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驅(qū)動著我寫下最新長篇小說《我和我的命》—— 致敬平凡而有尊嚴地生活著的人
梁曉聲最新長篇小說《我和我的命》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
所謂喀戎，便是希臘神話中的“人馬”。它們分為——一類是人類的朋友，好萊塢電影中多次出現(xiàn)過；一類是人類的天敵，危害人類沒商量，有時完全是出于任性，突發(fā)暴怒，不需要任何理由，也無任何原因。不但危害人類，也攻擊神族。故宙斯曾告誡諸神：“勿招惹彼們，那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p>
我是中學生的時候，曾偶然從畫冊上見到一幅“人馬”的雕塑圖片，是羅丹的作品。那“人馬”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其上身即是人的那部分，向上伸直雙臂，掙扎著，痛苦地扭動著，不達目的不罷休地，竭盡全力想要從馬也就是獸的下身中脫離出來……
近十幾年，每當我叩問文學究竟有什么意義時，總是會聯(lián)想到羅丹的“人馬”。
人類無疑進化了的；不靠文化僅靠科技不能實現(xiàn)進化。往三四百年以前的歷史回望過去，結(jié)果會看到一個不爭的事實——只有人類才是人類恐怖的天敵；人類對人類的兇殘是地球上絕無僅有的兇殘。任何其他物種都不會僅僅為了取樂而折磨其他物種，更不會自相虐殺、娛樂；人類卻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樂此不疲。謝天謝地，我們總算進化了。
但進化了的人類也就是“成功”地從人馬的“下軀”之中脫離出來能以雙足站立了的人類，心性就絕不再受“人馬”之基因的影響了嗎？
有些人做到了。他們可謂是“大寫”的人，“純粹”的人。
有些人仍在向往，所謂“進化尚未成功，自家仍須努力”。
有些人并無再進化的愿望，本質(zhì)上還是“人馬”，并且自適著。但人類的社會畢竟已經(jīng)特別文明，治理社會的能力一再提高。所以本質(zhì)上還是“人馬”的人漸成少數(shù)，且不敢任性地造次了。這是人類進化的成就，使少數(shù)“人馬”也具有了“后人馬”的策略——尋?？床怀觯紶柭秲幢?。
而我以己眼掃描古今中外之文學現(xiàn)象，所見大抵可歸為三類——一類以揭示人之“人馬”真相為目的；一類以呈現(xiàn)人如何努力成人為要義；一類昭示人之為人之后的善好，并且證明這是人皆可以實現(xiàn)之事。
我不屬于第一類作家。但我也創(chuàng)作過第一類作品，如《恐懼》。正因也創(chuàng)作過，深覺那不能成為己任，因為那創(chuàng)作過程首先便不合自己的心性。我也不屬于第三類作家，因為在我所感受的現(xiàn)實中，“大寫”的人、“純粹”的人不是沒有，委實甚少。并且，我對于何謂“純粹”的人，目前也還是未得要領(lǐng)。
于是，我的創(chuàng)作逐漸有了明確的方向，也于是逐漸形成符合自己心性的理念，即——呈現(xiàn)人不但要一心成為人，還想一心成為好人的過程。
這樣的人是大多數(shù)。繼續(xù)進化符合大多數(shù)人的生命本能。這種本能的過程非是花蕾開放般的過程，而是自己對抗自己，自我掙扎的痛苦過程；失去的是馬蹄和馬皮，獲得的是人的“全身”。
偽裝的馬蹄和馬皮對于人也依然是有失尊嚴的；并且偽裝而久也屬疲勞之事。有痛苦則有深刻。我試圖從此種痛苦中窺見深刻。
我之欣慰在于，古今中外，與我抱持同樣之文學理念的作家居然不少，作品也比比皆是。我只不過在重復地做他們做過的事。我不因此而羞恥。
重復有重復的意義——為那些正努力從馬腹中掙脫出來的人和自己點贊，在我這兒是為意義也。最后，當然也得說說我的新作《我和我的命》——只字不說就等于沒完成約稿任務(wù)??！
新作中的人物，如方婉之、李娟、張家貴等，幾乎各自都有干脆像“后人馬”那么自適地活在人世間的理由，但各自都不甘于那么活著；各自都認為那么活著也活得太沒“人樣”了。
方婉之們不怕“平凡”地活著，而怕自己會自適于像“后人馬”那么活著！我以新作向現(xiàn)實生活中的這樣一些同胞致敬！倘他們非是虛構(gòu)的人物，并且存在于我的“社會關(guān)系之和”，我會引以為榮的，也會使我更熱愛生活。
在我看來，倒是某些似乎“了不起”得很，“不平凡”得頭快觸到天了的人，其實本質(zhì)上只不過是“后人馬”，偽裝成麒麟皮的馬皮之下，包裹的是違背進化論的魂。
小說中，人有“三命”：一是父母給的，原生家庭給的，叫“天命”；二是由自己生活經(jīng)歷決定的，叫“實命”；三是文化給的，叫“自修命”。人的總和顯然與這三命有密切的關(guān)系。我在小說中對“命運”傾注了最深切的關(guān)懷，命運有不可違拗的決定作用，人的奮斗和自修自悟也有能夠改變命運的強大力量。
生活依然復雜，生命依然昂揚，奮斗依然堅韌，小說冷靜看待“命運”，既相信命運、熱愛命運，又努力改變命運、改變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之和。我寫“人世間”熱氣騰騰的生活，更寫人內(nèi)心深處刻骨的孤獨；寫人與人的愛恨情仇，更寫人與自己相依為命。同時不斷在小說中構(gòu)建一個“善好”的空間，這個空間既是倫理上的，也是生命境界上的。
李敬澤說過，對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這是真正的難度所在：這些年來，文學解構(gòu)倫理是容易的，而建構(gòu)，太難。我愿意迎難而上，保持我們這個時代對善好的想象。
對金錢和財富的無止境的貪占心是可恥的；倒是方婉之和李娟們那種平凡而有尊嚴地生活著的人，在我看來，有著成為優(yōu)秀“新人”的潛質(zhì)——起碼相對于各自的上一代人是“新人”。
向方婉之學習！向李娟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