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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史·生命志·南北書 ——長篇小說《出塞書》創(chuàng)作談
來源:文藝報 | 梁曉陽  2021年01月08日08:57
關(guān)鍵詞:梁曉陽 《出塞書》

《出塞書》是一部心靈史。既然是史,當然就得有一些故事。書里寫了兩代人的故事,一代是以呂冰瑩、呂冰潔、謝良珍、章澤洲等為代表的父輩,一代是以梁小羊、阿依、章光旭、章光亮、杏花、蘭花、柳花等為代表的子輩。這些人都經(jīng)歷了“生活的痛”,都感受到了心靈的煎熬。不同的是,父輩是因為要逃難,從廣西奔向新疆,經(jīng)受物質(zhì)生活的種種磨難;子輩則為了理想、愛情而不斷沖破現(xiàn)實,奔向遠方。小說的上部主要寫了父輩的流浪史,下部主要寫了子輩的心靈史。但在某種意義上,上部的流浪歷程實際上也是心靈受難的過程,因此也可以看作是心靈史。也就是說,整部書就是書中所有人的心靈史。

小說出來之后,有些評論家說,這部書在很大程度上像非虛構(gòu)。我不否認這個觀點,因為在寫法上,我是循著心靈的指示,想到哪就寫到哪,而且全書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章澤洲、呂冰瑩就是我的岳父岳母的化身,阿依就是我妻子的化身,呂冰潔就是我妻子姨姨的化身,謝良珍就是我妻子姨婆婆的化身。至于書里的其他人物,比如章光旭、紅花、杏花、蘭花、柳花、棗花等,都可以從生活中找到原型。可以說,大部分的人物和事件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跡可循”。

至于主人公梁小羊,讀者僅僅從諧音就知道與我有關(guān)。但是,這個“我”是經(jīng)過了小說化處理的,我力圖把他寫成一個既有個性也有共性的人,而不單單是我自己。但不管怎么處理,“梁小羊”都是我的化身,他在書里經(jīng)歷的一切都能從我的生命中找到,包括從初中就開始有文學理想,喜歡看與塞外有關(guān)的武俠小說,訂閱新疆的《綠風》詩刊,參加文學函授班,與筆友、新疆姑娘曼麗交往,以及中考、高考失利,大學畢業(yè)后娶了來自伊犁的妻子阿依,傾聽了阿依父輩流浪新疆的往事,受到極大的心靈震撼。他和阿依多年未育,被鄉(xiāng)鄰嘲笑,父母郁郁寡歡,父親積勞成疾早逝。他不喜歡官場,背負文學理想寂寞前行,想通過出塞,寫一部與眾不同的大書,把對父輩苦難的掘進和領(lǐng)悟與自己為理想而奮斗掙扎結(jié)合起來,完成一部“心靈史”的創(chuàng)作。

在《出塞書》的上部,我采取當事人口述的手法,讓呂冰瑩、呂冰潔、謝良珍、章澤洲等人講述了他們從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初期、“文革”直至新時期改革開放大潮,以及國家的惠民富農(nóng)、西部大開發(fā)、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等重要歷史時期的命運變遷。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曾經(jīng)在廣西擁有相當優(yōu)越的家世和優(yōu)裕的童年,但時代變遷的詭異不僅讓曾經(jīng)的富足和安逸煙消云散,甚至讓他們無以求生,無奈之下只得遠赴新疆謀求一線生機。他們都是被歷史巨浪裹挾的普通人,如同滾滾波濤中的一片落葉,無力、悲苦、艱難,只能隨波逐流。盡管經(jīng)歷了不堪的欺辱、血腥的武斗、徹骨的寒冷、透心的饑餓以及各種各樣令人心悸的恐懼和不安,但他們卻始終葆有善良、仁愛、堅韌、勇敢等人性中溫暖、高尚的底色,即使沉埋于泥土,依然發(fā)出金子般的光澤。比如沒有工作、生活無著的呂冰瑩,面對十多個斷糧數(shù)日、奄奄一息的湖南逃難者,毫不猶豫地拿出自己準備孕檢的錢和不多的糧票接濟他們,把好不容易討來的饅頭分給收容站的其他難友。被人打折了腿的章澤洲不記恩怨,不講報酬,一心一意治病救人。“我”的岳父岳母還將孤苦無依的舅母接到新疆,給她養(yǎng)老送終。岳母和姨姨兩人年少時父母下落不明,加之出身問題,倍嘗生活的苦難,但在個人婚姻方面,既不被物質(zhì)利益誘惑,亦不為權(quán)勢所折服,始終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愿望,這種質(zhì)樸的持守在保命都不易的年代尤能體現(xiàn)生命的尊嚴和高貴。也許,正是因為他們的質(zhì)樸、善良、仁愛,才贏得了別人的尊重和信任,也獲得了新疆朋友真摯的友誼和慷概的幫助。就這樣,廣袤的新疆成了這些廣西人的“避風港”和“新世界”。在這片神秘、遼遠、蒼茫的大地上,他們找到了安身立命的處所和精神的歸宿。

在小說的下部,我敘述了梁小羊、章光旭、章光亮、杏花、蘭花、柳花、章婕等年輕一輩的現(xiàn)實生活。阿依、光旭生在新疆,長在新疆,可謂真正的新疆人。當年,“我”的岳父母等老一輩為現(xiàn)實所迫跑到新疆,如今,年輕一輩為謀求理想生活走出新疆,或到改革開放的前沿廣東闖蕩,或到親戚提供機會的父輩老家廣西發(fā)展。他們性格中的“新疆氣質(zhì)”在南方“水土不服”,面對各種摩擦和齟齬,光旭、紅花、蘭花、柳花最終回到新疆,或在天山腳下的千里沃野耕耘勞作,或在烏魯木齊商海打拼,或在教育戰(zhàn)線兢兢業(yè)業(yè),營造自己穩(wěn)穩(wěn)的幸福。而光亮、蓮花則一直堅持一種背水一戰(zhàn)的精神,在屢戰(zhàn)屢敗的情形下依然留在內(nèi)地奮斗,尋找那不知何時才會有的光亮。這些新疆青年的“出塞、回歸”或者是“重新出發(fā)”,既昭示了社會的發(fā)展和進步,也譜寫了綿延不已、生生不息的生命贊歌??梢哉f,我在《出塞書》中竭力刻畫了50多年間兩代人不甘沉淪、奮力拼搏、不懈追求的“生命志”。

有評論家說,我沒有因為抒發(fā)“詩與遠方”就在書中將新疆伊犁描寫成一個“烏托邦”。是的,伊犁在我的心中,她是具體的、溫情的、實實在在的,比如我在書中寫到,因為“我”的岳母沒有戶口,被遣返,途中逃跑,被一戶草原人家收留,并在那里生下了阿依,產(chǎn)床是一塊門板,接生的是一位哈薩克族醫(yī)生。阿依出生后,鄰近的維吾爾族、哈薩克族、回族、漢族等各族人都來祝賀,送來了雞蛋和糧食,“我”的岳母感動得熱淚盈眶?!拔摇钡呐畠涸谝晾绯錾?,“我”開始了一年又一年的出塞,有時候和妻子,更多時候是“我”自己,大多數(shù)是坐火車,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更因為想找到那種出塞的感覺。在15年的時間里,“我”不知道坐了多少次火車,在新疆記錄下親人老鄉(xiāng)在伊犁的工作生活。期間“我”也參加勞動,爬雪山、過草原,逛巴扎、進牧區(qū),和當?shù)氐母髯迦顺蔀榕笥眩啻熙笞恚瑸檫@種友好的生活而著迷。

我在描寫大西北風土人情時,始終以一顆南方心靈來觀照、比較這片神奇、廣袤的土地,所以書中出現(xiàn)了很多南方與西北生活場景的類比,說得明朗點,我既在文體上做了跨界的嘗試,也在境界和視野上進行了統(tǒng)攬,力圖寫出一部我心目中的“南北書”。

《出塞書》是我獻給我的岳父岳母和我的父母的書,也是獻給我妻子的書。可是我最終把它獻給了在苦難、世俗和欲望中仍不忘追求的人。我知道,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有太多和我一樣忍受著寂寞和煎熬的同類人,我愿意對他們表達我的理解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