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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寫作課 | 葉圣陶:怎樣寫作
來源:當代(微信公眾號) | 葉圣陶  2021年02月01日08:45
關鍵詞:葉圣陶 寫作

作文不該看作一件特殊的事情,猶如說話,本來不是一件特殊的事情。作文又不該看作一件呆板的事情,猶如泉流,或長或短,或曲或直,自然各異其致。我們要把生活與作文結(jié)合起來,多多練習,作自己要作的題目。

但是,聽說美術學生最不感興味的就是木炭習作。一個石膏人頭,一朵假花,要一回又一回地描畫,誰耐煩?

01

寫作重在鍛煉語言習慣

鍛煉語言習慣要有恒心,隨時隨地當一件事做,正像矯正坐立的姿勢一樣,要隨時隨地坐得正立得正才可以養(yǎng)成坐得正立得正的習慣。我們要要求自己,無論何時不說一句不完整的話,說一句話一定要表達出一個意思,使人家聽了都能夠明白;無論何時不把一個不很了解的詞硬用在語言里,也不把一個不很適當?shù)脑~強湊在語言里。我們還要要求自己,無論何時不亂用一個連詞,不多用或者少用一個助詞。說一句話,一定要在應當“然而”的地方才“然而”,應當“那么”的地方才“那么”,需要“嗎”的地方不缺少“嗎”,不需要“了”的地方不無謂地“了”。這樣鍛煉好像很淺近、很可笑,實在是基本的、不可少的。家長對于孩子,小學教師對于小學生,就應該教他們、督促他們做這樣的鍛煉。可惜有些家長和小學教師沒有留意到這一層,或者留意到而沒有收到相當?shù)某尚?。我們要養(yǎng)成語言這個極關重要的生活技能,就只得自己來留意。留意了相當時間之后,就能取得鍛煉的成效。不過要測驗成效怎樣,從極簡短的像“我正在看書”“他吃過飯了”這些單句上是看不出來的。我們不妨試說五分鐘連續(xù)的話,看這一番話里能夠不能夠每句都符合自己提出的要求。如果能夠了,鍛煉就已經(jīng)收了成效。到這地步,作起文來就不覺得費事了,口頭該怎樣說的筆下就怎樣寫,把無形的語言寫下來成為有形的文章,只要是會寫字的人,誰又不會做呢?依據(jù)的是沒有毛病的語言,文章也就不會不通了。

聽人家的語言,讀人家的文章,對于鍛煉語言習慣也有幫助。只是要特地留意,如果只大概了解了人家的意思就算數(shù),對于鍛煉我們的語言就不會有什么幫助了。必須特地留意人家怎樣用詞,怎樣表達意思,留意考察怎樣把一篇長長的語言順次地說下去。這樣,就能得到有用的資料,人家的長處我們可以汲取,人家的短處我們可以避免。

02

“好”與“不好”

怎樣才能使文章“好”呢?或者怎樣是“不好”的文章呢?我不想舉那些玄虛的字眼如“超妙”“渾厚”等等來說,因為那些字眼同時可以擬想出很多,拿來講得天花亂墜,結(jié)果把握不定它們的真切意義。我只想提出兩點,說一篇文章里如果具有這兩點,大概是可以稱為“好的了”;不具有,那便是“不好”。這兩點是“誠實”與“精密”。

何為“誠實”?自己發(fā)抒的文字與自己的思想、性情、環(huán)境等一致,從旁描敘的文章觀察得周至。

在寫作上,“誠實”是“有什么說什么”,或者是“內(nèi)面怎樣想怎樣感,筆下便怎樣寫。”這個解釋雖淺顯,對于寫作者卻有一種深切的要求,就是文字須與寫作者的思想、性情、環(huán)境等一致。杜甫的感慨悲涼的詩是“好”的,陶淵明的閑適自足的詩是“好”的,正因為他們所作各與他們的思想、性情、環(huán)境等一致,具有充分的“誠實”。記得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個同學死了,動手作挽文。這是難得遇到的題目。不知怎樣寫滑了手,竟寫下了“恨不與君同死”這樣意思的句子來。父親看過,抬一抬眼鏡問道,“你真這樣想么?”哪里是真?不過從一般哀挽的文字里看到這樣的意思,隨便取來填充罷了。這些句子如果用詞適合,造語通順,不能說“不通”。然而“不好”是無疑的,因為內(nèi)面我又想到有一些青年寫的文章,“人生沒有意義”啊,“空虛包圍著我的全身”啊,在寫下這些語句的時候,未嘗不自以為直抒胸臆。但是試進一步自問:什么是“人生”?什么是“有意義?”什么是“空虛”?不將躊躇疑慮,難以作答么?然而他們已經(jīng)那么寫下來了。這其間“誠實”的程度很低,未必“不通”而難免于“不好”。

也有人說,文章的“好”與“不好”,只消從它的本身評論,不必問寫作者的“誠實”與否;換一句說,就是寫作者無妨“不誠實”地寫作,只要寫來得法,同樣可以承認他所寫的是“好”的文章。這也不是沒有理由。古人是去得遙遙了,傳記又多簡略,且未能盡信;便是并世的人,我們又怎能盡知他們的心情身世于先,然后去讀他們的文章呢?我們當然是就文論文;以為“好”,以為“不好”,全憑著我們的批評知識與鑒賞能力??墒且⒁猓@樣的說法是從閱讀者的觀點說的。如果轉(zhuǎn)到寫作者的觀點,并不能因為有這樣的說法就寬恕自己,說寫作無需乎一定要“誠實”。這其間的因由很明顯,只要這樣一想就可了然。我們作文,即使不想給別人看,也總是出于這樣的要求:自己有這么一個意思情感,覺得非把它鑄成個定型不可,否則便會爽然若失,心里不舒服。這樣提筆作文,當然要“誠實”地按照內(nèi)面的意思情感來寫才行。假若虛矯地摻入些旁的東西,寫成的便不是原來那意思情感的定型,豈非仍然會爽然若失么?再講到另一些文章,我們寫來預備日后自己復按,或是給別人看的。如或容許“不誠實”的成分在里面,便是欺己欺人,那內(nèi)心的愧疚將永遠是洗刷不去的。爽然若失同內(nèi)心愧疚縱使丟開不說,還有一點很使我們感覺無聊的,便是“不誠實”的文章難以寫得“好”。我們不論做什么事情,發(fā)于自己的,切近于自己的,容易做得“好”;虛構(gòu)懸揣,往往勞而少功。我們愿望文字寫得“好”,而離開了自己的思想、性情、環(huán)境等,卻向毫無根據(jù)和把握的方面亂寫,怎能夠達到我們的愿望呢?

到這里,或許有人要這樣問:上面所說,專論自己發(fā)抒的文章是不錯的,“不誠實”便違反發(fā)抒的本意,而且難以寫得“好”;但是自己發(fā)抒的文章以外還有從旁描述的一類,如有些小說寫強盜,若依上說,便須由強盜自己動手才寫得“好”,為什么實際上并不然呢?回答并不難。從旁描述的文章少不了觀察的工夫:觀察得周至時,已把外面的一切收納到我們內(nèi)面,然后寫出來。這是另一意義的“誠實”;同樣可以寫成“好”的文章。若不先觀察,卻要寫從旁描述的文章,就只好全憑冥想來應付,這是另一意義的“不誠實”。這樣寫成的文章,僅是缺乏親切之感這一點,閱讀者便將一致評為“不好”了。

所以,自己發(fā)抒的文字以與自己的思想、性情、環(huán)境等一致為“誠實”,從旁描敘的文章以觀察得周至為“誠實”。

何為“精密”?文字里要有由寫作者深至地發(fā)見出的、親切地感受到的意思情感,而寫出時又能不漏失它們的本真。

其次說到“精密”?!熬堋钡姆疵媸谴质杵匠!M瑯邮恰巴ā钡奈恼?,卻有精密和粗疏平常的分別。寫一封信給朋友,約他明天一同往圖書館看書。如果把這意思寫了,用詞造句又沒毛病,不能不說這是一封“通”的信,但“好”是無法加上去的,因為它只是平常?;蛘咦饕黄斡洠瑪⑹龅侥车胤饺サ慕?jīng)歷,如果把所到的各地列舉了,所見的風俗、人情也記上了,用詞造句又沒毛病,不能不說這是一篇“通”的游記,但“好”與否尚未能斷定,因為它或許粗疏。文字里要有由寫作者深至地發(fā)見出的、親切地感受到的意思情感,而寫出時又能不漏失它們的本真,這才當?shù)闷稹熬堋倍郑瑫r這便是“好”的文章。有些人寫到春景,總是說“桃紅柳綠,水碧山青”;無聊的報館訪員寫到集會,總是說“有某人某人演說,闡發(fā)無遺,聽者動容”。單想敷衍完篇,這樣地寫固然是個辦法;若想寫成“好”的文章,那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必須走向“精密”的路,文章才會見得“好”。譬如柳宗元《小石潭記》寫魚的幾句,“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乎,似與游者相樂”,是他細玩潭中的魚,看了它們動定的情態(tài),然后寫下來的。”大家稱贊這幾句是“好”文字。何以“好”呢?因為能傳潭魚的神。而所以能傳神,就在乎“精密”。

不獨全篇整段,便是用一個字也有“精密”與否的分別。文學家往往教人家發(fā)現(xiàn)那唯一適當?shù)淖钟萌胛恼吕?。說“唯一”固未免言之過甚,帶一點文學家的矜夸;但同樣可“通”的幾個字,若選定那“精密”的一個,文章便覺更好,這是確然無疑的。以前曾論過陶淵明《和劉柴?!吩娎铩傲汲饺肫鎽选钡摹叭搿弊?,正可抄在這里,以代申說。

……這個“入”字下得突兀。但是仔細體味,卻下得非常好?!_“入”換個什么字好呢?“良辰感奇懷”吧,太淺顯太平常了;“良辰動奇懷”吧,也不見得高明了多少。而且,用“感”字用“動”字固然也是說出“良辰”同“奇懷”的關系,可是不及用“入”字來得圓融,來得深至。

所謂“良辰”包舉外界景物而言,如山的蒼翠,水的潺湲,晴空的晶耀,田疇的欣榮,飛鳥的鳴叫,游魚的往來,都在里頭;換個說法,這就是“美景”,“良辰美景”本來是連在一起的。不過這“良辰美景”,它自己是冥無所知的:它固不曾自謙道“在下蹩腳得很,丑陋得很”,卻也不曾一聲聲勾引人們說“此地有良辰美景,你們切莫錯過”。所以,有許多人對于它簡直沒有動一點兒心:山蒼翠吧,水潺湲吧,蒼翠你的,潺湲你的,我自耕我的田,釣我的魚,走我的路,或者打我的算盤。試問,如果世界全屬此輩,“良辰美景”還在什么地方?不過,全屬此輩是沒有的事,自然會有些人給蒼翠的山色、潺湲的水聲移了情的。說到移情,真是個不易描摹的境界。勉強述說,仿佛那個東西迎我而來,傾注入我心中,又仿佛我迎那個東西而去,傾注入它的底里;我與它之外不復有旁的了,而且渾忘了我與它了:這樣的時候,似乎可以說我給那個東西移了情了。山也移情,水也移情,晴空也移情,田疇也移情,飛鳥也移情,游魚也移情,一切景物融合成一整個而移我們的情時,我們就不禁脫口而出,“好個良辰美景呵!”這“良辰美景”,在有些人原是熟視無睹的;而另一些人竟至于移情,真是“嗜好與人異酸咸”,這種襟懷所以叫作“奇懷”。

到這里,“良辰”同“奇懷”的關系已很了然?!傲汲健辈蛔浴傲肌?,“良”于人之襟懷;尋常的襟懷未必能發(fā)見“良辰”,這須得是“奇懷”;中間綴一個“入”字,于是這些意思都含蓄在里頭了。如其用“感”字或者“動”字,除開不曾把“良辰”所以成立之故表達外,還有把“良辰”同“奇懷”分隔成離立的兩個之嫌。這就成一是感動者,一是被感動者;雖也是個詩的意境,但多少總有點索然?,F(xiàn)在用的是“入”字??醋置?,“良辰”是活潑潑地流溢于“奇懷”了。翻過來,不就是“奇懷”沉浸在“良辰”之中么?這樣,又不就是渾泯“辰”與“懷”的一種超妙的境界么?所以前面說用“入”字來得圓融而深至。

從這一段話看,“良辰入奇懷”的所以“好”,在乎用字的“精密”。文章里凡能這般“精密”地用字的地方,常常是很“好”的地方。

要求“誠實”地發(fā)抒自己,是生活習慣的事情,不僅限于作文一端。要求“誠實”地觀察外物,“精密”地表出情意,也不是臨作文時“抱佛腳”可以濟世的。我們要求整個生活的充實,雖不為著預備作文,但“誠實”的“精密”的“好”文章必導源于充實的生活,那是無疑的。

03

“通”與“不通”

一篇文章怎樣才算得“通”?“詞”使用得適合,“篇章”組織得調(diào)順,便是“通”。反過來,“詞”使用得乖謬,“篇章”組織得錯亂,便是“不通”。

一問:使用的“詞”都合適了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先得知道不適合的“詞”怎樣會參加到我們的文章里來。我們想到天,寫了“天”字,想到?jīng)坝康暮Q?,寫下“洶涌的海洋”幾個字,這其間,所寫與所想一致,決不會有不適合的“詞”闖入。但在整篇的文章里,情形并不全是這么簡單。

譬如我們要形容某一晚所見的月光,該說“各處都像涂上了白蠟”呢,還是說“各處都浸在碧水一般的月光里”?或者我們要敘述足球比賽,對于球員們奔馳沖突的情形,該說“拼死斗爭”呢,還是說“奮勇競勝”?這當兒就有了斟酌的余地。如果我們漫不斟酌,或是斟酌而決定得不得當,不合適的“詞”便溜進我們的文章來了。漫不斟酌是疏忽,疏忽常常是貽誤事情的因由,這里且不去說它。而斟酌過了何以又會決定得不得當呢?這一半源于平時體認事物未能真切,一半源于對使用的“詞”未能確實了知它們的意蘊。就拿上面的例來講,“涂上白蠟”不及“浸在碧水里”能傳月光的神態(tài),假若決定的卻是“涂上白蠟”,那就是體認月光的神態(tài)尚欠工夫;“拼死斗爭”不及“奮勇競勝”合乎足球比賽的事實,假若決定的卻是“拼死斗爭”,那就是了知“拼死斗爭”的意蘊尚有未盡。我們作文,“詞”不能使用得適合,病因全在這兩端。關于體認的一點,只有逐漸訓練我們的思致和觀察力。這是一步進一步的,在尚不曾進一步的當兒,不能夠覺察現(xiàn)在一步的未能真切。關于意蘊的一點,那是眼前能多用一些工夫就可避免毛病的。曾見有人用“聊寞”二字,他以為“無聊”和“寂寞”意義相近,拼合起來大概也就是這么一類的意義,不知這是使人不了解的。其實他如果翻檢過字典辭書,明白了“無聊”和“寂寞”的意蘊,就不致寫下這新鑄而不通的“聊寞”來了。所以勤于翻檢字典辭書,可使我們覺察哪些“詞”在我們的文章里是適合的而哪些是不適合的。他人的文章也足供我們比照。在同樣情形之下,他人為什么使用這個“詞”不使用那個“詞”呢?這樣問,自會找出所以然,同時也就可以判定我們自己所使用的適合或否了。還有個消極的辦法,凡意蘊和用法尚不能了知的“詞”,寧可避而不用。不論什么事情,在審慎中間往往避去了不少的毛病。

二問:“語句”和“篇章”都調(diào)順了嗎?

我們略習過一點文法,就知道在語言文字中間表示關系神情等,是“介詞”“連詞”“助詞”等的重要職務。這些詞使用得不稱其職,大則會違反所要表達的意思情感,或者竟什么也不曾表達出來,只在白紙上涂了些黑字;小也使一篇文章瑣碎澀拗,不得完整。從前講作文,最要緊“虛字”用得通,這確不錯;所謂“虛字”就是上面說的幾類詞。我們要明白它們的用法,要自己檢查使用它們得當與否,當然依靠文法。文法能告訴我們這一切的所以然。我們還得留意我們每天每時的說話。說話是不留痕跡在紙面的文章。發(fā)聲成語,聲盡語即消逝,如其不經(jīng)訓練,沒養(yǎng)成正確的習慣,隨時會發(fā)生錯誤。聽人家演說,往往“那么,那么”“這個,這個”特別聽見得多,頗覺刺耳。仔細考察,這些大半是不得當?shù)?,不該用的。只因口說不妨重復說,先說的錯了再說個不錯的,又是人身的姿態(tài)作幫助,所以仍能使聽的人了解。不過錯誤究竟是錯誤。說話常帶錯誤,影響到作文,可以寫得叫人莫明所以。蹩腳的測字先生給人代寫的信便是事宜的例子:一樣也是“然而”“所以”地寫滿在信箋上??墒悄阒荒墚斔窈炓话悴略?,卻不能斷定它說的什么。說話常能正確,那就是對于文法所告訴我們的所以然不單是知,并且有了遵而行之的習慣。僅靠文法上的知是呆板的,臨到作文,逐處按照,求其不錯,結(jié)果不過不錯而已。遵行文法成為說話的習慣,那時候,怎么恰當?shù)厥褂靡恍疤撟帧保挂黄恼聞偤帽磉_出我們的意思情感,幾乎如靈感自來,不假思索。從前教人作文,別的不講,只教把若干篇文章讀得爛熟。我們且不問其他,這讀得爛熟的方法并不能算壞,就是要把一些成例化為習慣?,F(xiàn)在我們寫的是“今話文”,假若說話不養(yǎng)成正確的習慣,雖講求文法,也難收十分的效果。一方講求文法,了知所以然,同時把了知的化為說話的習慣,平時說話總不與之相違背,這才于作文上大有幫助。我們寫成一篇文章,只消把它誦讀幾遍,有不調(diào)順的所在自然會發(fā)見,而且知道應該怎樣去修改了。

“詞”適合了,“篇章”調(diào)順了,那就可以無愧地說,我們的文章“通”了。這里說的“通”與“不通”,專就文字而言,是假定內(nèi)面的思想情感沒有什么毛病了的。要避免思想情感方面的毛病,就要充實自己整個的生活。

04

談文章的修改

寫文章就是說話,也就是想心思。思想、語言、文字,三樣其實是一樣。若說寫文章不妨馬虎,那就等于說想心思不妨馬虎。想心思怎么馬虎得?養(yǎng)成了習慣,隨時隨地都馬虎地想,非但自己吃虧,甚至影響到社會,把種種事情弄糟。向來看重“修辭立其誠”,目的不在乎寫成什么好文章,卻在乎絕不馬虎地想。想得認真,是一層。運用相當?shù)恼Z言文字,把那想得認真的心思表達出來,又是一層。兩層功夫合起來,就叫做“修辭立其誠”。

學習寫作的人應該記住,學習寫作不單是在空白的稿紙上涂上一些字句,重要的還在乎學習思想。那些把小節(jié)小毛病看得無關緊要的人大概寫文章已經(jīng)有了把握,也就是說,想心思已經(jīng)有了訓練,偶爾疏忽一點,也不至于出什么大錯。學習寫作的人可不能與他們相比。正在學習思想,怎么能稍有疏忽?把那思想表達出來,正靠著一個字都不亂用,一句話都不亂說,怎么能不留意一字一語的小節(jié)?一字一語的錯誤就表示你的思想沒有想好,或者雖然想好了,可是偷懶,沒有找著那相當?shù)恼Z言文字:這樣說來,其實也不能稱為“小節(jié)”。說毛病也一樣,毛病就是毛病,語言文字上的毛病就是思想上的毛病,無所謂“小毛病”。

修改文章不是什么雕蟲小技,其實就是修改思想,要它想得更正確,更完美。想對了,寫對了,才可以一字不易。光是個一字不易,那不值得夸耀。翻開手頭一本雜志,看見這樣的話:“上海的住旅館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廉價的房間更難找到,高貴的比較容易,我們不敢問津的?!笔裁唇凶觥吧虾5淖÷灭^”?就字面看,表明住旅館這件事屬于上海??墒巧虾J且惶幍胤剑瑳Q不會有住旅館的事,住旅館的原來是人。從此可見這個話不是想錯就是寫錯。如果這樣想:“在上海,住旅館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那就想對了。把想對的照樣寫下來:“在上海,住旅館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那就寫對了。不要說加上個“在”字去掉個“的”字沒有多大關系,只憑一個字的增減,就把錯的改成對的了。推廣開來,幾句幾行甚至整篇的修改也無非要把錯的改成對的,或者把差一些的改得更正確,更完美。這樣的修改,除了不相信“修辭立其誠”的人,誰還肯放過?

思想不能空無依傍,思想依傍語言。思想是腦子里在說話——說那不出聲的話,如果說出來,就是語言,如果寫出來,就是文字。朦朧的思想是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語言,清明的思想是有條有理組織完密的語言。常有人說,心中有個很好的思想,只是說不出來,寫不出來。又有人說,起初覺得那思想很好,待說了出來,寫了出來,卻變了樣兒,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其實他們所謂很好的思想還只是朦朧的思想,就語言方面說,還只是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語言,怎么說得出來,寫得出來?勉強說了寫了,又怎么能使自己滿意?那些說出來寫出來有條有理組織完密的文章,原來在腦子里已經(jīng)是有條有理組織完密的語言——也就是清明的思想了。說他說得好寫得好,不如說他想得好尤其貼切。

選自《怎樣寫作》中華書局 20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