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一個時代給人的體感
上世紀八十年代并非時間均質(zhì)體，它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迥異。
一九八七是變異加速的年份，它令我想起蜀葵，這種生長在城市半野外空間的高桿揚花植物，花色有白、淡黃、粉紅、紫紅和深血紅多種，《蜀葵1987》里開遍校園和居住區(qū)隙地的，卻是枝葉衰敗花如血漿的黑蜀葵。
故事發(fā)生在大城東北區(qū)域“東綜大”校園及周邊工業(yè)區(qū)居民新村，一條本地俗語喚作某某塘的小河蜿蜒貫穿校區(qū)居住區(qū)。青春期的主人公們出沒校園和新村，并據(jù)此出發(fā)，進入中心城區(qū)，尋找某種“高級”感或模糊“腔調(diào)”。畢竟，這城市近一百五十年冒險史散發(fā)出的氣息令初涉人世者無法抵御。
相對“穩(wěn)定”的時代里，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軌跡是函數(shù)曲線，上上下下，圍繞原軸波動，相去不遠。時代波動若加劇，個人命運就容易發(fā)生“達”或“災”，猶如游樂園上下擺動的“海盜船”，到達頂點時，人心抽緊，渾身酸澀；越接近脫軌的極限，體感越豐富強烈。一九八七年，即將踏入紅塵的學生們正經(jīng)歷極豐富的苦悶，受到一種強烈憧憬擺布。
市中心那些名牌中學里，各年級都有學生永久性退學，隨家庭移民美利堅，屢被牽累的“海外關系”突然低調(diào)投入了實用。懵懂旁觀者自然遲鈍，而一貫先知“春江水暖”、“頭勢活絡”的人騷動起來。
某種中學校園情書成為一九八七年的暗涌，這些情書本無緣產(chǎn)生，不但受制于“禁止早戀”的校園政策，也受情書作者自卑壓制。但“移民”這事實仿佛一服藥劑，將要投入“另外一個陌生”的游魂鼓起了勇氣……
即便如此，時代的主流還是數(shù)百年科舉制度的新形式：高考。大學是更現(xiàn)實也更容易鑒別精英的派對。
好比世界是一條條平行玻璃管，路途中管道會突然聯(lián)合，產(chǎn)生出互通的分岔，之后再倏然分隔。在管道里同行的嫩人們，猝然意識到彼此已被玻璃管壁分開，雖能相望，已遙不可及……
喧嘩與騷動。大學校園，一九八七。
這是課外講座最多的時代。社會名流、思想精英、異端分子、歸國者、掌握內(nèi)幕消息的記者與官員……種種有訴說欲或好為人師者紛至沓來，受到校園熱烈歡迎。
周一到周五夜晚，各類講座在教學樓一字排開，雖可挑選，卻都人滿為患。男生們甚至以體操動作吊在教室窗戶外，想把耳朵塞進室內(nèi)；每個寢室都建立起輪流占位的值班制度……然而，熱情擁有其權利，不允許被糊弄，學生們可以吹口哨反對嘉賓，而常常某個教室會響起排山倒海口哨聲，學生們對講臺上的長者竟嗤之以鼻，忽然間一哄而散，附集到其它講座門外……無論社會上怎樣的高人名流，此情此景，都只好夾起皮包，倉惶而走。
周六晚上沒講座，周六是流動的節(jié)日，是青春的圣夜。校園舞廳蹩腳音響放送迷魂西洋曲，夾雜時不時崔健嘶竭的吼喊，中西合璧的暖色淵藪里，錯配出許多露水鴛鴦……這是一個重新沖破禁忌的時代。
大約在小說時間近一百五十年前，堅船利炮的曲目在沿?？诎渡涎葜?，這城市由具有殖民傳統(tǒng)、帝國自負及重商主義精神的英國人創(chuàng)建在黃浦江西岸濕地上，清政府所轄之縣城以北。它是圍繞具有“治外法權”的外國租界生發(fā)開來的，不久后即成為古老大陸生計與人類工業(yè)革命成功共同依賴的商貿(mào)據(jù)點。
百年租界留下了可見的華樓麗棟、雕塑繪畫、金融業(yè)工業(yè)服務業(yè)基礎及巨量黑白老照片，也留下不可見但絕不肯消失的外部世界遺產(chǎn)：一種截然不同的典章制度、契約精神、生活方式、禮儀禁忌和冷漠的商業(yè)理性之宿根，雖經(jīng)革命洗禮，一旦休克過去，便又迎風綻芽……土生土長的學子尚未覺得不適，來自國家五湖四海的年輕人卻已在陌生的壓力中煩躁起來，仿佛有什么并不對頭，有什么帶給人隱隱的不安……
一九八七，與其形容它為一段時光，不如通感為一艘渡輪，正要把完全不知去向的年輕男女們渡向不可知的未來：喧嘩與騷動，理智與情感，碎裂和嫁接……
年輕人有權擁有理想，不禁向往起全盤嶄新的未來；中老年人也有力量防范年輕人的“無知”和沖動，他們不相信新人能理解傳統(tǒng)內(nèi)具的慣性，這慣性幾千年來幾乎等同于重力。
沒人能在一九八七年知道一九八七年的深意，像從崖壁上一躍入海的人當時并不知道崖壁象征什么。
三十多年之后，陸續(xù)從海濤游回沙灘上的人可以抬起頭，回眸當年的跳臺。這一刻，百轉(zhuǎn)千回，潛深鳧波，都成往事。舊日色香味浮上心頭，非比尋常。人常不善總結，但善于淌下滾燙淚水……
《蜀葵1987》冷凝了那段奔涌的黃浦江水，鐫刻了那時的天和云?，F(xiàn)在，于寧靜閱讀中，詞章緩緩釋放那獨特時間給予親歷者的種種體感：
這正是你的時代，你們搖擺不定如麥芒微光的時刻，你們曾經(jīng)鮮明的憤怒與空前水靈的情愛，你們所做的那些錯事，追悔莫及的虛榮，你們的來路布滿遺落，你們的心被刺戮過的每個地點，你們想要忘卻卻依然活著的，你們念茲在茲卻偏偏死透的……可以端詳書中詞詞句句，并非限于懷舊，或有更深奧竅……
《蜀葵1987》是文字凝成的渡輪，是城市故事，它是一次集結，一次再出發(fā)，也是一次永久的結束……
地獄和天堂，從來不是別人能強迫的方向。
你將擁有自己的讀后感，它是你自身歷史的素描。
作者簡介：禹風，復旦大學學士、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曾任報社記者及跨國集團高管，2015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長篇小說《巴黎飛魚》《靜安1976》《魔都裝修故事》《假面舞會》等，兩部中短篇小說集即將出版發(fā)行。禹風的作品已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花城》《山花》《天涯》等雜志發(fā)表小說五十余篇，曾獲第二屆“山花文學雙年獎”，《下降流》獲收獲排行榜中篇榜，連續(xù)兩年獲評“上海作協(xié)年度中篇小說”，其潛水題材小說深受好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