友的描述,唐湜找到了伏牛山南麓的那個小村,村落早已荒蕪凋敝,許多房子已被戰(zhàn)火燒成一片廢墟。唐文榮14歲離開溫州后唐湜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思之不禁泫然淚下。唐湜萬分珍惜地保存著那封弟弟的家書遺墨,后來在“文革”中被紅衛(wèi)兵搜走,不知去向。

唐湜的大妹唐金金,上世紀40年代在上海交通大學讀書時成績優(yōu)異,思想進步,是學生會負責人之一。1947年,為反對國民黨反動統治,唐金金組織上海交大的同學參加“五四”紀念活動和“反饑餓、反內戰(zhàn)、反迫害”大游行。她積極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但黨內領導考慮到當時上海的白色恐怖,建議她暫時不要入黨,完全以學生身份參與革命活動有利于保護自己。1948年,唐金金與同在上海的表妹王天藍(王季思大女兒)乘坐四舅王國桐(王季思的弟弟)的商船,從上海至天津再抵達北京,就讀于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干部學?!A北聯合大學,改名王萍,加入了共產黨。她畢業(yè)后,因國家建設的需要到東北地區(qū)從事電力工程工作,成為了新中國的一名電業(yè)管理干部。

唐湜的小妹唐小玉,天生麗質,在新中國成立后參加了中國人民志愿軍文工團,在朝鮮戰(zhàn)場上被敵機投下的炸彈炸傷。她外表溫和,內心剛毅,在部隊入黨、提干,多次立功受獎。復員后在天津工作。

唐湜的小姨王靜香,去太行山參加了八路軍,改名陶謝言。她英勇善戰(zhàn)、沉著機智,歷經槍林彈雨的洗禮,以堅毅如鐵的信念詮釋著對共產黨的忠誠。新中國成立后,她曾任國務院財貿辦公室主任。

唐湜的表哥陳桂芳,與王靜香一起到太行山參加八路軍后改名陳居江,在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出生入死,戰(zhàn)功卓著。1949年,陳桂芳在參加解放大西南的戰(zhàn)役中,與時任西南軍區(qū)司令員的賀龍情同手足。賀龍喜歡體育運動,在部隊中選拔干部戰(zhàn)士組建足球隊和籃球隊,具體工作就由陳桂芳負責。1953年,在全國青年足球賽上,時任西南軍區(qū)戰(zhàn)斗體工大隊副政委的陳桂芳率隊參加比賽。

唐湜的表妹林翹翹,年輕時辭別家鄉(xiāng)到南京學醫(yī),學成后到蘇北解放區(qū)參加新四軍,充分運用專業(yè)特長在部隊作貢獻。新中國成立后她曾就讀中國人民大學馬列主義研究班,畢業(yè)后到中央政治研究室工作,后調回人民大學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

滴水藏海,千江映月,每一個具體的個人也許是渺小的,但團結在一起就會組成勢不可擋的力量。中國共產黨吸引了五湖四海的革命者,就像涓涓溪流匯成了大江,挾著雄渾持久的浪濤奔涌到大海,就有了革命事業(yè)的勝利。

歲月遷流,世事繁變,在寫此文之前,我胸懷崇敬,走訪了84年前唐湜進行入黨宣誓的那棟樓房。這是一棟七間三層磚木混合洋式樓房,居中門牌為“縣前頭135號”,坐北朝南,北面臨街,帶西式裝飾立面,屋面鋪小青瓦。據說一層每間都是木門,現在四間改成店面,三間改成窗戶;二、三層地板和木質樓梯依然厚實,各間開窗,但光線昏暗,居住著多戶人家,過著樸素的生活。在唐湜入黨宣誓兩年后,即1938年,新四軍在此設立駐溫采購辦事處,同時中共上海地下黨以上海紅十字會的名義也在此設立辦事處,配合開展工作,將大批地下黨員、進步青年和軍用緊缺物資輸送到華中地區(qū)抗日根據地,為新四軍堅持敵后抗戰(zhàn)作出了重要貢獻。

我靜靜地、輕輕地從一樓走到三樓,唐湜先生入黨的痕跡已不可尋,早已消失在時間的深處,但我想,唐湜先生在這里抱定革命的決心,承擔起所處時代賦予的使命,同時也讓他的生命開始變得豐盈、多姿和壯美。我久久地站在二樓的窗臺前,窗下是平整的柏油街面,午后的陽光把街上穿行的車輛照耀得明光燦亮,行人在街兩邊輕松行走,三兩為伴地一起說說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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