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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秋水長天——王勃傳》:以六經注六經
來源:文藝報 | 聶還貴  2021年01月04日08:47
關鍵詞:王勃 六經

不止是詩人,名冠“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更是唐代文學家、思想家。其被列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組織撰寫的《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叢書傳主之一。

因敬畏古人,敬畏王勃,敬畏歷史文化人物傳記寫作,遂遲遲不敢命筆《王勃傳》。自搜集史料、田野調查,至開筆、至殺青,晃然便是六載:月光下,拾起一枚枚歷史碎片,夜深人靜時分,聆弦外之音,摩象影之形,艱辛作一番拼風接月的勞作,讓遠逝的歷史氤氳然復活生機,冰冷脈搏跳動溫暖與激情……

傳記文學,既類別于史學范疇的傳記,亦迥異于可以大張旗鼓虛構的文學比如小說。其以花動一山春色的嬌美,風景在傳記與史學中間過渡地帶。

“傳記文學”以真實為魂,與“傳記”高度默契。因其閃耀歷史原真性之光,遂被作為史料引鑒與考量。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這樣的命題我保留警惕的態(tài)度。秦漢史就是秦漢史,明清史就是明清史。王勃只能是初唐的王勃,絕非當代的王勃。一百個讀者可以心畫一百個王勃肖像,但歷史的王勃、真相的王勃只有一個,且只能是一個。我注六經,屬我之讀書心得;六經注我,證我之見,屬學術論作;以六經注六經,可謂因史見史,還原歷史。

擦亮歷史唯物主義的目光,力避拿實用主義的剪刀裁剪作者主觀及其時代印跡。傳記作者為歷史執(zhí)筆,是歷史的眼睛。深入鉤沉歷史碎片,織成一個歷史人物相對完整的世界。劉知幾《史通》說:“夫《春秋》者,系日月而為次,列時歲以相續(xù),中國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備載其事,形于目前。理盡一言,語無重出。此其所以為長也?!庇忠酉脑疲骸啊稌分撌乱玻颜讶蝗羧赵轮鳌?;揚雄云:“說事者莫辨乎《書》,說理者莫辨乎《春秋》?!比粍t《春秋》既為經書,亦可謂文學色彩一抹的“傳記”。其“春秋筆法”,簡言大義,每個句子皆彈性有褒貶之意,遂有“春秋三傳”:《左傳》《公羊傳》《谷梁傳》為之闡釋?!洞呵铩贰蹲髠鳌贰秶Z》史耶?傳耶?記耶?

“傳記文學”本于史實,輔以文學。此處的“文學”拒絕演義與小說。其意義在于,一是煥然可讀色彩,二是翼然合理想象。所謂合理想象,即沿著事物發(fā)展的內在邏輯,努力發(fā)現(xiàn)事件的可能性,并將可能性真切地呈現(xiàn)出來,在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交融的層面,還原并鮮活人物。

培根《論學術的進展》更早在明確將傳記學歸入史學的同時,滿懷期望“傳記的寫作”,要使人物“獲得更加真實、更加自然、更加生動的表現(xiàn)”?!白骷也粌H僅反映和詮釋生活,他們也豐富并且塑造著生活”。亮明這一觀點之后,懷特又作深入補充道:“我們只有通過與想象對照或者將它比作想象才能認識事實?!?/p>

誠然,合理想象也須節(jié)制,不可脫韁牧馬。比如王勃“擅殺官奴”一事,史載語焉不詳,放飛自己的想象,可以虛構一段故事,而且相信會寫得美麗而感人,可是不,我選擇了沉默。后來我讀到維特根斯坦的話:“對于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沉默?!边@是尊重與敬畏事物的一種態(tài)度。

任何作者都不可能是現(xiàn)場目擊者,但必須心靈在場。這顆心靈,承載著歷史的目光,承載著無數讀者的眼睛,那眼睛像滿天星辰,像闊博的海洋。以心靈目擊之狀,歷歷在目之述,抵達讓讀者身臨其境的效果彼岸。傳記畢竟不是解說詞,作者不能扮演講解員的角色。而復活所傳人物,讓其穿越時空,走近讀者,綻放音容笑貌,是傳記文學的金標準。曹丕《典論·論文》:“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段男牡颀垺た傂g》:“經典則言而非筆,傳記則筆而非言”,當為所有傳記文學作品所悟鑒??鬃樱骸百|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薄妒吠ā罚骸胺蚴分Q美者,以敘事為先。至若書功過,記善惡,文而不麗,質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懷其德音,三復忘返,百遍無致。”北周·庾信《燕射歌辭·角調曲》:“言而無文,行之不遠;義而無立,勤則無成?!痹~采美韻,是傳記文學的性靈。乘著文學的翅膀,傳記作品飛棲讀者期待的梅枝竹梢。《史記》如“史”道來,“史”情并茂,故有“史家之絕唱”評贊;以詩記史,化史為詩,遂有“無韻之離騷”美譽。

時間是最偉大的讀者。王力說過,對于古人,“我們只能通過他的語言去了解他的思想;我們不能反過來,先主觀地認為他必然有這種思想,從而引出結論說,他既然有這種思想,他這一句話也只能作這種解釋了。后一種做法有陷于主觀臆測的危險?!鄙虾4髮W中文系教授楊逢彬(祖父是著名語言文字學家楊樹達,堂伯父語言學家楊伯峻)說:“進行任何一種東西研究,不管是數理化也好,總要在系統(tǒng)內部找程序,語言內部的證據是主要的,自足的;語言外部的證據是次要的,非自足的。語言外部的證據決不能作為主要的唯一的證據?!惫湃艘粤⒌铝⒐α⒀?,為人生“三不朽”追求。王勃以作品立命,以文章傳世,好像是王勃就是為寫作而生,王勃就是一支筆,受上帝之托來書寫人間奇跡。干脆說,王勃就是一本書,以年為頁,薄薄27頁寫滿了神妙與奇美,其創(chuàng)作之豐,令人驚疑,令人嘆異。王勃不朽在哪里?就在他的作品中。作品是王勃生命與情感驛動的坐標,是王勃復活的靈魂。本書所有文學“合理想象”,均以王勃作品為藍本為生發(fā)源。沉潛入王勃作品里面,觸摸王勃豐富多變的內心世界,千年王子安模糊不清的影子漸漸清晰,聲息吐納的質感層次分明起來。

清末著名學者蔣清翊,春秋十二載,三易其稿,完成王勃別集《王子安集箋注》權威之著,其“箋注”有云:唐燕太公(宰相張說)讀到王勃《夫子學堂碑頌》“帝車男指,遁七曜于中階;華蓋西臨,藏五云於太甲”,去求教于一行(張遂,僧一行),一行只解釋了上句,下句“卒不可悉”。燕太公與一行乃飽學之士,“雖古人不盡知,亦不諱其不知也”,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謙謙君子,治學嚴謹;胸襟敞亮,若萬里山河。《王勃傳》雖非嚴格學術研究文獻,卻也常在學術湖邊漫步,管窺蠡測,淺陋之見,還望讀者糾錯歸正。

(摘自《秋水長天——王勃傳》,聶還貴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