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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空房子”里的映像世界——梅驛短篇小說《空房子》
來源:《十月》 | 左馬右各  2020年12月11日16:16
關(guān)鍵詞:《空房子》 敘事

“空房子”顯然是一個有寓意的物自體。當然它首先是物屬性的。隨著物屬性的確權(quán),其他衍生義(物)便猶如靈魂附體一般,各自自在了。形象一點說,森林原來是沒有的,大地上忽然就出現(xiàn)了一棵樹,又一棵樹,又又一棵樹,它們在失去邊界的生長——這一過程像水墨暈染一般,慢慢拓印出森林的邊際輪廓。我想,一篇小說也是這樣建立自己的敘事世界的。在它受限的敘事空間內(nèi),蘊藏著創(chuàng)生的無限契機。梅驛就是在這樣的《空房子》(發(fā)《十月》2020年6期)內(nèi)再套建一所“空房子”的。因為這個世界和人需要一所這樣的“空房子”來安頓。

在這篇小說里,“空房子”的物性是指醫(yī)院有空出病床的房間,那樣一張“套著綠色的塑料薄膜”的床,可以暫時安頓一個人——小說敘事者“我”失序的睡眠。這沒辦法。因為陪護病人(小說敘事者“我”的丈夫王耒患肝癌住在醫(yī)院三樓的CA病區(qū)),多重負壓下,正常人也仿佛被“傳染”似的不再擁有所謂的健康了。失眠首當其沖。小說里敘事者“我”的經(jīng)驗,也是很多有同感經(jīng)歷的我們的經(jīng)驗?!八藥资?,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睡了?!笔虑榫桶l(fā)生得如此吊詭、普通。這種因失眠而對睡眠(人的某種自然屬性)陡然生出來的恐慌感,很讓人窒息。如果讓閱讀的代入感再強烈一些,我們就會跟隨敘事潛入這樣一間病房——想象性如“我”一般身臨其境?!叭龔埐〈?,三個病人,三個陪護家屬,有五個打呼嚕,不管女的男的,五個,全打?!敝挥小拔摇辈淮颉2淮?,也就無法入眠。這毫無疑問是困境。它還是一種雙重的困境。“我”必須破掉它,哪怕付出代價。當助眠藥物“阿普唑侖”失效后,“我”在醫(yī)生的建議下嘗試著去看心理醫(yī)生。但“我”最終卻在“在心理科門前站住了?!蹦堑篱T,像個隱形邊界,“我”無法跨越另一層心理障礙。這顯然帶有自我救贖的悲情意緒。

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CA病區(qū)內(nèi)的新世界。“偶然的一個晚上,我發(fā)現(xiàn)病區(qū)內(nèi)有個病房又黑又安靜,像是空著的。我左右看看沒有人,用手推了下門,門居然沒上鎖。我心跳如鼓……”這一發(fā)現(xiàn)無疑讓人興奮。在征得丈夫王耒不無擔心的同意后,我進入了這間“空房子”。而“空房子仿若處子,等著我推門而入?!薄翱辗孔印币灿纱穗[現(xiàn)出其內(nèi)在的暗喻質(zhì)地,它之所以為空而空。“空”既是生的實體,也是死的實體。而由此,“我”也開始了陪護旅程的新冒險,不停地尋找“空房子”,不停地入睡“空房子”。而“我”的丈夫王耒也帶著病體意趣盎然地加入到為“我”找尋空房子的行動中來。艱難沉重的病患經(jīng)歷,在獲得失重般的輕,也因這輕冒出了游戲色彩?!拔摇彼^的房間逐漸增多,也在一次次類似探險般的經(jīng)歷中,默默感觸著這個社會隱存無形的“深水區(qū)”,成為一個被丈夫戲謔為“睡遍天下無敵手”的女人?!拔摇币灿纱硕鴳?zhàn)勝了點什么。生命也由此因感知死亡而深刻。生命也由此因經(jīng)歷死亡而永生。生命也由此因超越死亡而虛無。

人們常說在死亡面前人是平等的。真是這樣嗎?小說通過敘事者“我”的口吻告訴我們一個殘酷的事實,CA病區(qū)內(nèi)的病人之間是不平等的?!耙黄诓∪吮榷诓∪擞袃?yōu)越感,二期病人比三期病人有優(yōu)越感,老病人比年輕病人有優(yōu)越感?!边@是一條界限明晰的“鄙視鏈”。而在小說敘事中還潛藏著一條患者的“身份鏈”。兩條鏈之間既有平行交叉的呼應(yīng)關(guān)系,還隱含身份等差的階層寓意。甚至可以說敘事是可逆的,互文的。這不無嘲諷意味。雖然在醫(yī)院里躺在病床上都被視為病人??稍诓『腿酥g卻存在著曖昧的人性沖突?!拔摇钡恼煞蚴谴髮W講師,鄰床“瘦老頭”算是個普通退休人員吧,曾經(jīng)在CA病區(qū)的陪床“湖南人”——該怎么說呢,他更不幸,治病花光了錢,但妻子還是死了,這也導(dǎo)致他差點淪為“殺醫(yī)”兇手。有時一個正常人與淪為一個罪人之間的距離,就是可怕的一念之差。幸運的是,不幸的湖南人在最后一刻沒有離岸。這個人物的敘事命運,顯然有種在小說文本內(nèi)打入一枚痛感楔子的意蘊。這座省城醫(yī)院的CA病區(qū),至此,已在敘述的不斷推進中獲得了更為深刻或邃遠的暗喻屬性。它的象征意味似乎就更隱晦一些了。

作家用重疊在敘事者“我”的身上的發(fā)現(xiàn)告訴我們:“空房子并不空?!蹦鞘莻€奇詭的映像世界?!翱辗孔印崩锏挠诚袷澜纭D切┰诓〈采稀奥∑鸬囊粋€長條”,或“彎著的一個長團”,就是“我”在CA病區(qū)睡歷過的陌生睡友,還很有可能是于某晚“在一個房間里睡過的人”。他們或她們像“我”一樣,同樣是類我一般的“女巫”或“精靈”。在某個人生階段,淪陷于突降的人生困境的傷情“女巫”或痛感“精靈”。這是一份人生的負饋贈,是人躲避不及的命運。就像之前,“我”在小說中所經(jīng)歷的一樣,“我睡覺再也沒有離開過阿普唑侖,人,有時候會乖乖聽命于暗示。”命運就在這暗示的聲音中漂浮游蕩。在“我”不無奇幻的睡歷中,既有在病房內(nèi)徹夜哭泣的年輕女人,還有在床上窸窣自慰的失控男人,當然更多的時候,是一些在病床上“隆起的一個長條”,或“彎著的一個長團”,他們或她們堆起的寂靜形狀,在某些時刻顯然要比“徹夜哭泣”的女人、窸窣自慰的男人更具有來自敘事的殺傷力。作家的寫作——幾乎就像一個武林高手在遠處那么一比劃,讀者已經(jīng)身負內(nèi)傷。

“我”的睡歷在繼續(xù)。這晚,“我”在323房間無法入眠,便換到了329房間,就是在這個房間,“我”意外睡到了丈夫王耒?!安恢缼c,我起來去衛(wèi)生間,迷迷糊糊中,聽到房間里有人磨牙。聲音很響,一聲和一聲中間隔好幾秒。是挨著窗戶那張床上躺著的人在磨牙。我站在當?shù)?,聽著,忽然就像被什么利器猛然擊中,這種磨牙的聲音太熟悉了,不會錯,是王耒。我不敢相信,躡手躡腳往那張床前走,中間床上的人忽然翻了個身,我嚇了一跳,又退了回來。我認為,一定是王耒。王耒在我耳邊磨了二十年的牙,我聽得出。我在自己的床邊站著,動彈不得?!边@時的“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熱心幫“我”尋找空房子的人,也開始在夜晚漫游、逃離,還竟然成為一個偶爾能和“我”睡到同一間空房子里的人。這難以想象嗎?一點都不?,F(xiàn)在,我們這樣睡在一起了。檢索我們的婚姻記憶,“我和王耒結(jié)婚二十年了,很少分開睡過?!钡』几淖兞艘磺?。敘事至此,我想王耒才是那個真正意義上尋找“空房子”的人。他在孤獨地離岸途中——也需要一所“空房子”來寄放即將漂浮無依的生命與靈魂。

不得不說,小說《空房子》充滿內(nèi)斂悲憫的敘事深情。醫(yī)院這種場所每天都在經(jīng)歷死亡。小說敘述中沒有哭天搶地的場景設(shè)置,也沒有過度渲染的死亡描寫。一切似乎都進行在某種神秘安恬的沉靜秩序中。鄰床“瘦老頭”死了,陪護的“胖老太看起來并不怎么傷心,更多的是羞愧?!被蛟S,在某些時刻,羞愧才是真正讓生活在敘事中變得有力量的虛無物質(zhì)?!巴躐绮∏閻夯?,再也沒有機會從自己纏綿五十六天的病床上出逃?!彼乃劳鲆沧屨麄€小說在一句近乎平靜無聲的交代中趨于完結(jié)。

敘事退場后,一切都被留在一面空鏡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