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極簡而不簡
我在九十年代的某一階段，迷戀上了一種極為簡潔的小說方法，大約有寫了幾十個類似的短篇小說，多是普通平民百姓的生活，寫得有滋有味，自我陶醉。但，有些朋友或者編輯卻干脆直接告訴我，你這些小說太疏淡了。這多少讓我有些沮喪，但是我仍然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寫作。直到十多年后，我讀到了卡佛的小說?？ǚ饚Ыo我莫名的驚喜和激動。那些被稱為極簡主義小說的代表之作，寫的都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故事，文字漫不經心又暗含憂傷?？ǚ鹱屛业膬刃挠衷庥隽俗矒?，那是無比美妙的撞擊，那是心領神會的撞擊。
在這里我想談一談卡佛的兩篇很短的小說。
《保鮮》很簡單，太太下班回家后發(fā)現(xiàn)冰箱壞了，被解雇的丈夫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并不知道，淌了一地的水。她現(xiàn)在得盡快把冰箱里所有的生的東西做熟，而且，更重要的是一定要重新買一臺冰箱。然后他們從報紙上發(fā)現(xiàn)當晚社區(qū)有個拍賣會，決定要到那里去看冰箱，一定要去，必須得去。整個晚上，他們都在說著這件事——但是根本不可能，因為他們沒有錢。最后，太太只是看著一汪水旁邊的丈夫的光腳發(fā)愣。
這樣的小說有什么意思？把悲傷苦痛暗含在平淡的故事和語言之中，看過以后，你會覺得，是沒什么大事，但是心里難過——我想，這就是好的小說。
《還有一件事》，更簡短，大約兩三千字吧。一個失業(yè)的丈夫天天在家酗酒，罵孩子。母女倆決定把他趕出去，只有很短的對話，沒有具體交待，怎么失業(yè)，心情如何，家境怎樣，都沒有，小說的最后三行是這樣的：
L．D把剃須袋夾在胳膊下面，拎起了箱子。
他說：“我只想再說一件事。”
但是他想不起來是什么事。
真的十分令人心酸。
這樣的小說對讀者是有要求的。不光沒有謎底，甚至又增加了一個謎、兩個謎，到底他要說什么呢？他說出來，母女會不會不趕他出去呢？
揭開謎底的是歐·亨利和契訶夫，比如《麥琪的禮物》《最后一片落葉》之類。而現(xiàn)代小說不是這樣的，現(xiàn)代小說的對話和結尾許多都是有讓你繼續(xù)思考、繼續(xù)猜測的可能性。也許讀者會說，唉呀，我上當了，原來不是那樣，原來不是這樣，最后愴然若失。但是我想，這已經足夠了，說明讀者思考了，失落了——這就是好的小說——當然不是唯一的好小說。也要看讀者的口味和品位。
卡佛的極簡主義和生活的貌似平淡有關。正因為生活并不是天天驚心動魄，有時候看起來日子真的很平常，但是平常之中，平淡之下，是有暗流涌動的?？ǚ鸬淖髌窐O簡，卻暗含了生活中的苦痛和尷尬、困惑以及前景未卜——極簡而不簡，因為它精心設計了人物對話，精心設計小說的開放式結尾，讓簡短的小說蘊含了豐富性，處處有暗示，有隱喻，而到最后，給讀者的不是一個準確的答案，不是一個揭開的謎底，不是簡單地解開包袱，因為生活本身并不是猜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