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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刺客愛人》創(chuàng)作談:完整地分裂
來源:《收獲》 | 雙雪濤  2021年01月25日09:08

不寫小說的時候,我經(jīng)常喝多,頻率介于一周一次和一周兩次之間。所謂喝多,第一是酒局最后一個鐘頭所說的話全部忘記,場景依稀有印象,比如坐在誰的身邊,燈光從哪里照過來,事后復盤,內(nèi)容多為歌頌友誼和罵一群和我完全無關的文學電影從業(yè)者為垃圾,并且提醒身邊的人,我們千萬不要做垃圾?。ㄗ罱@種情況在減少,基于某種了解之同情)。能夠復盤,是因為在場有人沒有喝多,多么可怕,在我喝成這樣的時候有人還是清醒的。有時候也談文學本身,把喜歡的東西翻來覆去講,像揉搓一塊舒服柔軟無人認領的紙巾。第二個標志是,到家之后,從客廳到臥室,依次脫衣服,第二天醒過來,前一天所穿之衣物如同地下黨的暗號一樣蛇狀蔓延到床上。夜里老醒,找水喝,這是最痛苦的時候,動一下感覺就要有碎片脫落下來,水源那么遠,要是就躺在溪邊該有多好啊,張嘴就喝。第二天醒來,臉必然浮腫,腦袋異常清醒,甚至感覺可以登臺演講,其實是酒精還沒有完全散去,前一夜的興奮猶存,到了下午,便徹底垮塌,無論從身體還是精神上,都坍陷成一個小點,限制行為能力人,而且容易對自己和世界產(chǎn)生特別悲觀的認識。

年輕的時候我啤酒喝得比較多,東北雖冷,啤酒是主流,而且崇尚干杯。喝多了就吐,吐完之后第二天起來吃一把阿司匹林,還能上場踢球。到了北京之后化學啤酒不怎么喝了,喝進的東西據(jù)說質(zhì)量不錯,所以吐不出來,就在體內(nèi)游動,等待著吸收,有幾次我似乎感覺到身體像一輛過載的汽車,發(fā)出忍辱負重的嘶嘶聲。也有好處,之前喝酒的時候沒有現(xiàn)在這么高興,喝多了跟不喝的時候情緒變化不大,現(xiàn)在喝多了就高興,特別高興,然后就沒那么高興,或者說很不高興,就像刷了一筆特大數(shù)額的信用卡,還是要還的。我寫小說的時候不怎么喝酒,因為有東西在肚子里頂著,喝不太進去,而且喝酒的開心和第二天沒法工作的焦慮比起來,有點不太值當。這是一道無聊的計算題,在目前生活中較為常見的計算題,值不值得,因為時間就這么多,你干這個就不能干那個,如果你不算,你就會被一些貌似有意義其實是一些人的心血來潮消耗掉,如果你算,你就變成一個愛算計的人。還是做一個愛算計的人吧,因為我本來也算。但是不寫小說的時候,喝酒的罪惡感就降低了很多,當這一段生活里沒有規(guī)律的文字活動的時候,我就把它當成一整段找樂的時間。比較遺憾的是,我能在日常生活里找到的樂趣有限,沒有絲毫不敬的意思,如果無法將之轉(zhuǎn)化成精神創(chuàng)造我就覺得枯燥,但是如果萬事都變成精神創(chuàng)造的一部分那又是多么令人疲乏啊,于是喝酒這個項目就躍升出來,因為其正好介于兩者之間。

《刺客愛人》是我2020年寫的,我最近有時候會看之前寫的小說,我很羨慕那時候我對世界的認識,如果我能保持住,也許我會少喝點酒,并且更容易有小說家的豪情??上说哪挲g一天天變大,此事誰因為無法阻逆,酒吐不出來,只好在肚子里發(fā)燒,往好處想,你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就是看到了人的局限,看到了人的局限就是看到了世界運轉(zhuǎn)的一個小小的規(guī)律。寫小說的一點好處是,無論你寫多么長,它也是一個有限的東西,或者說某一種局限,無論你內(nèi)心對世界的認識幾多分裂,它本身也是完整的,可以用看待完整事物的方式去掌握。我一直不很贊成把小說當成一個枯燥的文學事業(yè)勉力去搞,平時的生活里謀求愉悅,寫小說時便皺起眉頭想起了歷史上諸多痛苦的文學巨匠。小說本質(zhì)上與自己相關,這是其最根本的相關性,閱讀契訶夫或者卡佛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滋味和合法性就在于它與作家自己的關系(觀看伯格曼和布努埃爾也類似),因此他便保持了幽默。閱讀這種好作家的收益并不完全在于研究他的寫作方法,而且是了解他怎么通過寫作處理困擾自己的問題或者簡單點說,他們怎么通過寫小說把自己呈現(xiàn)出來。

《刺客愛人》是一篇挺長的小說,對于我自己來說。為什么寫這么長我也不知道,最后得到這么一個東西我覺得還是可以接受的。感謝《收獲》諸君提供的寶貴意見,彌補了我忙于呈現(xiàn)而露出的盲點,文學的懷抱是溫暖的,這是我修改這篇小說過程中最直接的感受。

2020年12月20日星期日初

2021年1月16日星期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