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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麗:我的內心是對世界的凝注
來源:“長城雜志”微信公眾號 | 文清麗  2021年01月19日14:19
關鍵詞:文清麗

“我的生活是大海是四月是街道/我的內心是對世界的凝注/我的存活是傾聽……”當寫這篇創(chuàng)作談時,葡萄牙女詩人索菲婭·安德雷森的幾句詩忽然閃現(xiàn)在我眼前。

我出生在渭北農村,是家里六個孩子中的老幺,年紀跟我最近的哥哥也比我大九歲。自懂事我就不愿呆在家里,因為一個人玩實在沒意思。一放學,書包一擱,就往外跑,一直玩到天黑,我媽滿村喊我回家吃飯。我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可在同學家里,為了讓她們盡快干完家務,跟我一起踢沙包、跳繩,便幫著她們掃地、和面,抱著她們弟弟妹妹哄。實在沒人跟我玩時,我就滿村逛。

我們村有八個生產隊,四五百戶人家。有住瓦房的,有住窯洞的。有的在塬上,有的在溝邊??蓧蛭仪频牧?。過年時,我最愛瞧家家門上紅紙黑字的對聯(lián),現(xiàn)在還記得“大江南北映紅日,長城內外盡朝暉”“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要么,鉆到一伙女人堆里,聽東家生了個男娃,西家女兒回娘家給她媽買了件時興的衣服的閑話。誰家娶媳婦,誰家小孩過滿月,哪村放電影、唱戲,我都知道。

有個小伙伴家院子里長著幾叢竹子,風一吹,綠綠的竹葉颯颯響,好看又好聽。我老埋怨我家為什么沒有,只種了一棵柿子樹。為了瞧村頭人家的月季開了沒,我會小心地把那家沉重的黑鐵門推開告訴主人晚上大隊部演什么電影,過會兒又去告訴人家換豆腐的來了,一碗玉米就能換一大塊。

村路又窄又彎曲,下雨全是稀泥,夏天塵土飛揚,但這條路是通向各村、公社、鎮(zhèn)上、縣城的要道。四鄉(xiāng)八鄰的人都來往于這條路,拉著架子車來賣瓜果針頭線腦的,賣板板糖爆玉米花的,踩高蹺唱戲的,走親訪友的,路上到處充滿了生機。

我常去的是一個沒出五服的叔叔家,他家有臺木殼收音機,《說岳全傳》《楊家將》就是在他家斷斷續(xù)續(xù)聽完的。怕人家煩我,就幫著大人在麥粒里揀石子,擦桌子上的灰?,F(xiàn)在我還記得他家墻上貼著古裝戲《拜月記》《碧玉簪》劇照。一張畫上,小姐穿著著牡丹團花紅袍,含羞低頭,頭上一堆亮閃閃的金釵銀飾。男人也是紅袍,頭上戴著黑黑的烏紗帽,兩邊還插著宮花,雙手捧著鳳冠遞給小姐。我曾經照著畫了好多遍,總畫不好人的兩只眼睛,一只高,一只低。叔叔急了,也幫著我畫,結果凡看到的人都說還是我畫的中看。

村中有戶人家,父母都不識字,一兒一女卻考上了大學,一個去了武漢,一個去了南京,我就感覺那家灰禿禿的窯洞,好像瞬間變成了宮殿,充滿了神秘。我只要不上學就站到人家窯頂往下瞧,或者到人家門口轉悠。瞧見那家嬸子出門挑水,就幫著抬,她撕麥草,就幫著抱,引誘她講他們家兒女在城里的故事。嬸子又白又胖,非常健談,總不讓我失望。一會兒給我講她女兒為了考大學,補習了三年,頭發(fā)都掉光了。一會兒又說兒子聰明,第一次考就考上了重點大學。有次大隊部放電影《女大學生宿舍》,她指著電影里的畫面說,這就是我女兒的學校。我女兒說,武漢長江大橋上的車特別特別多,人一個比一個漂亮。人家那兒四處都是水,不像咱們黃土高原,連年干旱。那嬸子女兒畢業(yè)的那一年,她到大隊部開一個什么證明,不幸腦溢血,倒在了村邊的一棵楊樹下,再也沒有醒來。媽告訴我時不停地抹著眼淚說,你嬸子可憐呀,受了那么多苦,卻沒享上兒女一天的福。后來,這嬸子就成了我一篇小說的主人公。

村子有戶人家,我不愿意去,那家男人愛罵人,女人懶,家里滿院都是豬屎,可有一天,他家來了一個遠方親戚,是位漂亮的姑娘,穿著雪白的高領毛衣,說話的語調跟我們都不一樣,為此,我三番五次地往人家跑,好像再也聞不到豬屎味了。

這篇《紅領章》寫的也是我童年的事。那時我大概上小學二三年級,鄰居家當兵的兒子回家探親,頭戴紅星軍帽,穿著兩邊掛著紅領章的綠軍裝,特別神氣。我看到他給家里擔糞,看到他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去相親,看著一個個漂亮的姑娘到他家去相親,看著他哥到左鄰右舍借碗借桌椅。姑娘一般都由父母和媒人陪著。如果親事成了,就留到男方家吃頓飯。我們小孩子就在門口看,也有一些大人,主要是女人,手里納著針線活,或抱著孩子,站到離這家不遠的地方,邊干活邊聊天,一直等著那姑娘出來,看漂亮不漂亮,能不能配上帥氣的解放軍。

村頭澇池邊有戶人家,家里的老太太,最愛給人說媒,頭上頂著一個白底藍邊的手帕,綁著褲腿,走路一陣風似的,說話卻像個小姑娘似的,嗓子細,說話像唱戲。方圓幾十里,誰家有剛成年的小伙子,誰家有待嫁的姑娘,她一口氣能說七八個。她愛抽煙,走路時嘴里含著煙鍋,長長的煙鍋上還吊著黑煙袋,上面繡著一朵紅牡丹。每次她回家時,手里總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媽告訴我,都是別人謝她做媒的。

就是在這樣的碎片記憶里,這篇小說寫出來了。

我最近在讀美國作家約翰·厄普代克的小說集《鴿羽》,看著看著,小時那些鮮活的記憶忽然呼嘯而來,鮮活地走到了我的筆下。比如,小時,我跟小伙伴捉迷藏,去追一個女孩,那女孩跑著跑著,忽然坐到地上說,腳崴了,疼死了,再也走不成路了。那時媽媽在幾千里外的城市給哥哥帶孩子,我怕回家挨爹打,就背著小伙伴到村里一個會看病的老奶奶家正骨。結果沒治好,同學走路仍一瘸一拐的,我怕她父母打我,把她背到他家大門口,就跑回家,趕緊喂豬,趕雞上架,小心地看爹的臉色行事。過了兩三天,爹也沒提這事,讓我對那女孩家很是感激。這么想著,我就忽然想寫這些遠去的往事,小伙伴臉上擦不完的淚水,她家大門上兩個握著刀槍的門神,治病老太太額上的黑痣,爹的咳嗽,家里油燈下的光斑,還有我一個人走在回家路上長長的影子,都畫面般地躍入了眼簾,真切得讓我好像聞到了往事的氣味,摸到了萬物的肌理,使我的下一篇小說又有了雛形。

文學,是喚醒,喚醒我們生命那些久遠的記憶,喚醒我們被忽視了的萬物。小時,我渴望走出小村,走向遠方。中年的我,在遠方,卻總在不停地回望來徑,回望故鄉(xiāng)。

我經常在想,世界可能也就是那個讓我牽心掛肚的小村莊。

最后,謝謝《長城》,讓我的心事有了更多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