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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陳佳勇:當經(jīng)營之心隱退,寫作意義復歸
來源:文學報 | 陳佳勇  2020年10月30日08:22

我不想把這個小說寫成一般意義上的“爽文”,不希望刻意營造各種想象中的“期待情節(jié)”,來滿足讀者們的“簡單獵奇”。

2003年大學剛畢業(yè)那會兒,我在報社做記者,順帶還負責報社的一個書評版面,橫豎都是在跟文字打交道。2004年的春天里,我辭去報社的工作,轉行到了影視行當,沒想到一做就是十六年。這十六年,又分成前后兩段,前半段是純粹體制內(nèi)的十年,后半段則是在資本市場硬碰硬的上市公司六年。于我自己,也不能完全算是“棄文從商”,但遠離寫作,尤其是正兒八經(jīng)的寫作,確實是有些年頭了。

小說 《老板不見了》最早構思于2018年的11月,寫作的緣起,主要是因為這些年見了各式各樣的 “老板”、“企業(yè)家”的起伏,再加上自己的切身感受,便想好好地寫一下這個圈子里的故事,寫一寫我眼里的那些“生意”。另外一個想法,也是想給“老板”這個人群“祛魅”。這些年,他們這個人群最受人關注,而這背后折射的則是整個社會“財富觀”的巨大轉變。這個話題,其實是可以好好說道一番的。

礙于平時影視業(yè)務上的“煩心事”太多,小說初稿的十六萬字,竟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了整整九個月。之后,我又花了兩個半月時間,調(diào)整了開頭,一邊刪去冗長乏味的“廢料”,一邊增加各種細節(jié)故事,讓整個小說的調(diào)子盡量柔和平順。全部弄完,已是2019年的11月,字數(shù)也增加到了二十萬字。這次艱難的二稿修改,也讓我深刻意識到,寫作這件事,當你想有所回歸的時候,該付的代價真是一點也不會少掉。時間很公平,也許你的文字基本功還在,但就長篇小說這個系統(tǒng)工程而言,對于結構的把握,對于寫作細節(jié)的推敲,仍有許多功課需要補上。

待到2020年7月底,《老板不見了》正式出版,《當代》雜志又全文刊載,兩件事情都趕到了一起。此時的我,職業(yè)生涯第四次換跑道,并決絕地將從事了十六年的影視投資工作一刀兩斷。那邊剛清零,這邊新作刊發(fā),名字還叫《老板不見了》,如此真實與虛構的“神同步”,真是始料未及。

小說里,林子昂這個人物,顯然有我的影子,但實際上是把自身的某些感受切成了兩半,一半放在林子昂身上,另一半則借杜鐵林之口說了出來。至于老板杜鐵林自身的豐富性,則又疊加了許多所見所聞,或者也可理解為,杜鐵林是我的一面鏡子,時刻提醒自己在現(xiàn)實的商界或職場上,可為與不可為的界限在哪里。

常規(guī)的商戰(zhàn)小說,著力在背后的所謂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實際上,真實的商界故事并沒有那么復雜,甚至很枯燥。只要不裹挾人性的種種弱點,一般的生意,但凡能夠放在臺面上討價還價的,橫豎就是個價格的問題,所糾纏的無非是你多賺點我少賺點,或者你少賺點我多賺點。這其中的匪夷所思與不堪,遠沒有家庭男女復雜情感而引發(fā)的各種“事故”所產(chǎn)生的“可看性”強。因而,我更想表達的是這些商戰(zhàn)故事背后的一些人性上的反思與檢討,這是第一個層面的考量。

其次,我有意識地選了以林子昂的視角為主,感覺像是準備寫一個“成長小說”,但又時不時地通過杜鐵林的視角有所回顧,這顯然不符合文學作品的視角要求,但在我這里,卻并不顯得突兀。究其原因,大概是在小說構思的一開始,我便很想通過筆下的小說人物將生活中的各種殘酷“直接給到”讀者,而不是簡單地提供一個獵奇的視角,再慢慢地娓娓道來。

我非常想把“老板”們的真實狀態(tài)寫到位,一方面,把他們的優(yōu)秀,把他們的努力寫出來,另一方面,也把他們的自以為是,把他們的焦慮與不安寫出來。即便這個小說,可能不那么“純文學”,不那么“技巧嫻熟”,但至少讓讀者看得下去,看完之后還能有所思考,那也挺好的。這是我內(nèi)心的一個“小私心”,某種程度上,也是我時隔那么多年重新拿起筆寫東西,在寫作之初就把“寫作動機”想明白后的一個必然選擇。

但在往“真實好看”這個方向努力靠近的時候,我又不想把這個小說寫成一般意義上的“爽文”,不希望刻意營造各種想象中的“期待情節(jié)”,來滿足讀者們的“簡單獵奇”。對于我筆下的“老板”們,或者說,對于社會上的那些所謂“成功人士”,我們既不要沒有理由地羨慕與崇拜,也沒有必要完全不講道理地仇恨與敵視。就我能夠接觸到的那部分人群而言,日子其實過得遠沒有一般“中等收入群體”來得逍遙。他們所承受的壓力,所遭受的折磨,往往是一般人無法想象的。

本著這樣一個出發(fā)點,我便力求真實,許多地方不渲染,不矯情,該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完稿之后,我將小說發(fā)給我一位好朋友看,他在他的專業(yè)領域內(nèi)有很高的成就,對于世間種種比我更有體會。我這位朋友告訴我,他看了小說之后“很會心”,聽到這個評價之后,我心里的一塊石頭便落了地。

小說里,有些內(nèi)容,有些話題,其實寫得挺殘酷的。

這里面全然沒有小人物的奮斗史,你想通過看這個小說有所“勵志”,試圖從中看到升級打怪的快感,對不起,這里面是沒有的。這在小說的題首,我借用蘇東坡《滿庭芳·蝸角虛名》里的一句詞,“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已經(jīng)表達清楚這個基調(diào)了。

在我看來,一般意義上的那種靠一己之力逆襲成功,進而成為商界大佬的故事,這些美好愿望只能活在想象中?!独习宀灰娏恕防锏娜宋铮麄兊膬?nèi)心活動,更像是擁有之后,經(jīng)歷過風雨之后的感悟。但與此同時,“杜鐵林”們的那些感悟,又有著“虛弱”的一面。那些看似至理名言的“金句”背后,是他們自身的“無奈”和“回不去”。他們,明明已經(jīng)預感到了自己的結局,但卻無法抽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輛車,就這么直接地、硬生生地撞向前面那堵墻,這種慘烈,才是最觸目驚心的。

在林子昂身上,老板杜鐵林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為什么他會心生羨慕?那是因為杜鐵林知道,林子昂還年輕,他還有機會踩剎車,調(diào)整一下方向盤。但杜鐵林絕對不會主動提醒林子昂,那是因為,他心里更明白,如果林子昂注定是和他一樣的人,那么,這個小伙子今后將會經(jīng)歷些什么,其實都是天注定的。

但女明星姚婷婷為什么要規(guī)勸林子昂,勸他不要把自己全部都扔進去,說那樣不值得呢?那是因為姚婷婷內(nèi)心里還住著一個善良的“自己”。至于林子昂自己是否能聽進去,那是他自己的選擇,別人最多也就是給建議。但林子昂無疑是幸運的,在他的成長道路上,還能遇見貴人點撥,其他年輕人,有這個機會嗎?或者,如果遇見了,誰又能分得清楚真知灼見和胡說八道呢?如此種種,小說故事背后的“調(diào)子”,就是這般。很殘酷,也很真實。

為了準確描繪出這種擁有世俗成功之后的“荒涼感”與“痛”,一種看似根本就不應該存在的“痛”,我在小說里十分用心地設計了女明星姚婷婷這個角色,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個人物。她的存在,是相對于杜鐵林的太太李靜存在的,她最后的“抽離”,同李靜最后堅定地選擇同杜鐵林離婚,出發(fā)點都是一致的。反過來,我也想說明的是,女性在很多時候所秉持的直覺與敏銳,遠遠勝過男性所尊崇的所謂理性與規(guī)則。當然,之所以把姚婷婷定位成一個女明星,這種藝術效果大概就在于,你們都以為她應該是所有人里最復雜的,最會戴面具的那一位,但她不是,相反,她其實才是活得最灑脫、最簡單的那一位。以我的有限認知而言,在現(xiàn)實中也是如此,我們都過得太復雜了,還不如活在戲里面。

關于小說里的那些“老板”,尤其是他們最后的命運結局,我也有幾句話想說。

在小說里,像杜鐵林這樣具備較高人文素養(yǎng)和強大自我修復能力的老板,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其實是“稀缺物種”,像王江南、蔣笙那樣格局的,其實也不多,他們本質(zhì)上都可以被稱作為“企業(yè)家”。更多的老板,則是孔老三、六哥、董建國、魯光輝那樣的。讀者朋友們看這個小說到了后面,對于六哥、董建國、魯光輝這些人的結局,是能夠理解的,但看到杜鐵林冒險接盤華光信托,估計會有疑惑。

難道深謀遠慮如杜鐵林這般,會不知道其中的兇險?況且張局已經(jīng)明確告知他不要去碰這單生意,他為什么還要執(zhí)意為之?小說寫到那個階段,感覺是我寫作上的不夠老練,導致了過多的“留白”,但本意就是想說明“工具化傾向”到極致之后的必然結局。生意做到那個階段,華光信托必然是杜鐵林要拿下的目標,好比過去那些資金是杜鐵林打仗的“子彈”,如今一個滿滿的軍火庫擺在前面,再危險,他也是要沖上去的。

因為,在那個邏輯里,最高的評判標準就是手里的刀子是否足夠鋒利,已經(jīng)根本不在乎這把刀子是用來殺人還是用來切水果,更不在乎它對“握刀人”自身會造成什么傷害了。當然,杜鐵林自幼喪父,老師王儒瑤是他精神上的父親,在那個時間節(jié)點,王儒瑤的過世,意味著杜鐵林連最后一個可以請教的人都沒有了。加上妻子李靜提出與他離婚,他既沒有家庭的保護,也沒有家庭的羈絆,杜鐵林作為一個孤獨的存在,大概也只有那把最鋒利的刀,才能讓他體會到存在的“快感”了。

我相信,在閱讀的過程中,那些小片段,那些看似隨便一寫,其實卻是有意嵌在小說里的各種“小釘子”,一定會遇見它們各自的“有緣人”。當然,如果今后還有機會,也有充沛的情緒積累的話,我希望能夠?qū)懙酶鼖故煲恍?/p>

但無論如何,我自己知道,這是一個態(tài)度很誠懇的小說,我把自己工作十七年的許多感受都傾注在里面了。如果問我,寫這個小說最大的收獲是什么?我想,最大的收獲,就是把自己的內(nèi)心徹底地梳理了一遍,想明白不少事。

作為個體,我們都會經(jīng)歷各種社會大事件,這是人生本來就該有的面目。所有大時代的變遷,也都會在個人身上打上烙印。至于個人,人生都是第一次,也只有這一次,該怎么過,想怎么過,都是造化。但不管怎么說,敢于直面,敢于正視,終究是難能可貴的。如果走了一段路之后,能夠稍微歇歇腳,又始終沒忘記最初起步時的那個自己,那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