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文學隨筆
一、故鄉(xiāng)離得更近
我最早的長篇是三十多年前出版的,它們對于社會環(huán)境的表達比較強烈。而側重于描述自然環(huán)境的作品,可能是近期的一些紀實文字。后者需要動用自己特殊的生活儲備,所以非常珍惜。寫作者的生活以至于文學都從這里起步,它似乎是一切,是全部。很久以來,因為筆力或其他原因,一直沒能將其化成文字。總想找一個從容的時間,繪出它的原色?,F(xiàn)在有了這樣的條件。這個過程使我深深地沉浸,可以說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類似的內(nèi)容大概以后不能再寫了,因為作者不可能重復這些。
在碎片化閱讀已成風習的時期,作家哪怕寫出一個引人入勝的自然段,都要有充分的理由。要把讀者挽留,讓他們在一些文字面前駐足,似乎很難。今天愈加清楚的一個問題是:必須是更高級的語言藝術才有意義,才有一點存在的可能,不然將很快被公文和新聞類文字所淹沒,甚至不見得比后者更耐久和更有價值。今天的文學書寫確是非常有難度的事情,它之困難之沉重,遠超預想。越來越多的寫作者將會意識到這一點。在多媒體傳播、物質(zhì)主義商業(yè)主義的環(huán)境中,語言藝術的確立面臨了前所未有的難度。
這樣的一個時期也會遇到特殊的機緣。一小部分自覺而頑強的人將對應這個時代的演變和考驗。目標既遙遠又清晰:突然覺得故鄉(xiāng)離得更近,文學的故鄉(xiāng)。
二、重新搬動筆墨
一個走遠路的寫作者不一定是早慧的人。有人寫過了幾十萬字,還懷疑是否適合從事這樣的工作、有沒有這方面的才能。他做過諸多嘗試和努力,后來由于文學的強大吸引才堅持下來。困境時而出現(xiàn),但他認定是自己的能力問題,從未懷疑文學。它不須懷疑。應該懷疑的永遠是自己,二者不可混淆。有人常常將二者混淆,這是有害的。如果某一天由于各種原因放棄了嘗試,也仍然會仰望,而不至于遷怒。這是靈魂之業(yè)。
如果在業(yè)余書寫,會有一種全新的體驗。有人做過專業(yè)作者,后來做不下去,就離開了。輾轉做了不少行當,甚至做過買賣,都不成功。他最后設法到很遠的地方承包了一片農(nóng)場,還找到了合伙人,終于安定下來。他認為自己是這方面的一個人才,管理田園,養(yǎng)牲畜,還種了一片茶園,出產(chǎn)固定品牌的牛奶羊奶。就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寫作欲泛上來。
重新搬動筆墨的感覺有所不同:一雙粗手握起筆來有些笨拙,劃破了稿紙。一些生僻然而有力的語言出現(xiàn)了,但話不多,寫幾句就沒話說了。他發(fā)現(xiàn)比起專業(yè)寫作時,現(xiàn)在述說一件事情沒那么多話,幾個短句就把意思說盡。不愿多言。以前恰好相反,一說就停不下來。這種節(jié)省也來自日常勞動,因為時間和體力的關系,所以在田里總是走近路,干一件事也盡可能簡化,追求效率。他看看紙上寫出的話,不太連貫,但似乎藏下了很多意思。
深夜里找出很早以前的舊作翻看。有些煩。主要是不滿意:話多,饒舌。寫了這么多廢話、用不著的話,難道是話癆?這是一種病,即說起來沒完沒了。想一想,人這一輩子說了太多的話,很累。他現(xiàn)在看以往的文字,很累。
這種對照讓他明白了一些道理,用詩人陶淵明的話說,就是“覺今是而昨非”。他每天忙農(nóng)場里的活計,喂牛和羊,親自動手設計茶葉和奶制品的商標。在空閑中,偶爾坐在桌前寫一點。這是一張老榆木桌子,既是餐桌又是書桌。他把門關上寫作了,想起自己曾經(jīng)是一位作家。
他寫得不多,一方面因為沒有時間,另一方面覺得沒有太多的話說。他每每感到奇怪:以前那些滔滔不絕的話都跑到了哪里?看來這輩子不可能寫得太多了。他知道已經(jīng)寫下的這些字,還要從頭壓縮一番。
三、無用就是大用
在作品中過多地使用長句,會使閱讀產(chǎn)生障礙。首先要做到言簡意賅,在這個基礎上再追求豐富的意蘊和獨特的風格。文學既是語言藝術,語言不好,其他就不需要再談了。有人以為一部作品語言不好,而其他方面好,也有可能好,這是誤解。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作品的一切都是通過語言抵達的,從思想到人物到情節(jié),一刻都無法分離。文學史上那些真正的杰作,全都采用嚴苛的語言標準。同一作家的作品也有高下之別:有時做得好一點,有時不甚理想。
糾纏于長句子,有時候是心緒煩瑣造成的。心情簡潔下來,文字就會干凈。當然人處于不同的場合,有時就是這樣糾結和矛盾,還有痛苦。一般來說短句子更適合閱讀,長句子有另一種效果,耐住性子讀也會動人。忍耐這種事要在閱讀中發(fā)生,而且經(jīng)常發(fā)生,說起來沒人相信。在今天這種娛樂時代,人人尋找愉悅,能夠忍耐的人不多。但有人不是為了娛樂而是為了學習,為了求得一種認識。
以前看到一部談寫作的書,其中說起一位有經(jīng)驗的作家和藹地教導一位新手:“親愛的,多用短句。”初學者聽了他的話,寫出了極優(yōu)秀的作品。不過從文學史上看,有的作家是不管不顧的,他們往往更有勇氣,不將寫作當成謀生的手段,而是用來宣泄和運用心勁,即讓靈魂在里面折騰。所以這樣的人就不管什么長句短句了,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他們也不在乎小說作法之類,對寫作學常常嗤之以鼻。這樣的人比較少,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一類。
職業(yè)作家的脾氣也許是天生的。比如有人開始寫作不久就專門研究技法,在這方面過早地深奧起來了。他們對一個時期最現(xiàn)代最先鋒的一撥人很熟悉,講得頭頭是道。那些一輩子都沒法明白的一些古怪方法,什么零度寫作、間離效果、能指所指、結構主義,他們竟然爛熟于心。有人才發(fā)表了兩三篇小說,已經(jīng)是教練了,辦講座總能吸引很多人,聽者不懂也不愿離去。技法是好東西,但有時候太復雜了也很耗神。有一本外國人寫的書,作者叫“艾柯”,專門分析鑒賞小說技法,里面有許多圖解,要讀懂就難了。有人用了一年多才讀懂幾章,然后寫出很多文章。
類似的著作當然極有意義,其主要功用在于忍耐,在于磨人的性情,讓人回到一種與平時的學習和閱讀完全不同的艱辛狀態(tài),得知現(xiàn)代知識寶庫是多么琳瑯滿目,于是也就不再浮躁和驕傲;要耐心和謙虛,明白世上有些學問就是古怪和費解的,這是進化或進步,就像太空探索的飛速發(fā)展一個道理。由這些知識作參照,再看看整整幾代人耳熟能詳?shù)奈乃嚴碚?如“到生活中去”和“群眾喜聞樂見”等,或成反襯和補充,有恍若隔世之感。原來世上道路萬千條,寫作者盡可放心,從此也就松弛了許多。
實話說,那些古怪的理論一般是不中用的,但它最大的功勞和作用,就是讓人的心思變得活絡一些。這就有利于創(chuàng)造。記得有個聰明人說過:無用就是大用。
四、密碼和暗號
方言是無可回避的,在寫作者這里尤其是。有人一寫到老家的習慣用語就開始激動,更不要說寫那些故事了。正是這種聲音和口氣將他帶到從前,讓他年輕和沖動起來。人到城里生活了幾十年,平時已不太用到方言,可是一動筆就滿口土腔。這真不錯。語言的生動傳神需要依賴土地,保持它植根處的那份生氣和力量。作家有時要改變方言,是為了讓更遠處的人聽懂,傳播更廣。但這就要喪失一部分準確性和生動性。就因為要克服這種兩難和弊端,所以作家往往要保持一定的方言品質(zhì),同時進行必要的調(diào)適。這個度很難掌握,也成為判斷一個作家語言水準的依據(jù)之一。
有些作品的方言得到了克制,卻不等于沒有。它的基調(diào)仍是方言,沒有這個基調(diào),就會使語言藝術大打折扣。方言濃烈的作家看待其他寫作者,會產(chǎn)生同情。其實這里在講土地的依賴性,即有沒有老家。一輩子住在他鄉(xiāng),可能還是一個忘本之人,從不回老家;但就是這樣一個人,辦起事來并不糊涂:知道什么時候需要老家的支持,比如寫作。他不停地講述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事,重拾老腔,講得生機盎然。
地方語言其實包含一種密碼,一種暗號,不為外人所知。同一塊土地上出來的人見了面,用同一種聲氣對應幾句,彼此馬上明白,而外地人在現(xiàn)場卻聽不太懂。文學寫作的奧秘如同這般:用特別的密碼和暗號傳遞異趣異質(zhì),完成一次敘述。他人是不可能完全解碼的,只會一次次接近。留下的部分讓人想象。所以杰作很難一目了然,總有一種望不到底的深幽。語言的魅力就在于這種無限接近,在于異質(zhì)之美。
五、反應的臨界點
時代變化巨大,但文學表現(xiàn)的重點也許不是時代。有人不解,總強調(diào)自己的寫作就是為時代畫像和代言,不斷地搬出過往大師,說他們是時代的一面鏡子等。這樣講似乎不錯,因為教科書和文學史就是這樣說的?!皶r代”包含的東西太多了,無所不有,反映它即是全部,無可遺漏。但如果細究一下,比如人性、社會、自然、體制,作家著力探究的一定是其中的某些元素:諸元素混合起來就要發(fā)生反應,就像不同的物質(zhì)放在一起要發(fā)生化學變化一樣。
有人認為文學最重要的莫過于表現(xiàn)“人性”,這就與表現(xiàn)“時代”的想法有了一點差別。人是時代或社會中的一個重要構成,因為現(xiàn)在是人類社會,是人的時代。遠古就不同了,在恐龍時代,時代的大角色是恐龍,那么表現(xiàn)恐龍才能更好地表現(xiàn)時代。人類主宰了世界之后,對人的關注就成為主項。既然時代主角可以變化,那么可見主角和時代這二者還不是一回事。也就是說,表現(xiàn)“人性”不完全等同于表現(xiàn)“時代”,雖然二者關系緊密。
如果作家表現(xiàn)的重點在“時代”,就會以社會體制結構為視角,不自覺地把這個客觀的外在力量看成決定作用,而人是附屬的、跟從的、渺小的,就像大風中的灰塵差不多。這看上去是有道理的,是抓住要害,大處著眼:許多大作品、具有強烈歷史感的巨作,莫不如此。
但是有的作品也不盡然,而是將人作為重心和中心。他們認為把“人性”寫出來,把人寫出來,一切即得到完美和全面的解決。人物命運包含了社會的悲喜劇,表達了整整一個時代。我們看到和記住的首先是人,是他或她的故事,是人的掙扎和奮斗。我們會驚異于生存的奇跡,人性的復雜。的確,在我們的閱讀經(jīng)驗中,每一部杰作都有令人震驚的發(fā)現(xiàn)和表達:人性怎么會變成這樣?
但是冷靜下來想一想,作家真的提供了新的“人性”嗎?一部作品說服我們,讓我們相信它的根本原因,是這種“人性”的陌生化嗎?不,也許完全相反,是它所包含的“人性”的恒常不變的部分。也就是說,無論怎樣驚人的改變,基本的人性還是存在的,它是不變的。我們甚至可以說:人性是從來不變的。人性就是人性,它可能永遠都不會發(fā)生大幅度的偏移。無論是至善至惡,都是人性中固有的。那些似乎陌生的部分,只是作家的又一次發(fā)現(xiàn)和記錄,它本來就存在于人性之中。
那么,人性在不同時代、社會環(huán)境中的各種演變以及可能,就成了文學表達的真正要務。人性在某種機緣中的伸展和扭曲,不僅不能成為文學的措手不及,反而是它的最大機遇。所以杰作通常不會匆忙跟隨“時代”,也不會將“人性”固化,而是表達這二者的對應和演變。它們有一個發(fā)生反應的臨界點,有諸種條件,文學家不會疏漏任何一個條件。
六、想象的深處
在想象的深處,可能有些東西要消失,那通常是我們很熟悉的,比如我們念念不忘的社會和道德,還有類似的一些事物。仿佛臨近了一個天體物理學所說的“黑洞”,具有不可思議的吸力,一切都納入其中,永不饜足。我們總是談到想象力,認為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作家能走多遠。文學的核心是詩,而詩是最難表達和描摹之物,它就在想象的深處。
詩中寫到了愛情,故事,斗爭,虛無,理想,但這是它的表象,而不是內(nèi)質(zhì)與核心。它其實不是這些具體的存在,而是一道遙遙虛線,像天地縫合處那條不可抵達的迷茫一樣。真正的詩人活在想象里,在沉湎中;沉湎之物,就是所有的奧妙和隱秘。沉湎在沉湎中,它是目的也是形式,是那個“黑洞”。如果說詩意的深邃就在于不可抵達,那么也只有這個物理學的比喻了。它真的具有那樣的吸力,吸進萬物而不留痕跡。
沒有人能窮盡詩意,沒有人能洞悉。總是小心地避開它,卻又不時走入深處,這就是詩人的宿命。我們平時說的想象力,其實與想象的深處沒有多少關系,那只是具象的連綴和銜接,是現(xiàn)實拼圖。想象的深處不存在這一切,它們?nèi)枷Я?湮滅了,渾然了。它絕對誘惑我們。
七、我最好的朋友
從陌生的地方來了一個年紀很大的人,只在本市住三天,不知怎么打通了另一個人的電話,讓他捎信給我:“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如果一次猜對,咱們就見面。我?guī)順O重要的一件禮物。”捎信者什么都不知道,只說是一個粗老的男聲。我努力去想,想得頭痛?!白詈玫呐笥选憋@然不是一句模糊的形容,而是具體的、可量化的。問題是作為一種標準只在對方手里。說來慚愧,我絞盡腦汁也對不上號。
朋友為什么這樣難為我,真是一個謎。過了一天,捎信人又問。我越發(fā)焦急,因為懸念太大了。我從頭回憶了很多朋友,從少年時期一直想過來,從海邊平原想到山地,從膠萊河以東想到黃河西岸。全是老朋友。往事紛至沓來,通宵失眠。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朋友這樣多,而且疏于問候。我實在無法從中確定一個人。
我想不起來,同時怎么也找不出對方這樣做的理由。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要用這樣的方法來考驗一下,看我是否記住了至關重要的友誼。這不是一般的友誼。但是,我真的想不起來。我依據(jù)捎信人對聲音的描述猜想,再從年齡篩選,先圈定其中的三五個,試著找出最后一個。對方給予的機會只有一次。我對這種惡作劇實在不適,以至于氣憤。
我想了三天。結果仍然沒有。我只好央求那個捎信的朋友:告訴他吧,我投降了,只懇請他現(xiàn)身。朋友撥通電話,很快轉身看著我。我奪過電話,可是剛一開口對方就掛斷了。
那個人離開了這座城市,帶著那件極重要的禮物。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誰。
就這樣,我失去了一個最好的朋友。
八、海邊的危難
是的,我說了太多海邊的美好,只沒說它的另一面。那段不能忘懷的生活中,危險和苦難其實是連在一起的。比如記憶中一夜突來的風暴,遠處村莊的人會一群群奔向大海:他們的親人和鄉(xiāng)鄰正在捕魚船上。漁船被突來的大浪圍在海中,危急時刻,海邊看魚鋪的老人會將一座寶貴的魚鋪點燃,讓漁船迎著火光上岸。喪生大海的人太多了,海邊人談到風暴臉色驟變,成為永遠的痛。除了捕魚,來往于島上的船只也經(jīng)常遇危難,一場大風之后,如果近海出現(xiàn)一片漂浮物,那就是出事了。浪涌會把遇難者和一些物品推上沙岸。海邊人說:“又一條船打了?!薄按颉本褪瞧扑榈囊馑?比如碗掉在地上跌破,就說“碗打了”。船是海里的一只大碗,這只生命的大碗很脆弱。
海邊有莫名其妙的苦難。比如前年發(fā)生了一件怪事:一個外地人正在初夏海灘上走著,看著不急不緩的浪花,突然一陣風刮起,將前邊不遠的一塊破布吹裹到身上,然后就像一雙無形的手把他舉起扔到了水中。一個好生生的人就在近岸溺亡,前后不過幾分鐘。還有一個夏天,三五個年輕人用一面小網(wǎng)在岸邊捉魚,其中的一個喊叫起來,同時身體往下萎縮。大家以為他在開玩笑,因為這里是不足一米的淺水:眼看著他陷入沙子,搭救已晚。據(jù)說這是百年不遇的“沙旋”,碰到即九死一生。
讓人色變的還有這樣的事:幾個孩子在淺海玩耍,有一個“哎喲”一聲,腳底有了一個小小的紅點,但一點不痛。大家繼續(xù)玩。過了一會兒,那個孩子臉變成了醬紫,呼吸急促。不遠處的林子里就是園藝場小醫(yī)院,可人還是沒救活。醫(yī)生說他被毒魚蜇了。
海邊人最害怕也最喜歡的就是“艇鲅魚”,它肥美誘人,但有劇毒,卻是真正的美味。要吃這種至味就要有專門的人烹做,小心地去除毒腺,要萬無一失??删鸵驗樗鼘嵲谔捜?有時候等不到專人也就自己動手。結果每隔幾年就會發(fā)生一起慘劇。
當年的林子疏密不均,有的地方看上去黑烏烏的。一個趕海的人抄近路穿過密林,可是當他走近魚鋪時,大家都看到這個人臉色慘白,手足俱抖。他回身指著那片密林,只說不出話。原來他剛剛在林子里見過一種奇怪的東西,卻說不清是什么。人們手忙腳亂扶他躺下,剛喂了一口水,人就完了。他是被嚇死的。
海邊有各種危難,無法說清。本來是平常的事情,說不定也有致命之險,比如一陣風和一條魚。不過回想一下,我們那時候最怕的還是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林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小矮人,他負責看管整個林子。這個人背槍挎刀,神出鬼沒,兇狠地盯視所有人,隨意懲戒。大家都被他嚇壞了。
我們的好日子就此結束。
九、藏書的人
前幾天參加了幾位藏書家的集會,這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大家聚在一起,正趕上年底,有一種暖融融的感覺。有的藏書人也是作家,寫了許多作品,結識了很多書里書外的好友,他們從大江南北趕來,讓人很是感動。敬業(yè)的人,認真的人,從來都是可愛的,這樣的人最宜為友。當時我想,就作家來說,寫出再多的文字都不必驕傲,寫出心中的好書,并因此而擁有許多藏書朋友,這才是值得高興的事。
人事貴在純粹,沒有那么多功利,愛文學,愛書,愛創(chuàng)作,當成生命,這種狀態(tài)伴隨一生,就是美好的歲月。藏書人大多從很早就愛書,有了好書就相互交換。一個城市沒有藏書家,這個城市就會顯得單薄;一個時代缺少純粹的人,這個時代也很渺小。無論一個城市多么現(xiàn)代,高樓大廈多么炫目,但如果沒有自己的文化人,這座城市就會變得浮淺。一個時代即便有了很多名人,但如果缺少真正純粹的人,這個時代也不會令人向往。
一些文化古城文脈深遠,至今沒有斷掉。保存一線古老的文脈要依靠一些特別的人,像藏書家和著作家,就是最可依賴的中堅。藏書家真的了不起,他們傾心用力,有韌性,有情懷。作家要好好勞動,才能對得起藏書家,對得起他們的執(zhí)著和熱情。他們的存在,會使一個寫書人做得更好。
圍繞藏書來開會,匯聚起一群樸素的人、熱愛的人、認真的人。大家籠罩在書香里,分享幸福。
十、精神的存根簿
朋友讓我歌詠海邊這片風土,用詩而非其他形式。這是沉重的任務,因為這需要一個善詠者。正為難時,有人送來了一大疊吟誦的古風。
故鄉(xiāng)以古詩詞的面貌呈現(xiàn)于前,馬上讓人感受了一片土地的風姿,還它以高古的顏色。這部古風滿懷深情,從歷史到當下,從人物到山水,可謂勝景總匯。
源于鄉(xiāng)土的歌詠很多,但能夠在一部之中展現(xiàn)如此斑斕實為罕見。我不懂古體詩,但喜讀古風,這種文學形式在李白那里得到了最好的詮釋。詩人能在網(wǎng)絡時代追古求工,抒當代之豪情,言熱土之壯志,具備了大可贊美的精神。詩章尺幅巨大,由先古紀事到當下新人,從民間傳說談及現(xiàn)代傳奇,莫不楚楚動人。
古黃縣是一方獨特的水土,它培育出不少有能為的人。須持一支飽滿的詩筆,才能為人事立傳,為過去和未來留下一部精神的存根簿。
十一、記錄的三聯(lián)單
有人說:關于膠萊河以東半島西北部那片小平原,特別是海邊的那片林子,已經(jīng)多次記述過了。是的,但我還會時不時地回到那里,不是身體,而是精神,是一支筆。好像一切都太過熟悉,總是不由自主地回返。我終于明白,自己早就與之血肉相連,難以分離。
那個地方讓人牽掛太多,人和事,以及其他難以言說之物。有時候它使我陷入深深的痛苦。我想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對現(xiàn)實不滿。我這樣說,是因為無法隱瞞。這樣說似乎不妥,所以還要解釋一下。
這“不滿”是完全的好意,是急于讓那個地方變得更好,變成花園一樣。它變好才是正常的,問題是它在許多方面越變越壞。有人會說:你只盯住黑暗,看不到光明。我不能同意這指斥,因為關于它的好我說得更多;我講的越變越壞,是不爭的事實。
面對一片與之唇齒相依的土地,需要誠實。
時光回到六七十年前或更早一些,那時候這片小平原上有無邊的莽林,是自然林。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這里有太多的大樹,有各種野生動物,甚至有大動物。在這片沖積平原的盡頭,是一二百米寬的白細沙灘,就是今天所講的“黃金海岸”,那些現(xiàn)代旅游手冊上的白沙碧浪之類,在這里是天生的。沙岸之南是連綿灌木,有大片咸蓬和野沙參。低矮的灌木間偶爾挺起一株高高的金合歡和鉆楊。再往南就是密林,它一直延伸下去,最終與大片優(yōu)質(zhì)肥沃的農(nóng)田相接。這樣簡略幾句就把大致環(huán)境勾勒清楚,上年紀的人個個記憶猶新。他們動不動就說:啊呀,那些大楊樹啊!那些大橡樹啊!
最讓我心動的是外祖母告訴的一個細節(jié):每天早晨起來為一家人準備早餐,都臨時到屋旁林子里取回細小的干枝即可,它們在白沙上覆滿一層,全是夜里鳥兒們碰掉的。想想看,那時林子里有多少鳥兒啊。
這就是六七十年前小平原的模樣。
時光一晃就到了五六十年代,不過是過了一二十年,它又變成了什么樣子?這時候我能夠記事了,所以不再用他人轉告,我是親眼看見的。那時與農(nóng)田相接的大片林子早就沒了,它們被砍伐了,一車車運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據(jù)說是燒窯用,還用來大煉鋼鐵。當年村村煉鋼,需要極多的木材。后來才知道,由于鋼鐵無比堅硬,得用力地燒、不停地燒。只一兩年的時間就燒掉了百年老林。我的少年時代盡管沒有了無邊的野生林,剩下的一部分也足夠大,家里大人不斷地叮囑:千萬不能往里走,要迷路的。我永遠忘不了粗粗的大橡樹上流淌的甜汁,那上面總是爬滿了紅色的馬蜂。
因為剩下的這片林子,國家專門成立了一家林場和園藝場。場里的技術人員戴了眼鏡,是奇怪的外地口音,這讓我們覺得特別有趣。我們找外地人玩,聽故事,還到場部看電影和文藝表演。
時光就這樣到了七八十年代。小平原上突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今天看不是喜事就是壞事:發(fā)現(xiàn)了煤礦。接著就是一群群人涌來開礦,然后從當?shù)卣惺胀诿旱娜?。我從小認識的許多人都到地底做工了。只是一兩年,林場和園藝場都沒了,大樹和果園全部砍掉,一眼望不到邊的農(nóng)田塌陷成一處處水灣,長滿水草。礦井經(jīng)常出事,我的少年伙伴有好多傷殘或死去。挖出的煤像木頭一樣易燃,所以只能用來取暖,較少工業(yè)用途。更可惜的是貯量太少,沒有多少年就挖盡了,留下的只是千瘡百孔的小平原。
原生林雖然沒了,所幸還有沿海的一片人工林,它們遠不如野生林深邃浩瀚,但也長了六十多年,有五六萬畝之廣,算是誘人的風景。所以后來只要一說到“林子”兩字,人們只會想到近海這片人工林,年輕一代從來沒有見過更早和更大的林子,連林場和園藝場都不知道。他們大概做夢都想不到海灘上那些金合歡,想不到每年春天海邊上會有碗口那么大的“蘋果蝶”翩翩舞動。
一切都沒了。不過關于失去的故事遠未停止,我們的想象力還遠遠不夠。
時間很快到了本世紀初,即十幾年前。海邊這里也有了房地產(chǎn)這回事,于是就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奇事:不過是幾個晚上,海邊上響起一片嗡嗡的油鋸聲,天亮時分人們才發(fā)現(xiàn)幾萬畝松林變戲法一樣不見了,蒸發(fā)了。還來不及吃驚,上百臺推土機來了。嘁哩咔嚓,不過是半年時間,海邊就出現(xiàn)了一片高高矮矮的樓房。從此,與這種建筑標配的丑怪就出現(xiàn)了:吸毒、假幣、斗毆、盜竊,應有盡有。它們來了,大群海鷗和鷺鳥就飛走了。
我們的田園就這樣分階段地、一步一步地毀掉了。
就是這樣一段不太長的歷史。趁著記憶還沒有徹底喪失,還來得及追憶,且記下來。一個人當?shù)厝嗽僭趺垂郧?再怎么膽怯,也要如實說出一句:這里的環(huán)境變得一天比一天壞,誰都沒有回天之力。為了這記錄不至于遺失太快,像風一樣吹走,只好一式多份,就像會計們使用的“三聯(lián)單”一樣:天地人各存一份。
這就是我的一點微薄心意,但愿不被誤解。魯迅先生在小說《藥》中寫了一個“紅眼睛阿義”,其人仍在,與他們說話不能大意,因為如同先生所說:阿義們“有一副好拳腳”。
十二、紀實需要細節(jié)
我對某些,而不是全部的“紀實文學”有點看法。這些文字所記物事,雖激情滔滔豪氣滿懷,“時代”“歷史”一應俱全,但常常缺少一些更細微的部分,所以除了難以讓人產(chǎn)生身臨其境之感、不夠生動之外,主要問題是不能使人信服,看后很快忘記。因為這里的大事脈絡每篇既有不同,氣息卻也相似,比如領導和群眾的表情,都差不多。這樣就會造成混淆,忘了哪里是哪里。
我回憶自己讀過的紀實文學,其中有些最難忘的,還是過目難忘的細節(jié)。比如1980年代詩人徐遲寫了一部科學家的報告文學,寫了一個可愛的“書呆子”,直到今天還是栩栩如生。他寫到領導提著水果去探望他,人家剛走他就舉起了裝水果的塑料袋說:“這是水果。”
俄國大文學家赫爾岑這樣寫批評家別林斯基:“若無爭論之事,除非動怒,否則他木訥寡言;但一旦他覺得受傷、一旦他最珍惜的信念受到觸碰而雙頰肌肉開始抽搐、開始厲聲發(fā)言——你真該看看他這時候的樣子:他會像一只豹,撲向他的犧牲品,將他片片撕碎,使他狼狽可笑、凄慘可憐。同時,他以驚人的力量與詩意,展開自己的思想。辯論往往是鮮血由這位病人喉嚨噴涌出來而結束;他臉色死白,聲氣哽噎,雙目盯緊說話的對象,顫抖的手舉起手帕捂嘴,打住——形容委頓,體力不繼而崩潰。每逢這些時刻,我對他真是既愛又憐!”
我們會忘得了這些人和這些畫面?不會。
省略了細節(jié)的回憶和記錄,有時是不可靠的。應極力打撈出那些瞬間,予以再現(xiàn),并伸理事物密致的紋理。記得住的關節(jié)組成了事件,并由它去逐一想象和還原。所紀之“實”在觀察和刻錄中如果舍掉了這些,也就大打折扣了。
比如記述上20世紀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械斗,其中的一篇三十多年后還記得,就因為有這樣一筆:“領頭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光頭漢子,他舉著一只大糞勺往前沖,微斜的左眼有些鼓突,眼白很大,上面有一道紫紅的血絲?!边@個場面和這個人,特別是舉起的“大糞勺”、眼白上的“血絲”,想忘掉都難。
而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一些“紀實文學”,它關心的事情常常很大,只是沒有令人動容的細節(jié)。虛虛的,記不住。
十三、記憶的細節(jié)
真實的記憶需要細節(jié)?;貞浖毠?jié)是追記往昔中最重要的工作。沒有細節(jié)的記錄也就失去了許多重要性,因為事物外部的大關節(jié)和粗線條是顯在的,許多人都看到了。當然有時候一些事件的大致經(jīng)過在事后的敘述中也會有較大出入,這也常見。但最難的、讓往昔復原、變成簇簇如新的記憶元件,也還是細節(jié)。它之難,一方面由于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會淡忘,另一方面大部分人總是習慣于記個大概,疏漏了更具體的東西。
對細節(jié)耿耿于懷,這是一種能力。這可能源于一種深情:越是動情的事物,也就越是能記住細部。一個眼神、一聲嘆息,有時候會讓人記上一生。為什么?就因為這眸子這聲氣深深地觸動了一個人。
可不可以將想象賦予過往,在記錄中給予彌補,以便讓其變得生動?當然這是一種表達的方法,卻是不太忠實的舉動。為了細節(jié)的再現(xiàn),為了一種寶貴的時光的刻錄,還是要努力地回想,沉浸到那段歲月中。如果真的做到了,就會發(fā)現(xiàn)聲音回來了,顏色回來了,貓蹲在窗戶上,鍋里的紅薯正噴出撲鼻的香汽。
十四、不受形式的拘束
將一些文字劃歸到一種體裁或某個閱讀范圍中,往往是不重要、或比較無意義的事情,常常起不到好的作用。就勞動來說,隨著人類的進步,才有了越來越細的分工:即便是同一種工作,內(nèi)部也要分得細而又細;專注于某個細部和環(huán)節(jié)的人,竟然完全不懂得其他,甚至有“隔行如隔山”之感。這種情況在專業(yè)技術領域里也許是好的,但如果應用到文學寫作中,就會變得荒誕。我們遇到一個除了會寫“童話”或“成人小說”,而不會寫其他作品的人,會覺得奇怪。
作家或詩人最好是自然而然的勞動者和創(chuàng)造者,比如艾略特這樣的大詩人,一生都是業(yè)余作者:他是銀行里負責處理外國金融的人,還兼一家出版社的總編輯、一家雜志的主編;既寫兒童詩,寫艱深的文學理論,還寫小說和戲劇。最難以讓人理解的是,他的詩得了諾獎之后,給朋友的信中還在不無焦慮地討論:自己一生用了這么多力氣寫詩,是不是犯了大錯,因為覺得并無出色的詩才。
事實上如果一個人真的看重自己的勞動,或珍惜時間,就應該在最動心、最有意義的事情上多用力,不必太多考慮世俗收益。如此盡心盡力就好,就對得起時光。尤其在最能消耗時間的網(wǎng)絡時代,能夠埋頭于自己熱愛的事業(yè),是幸運的。
寫作者在體裁和形式上過于在意,嚴格遵守它們的區(qū)別,反而不能自然放松地寫出自己。一些率性自由的寫作者讓人羨慕,他們有時候寫出的文字像小說也像散文,還像回憶錄,甚至像詩或戲劇。他們不過是走入了自由的狀態(tài),不受形式的拘束,直接我手寫我心。至于這些文字為誰而寫,可能考慮得并不太多。實際上只要是真正的好文字,有性情有價值的部分,大半是寫給自己的,所以會適合各種各樣的讀者。
十五、講自己的見聞
以前遇到一個老人,他每天有大量的時間坐在太陽下,抄著衣袖干坐,時不時擦一下濕潤的眼睛。他不與別人說話。人上了年紀以后愿意回憶過去,越是遙遠的往事越是難忘,前不久發(fā)生的卻常常記不起來。他為年輕的自己而感動,為那些純潔、那些簡單、那些不再回返的青春歲月而沉湎。一個人往前走個不停,手持一張單程車票,走了八十年或更久,經(jīng)歷的人生站點數(shù)都數(shù)不清。車子越走越慢,快要停下來了,這才想起上車處,想剛剛行駛不遠的一片風景,那些新鮮的印象。
在老年人的生活中,不斷地將往昔片段粘貼起來,拼接成一幅大圖,成了很重要的一種工作。老人可能在一生的勞作中使用了太多力氣,牙齒也不多了,終于不再縱情使性。他現(xiàn)在松弛下來,一切任其自然,沒有脾氣,看上去心慈面軟。不過他的內(nèi)心仍然有些倔強,還在記恨和藐視一些黑暗的東西。他一旦開口,把心里裝的故事、一些念想講出來,立刻會吸引很多人。一個有閱歷的人才有意味深長的故事,才會抖落出一些干貨。這好像是一些背時的、老舊的事物,卻與當下涌流不息的網(wǎng)絡消息迥然不同。對于老人來說,他不過是隨意截取了一段時光,那是他的歲月,他的生命。
一個寫作者多一些老人心態(tài),多曬曬太陽,多回憶而少報道,有時不失為一種工作的方法和方向。我一直是一個不太擅長報道的人,所以從很早以前就學習老人,聽以前的故事,講自己的見聞。
十六、某種原動力
我遇到的寫作者,一般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小時候的作文受到了鼓勵。就像是在野外嘗到了一口野蜜,那種甜味再也不忘。他可愛的虛榮心被培養(yǎng)起來。最早的贊美來自不同的人,來自家長或老師。老師往往是一生遇到的最重要的人,會形成不可思議的強力牽引。他曾經(jīng)覺得老師是這個世界上無所不能的人,是最大的榜樣和典范,從穿著打扮到其他,都成為一種標準。人一開始作文的時候感受十分奇妙:嘗試著用文字寫出心情,描繪世界,興奮到無以復加。這種不無神奇的事情激動人心,就像生來第一次搭積木,造一座小房子,既感到無比滿足、自傲和幸福,又有點膽虛虛的。不同的是,它作為一種心靈的建筑是無形的,因而就更加奇妙。所以,一個人在這方面受到來自他人的鼓勵,會有一種燙燙的幸福感。
后來人長大了,離開校園到遠方去了,要忙碌很多事情,也就很少再有時間作文。不過偶然受到觸動,還會想起往昔的欣悅。還有一部分人仍然擁有寫作的機會,也有這種心情和欲望。這時候他一邊寫,一邊連接起幸福的少年,把那篇作文一直寫下去,越寫越長。一個人把一生都用來作文,那該是怎樣的情景?他的耳邊還會響起老師的聲音,四周閃爍著羨慕的眼神嗎?也許會的。他忍住激動,沉默著,臉色發(fā)紅,恍若又回到幾十年前。
如果他想寫出那個年代,寫寫少年和老師,將擁有雙重的愉悅和幸福。但是,一個寫作者不會經(jīng)常寫到那些內(nèi)容,因為它們實在寶貴,一定會藏在心里,留下自己撫摸。到了什么時候才會把它們形成文字、才要訴說?一定是匆匆流逝的歲月讓其變得天真起來,想象著怎樣從頭開始;一定是伴隨了種種反省和回顧,對自己有點越來越不滿意??傊胝业侥撤N原動力,正陷入深深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