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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張執(zhí)浩:和解之道
來源:花城(微信公眾號) | 張執(zhí)浩  2021年02月03日08:53

新世紀初,我曾出版過一部名為《試圖與生活和解》的長篇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名叫安亦靜的女子苦難而多舛的命運。在我的設想中,這部書試圖探討這樣一個主題:倘若一個人被命運逼到了死角,那么,他(她)究竟是該順應命運還是該絕地反抗?倘若反抗也是命中注定的一部分,那么,個人生活的自主性將何以體現(xiàn)?作為一個詩歌寫作者,我為什么會用選擇長篇小說這樣一種并不順手的形式來展現(xiàn)我對生活的思考,事后想來,一定是基于以下兩個方面的考量:一是我對自己早期的過于純粹圓潤的抒情已經深感不滿,需要在寫作中引進雜蕪、瑣碎,甚至是某種“半成品”,以滯澀之力來消解或延緩慣性寫作所造成的打滑的趨勢;二是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時候我正經歷著喪母之痛,那種源自肺腑的痛感觸發(fā)了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如何在這充滿缺憾卻并無意義的人生中灌注生活的熱情和勇氣,是我當下必須解決的問題。也就是從這部小說開始,我的詩歌寫作主題果斷地切入到了日常生活里,從發(fā)掘生活的趣味入手,到發(fā)現(xiàn)生活內部所蘊藏的真實、美好與良善,這幾乎構成了這些年來我詩歌寫作的全部主旨,因為我已經確信,一定有這樣一臺類似于永動機一樣的東西安放在我們的情感區(qū)域,正是它源源不斷地向我們輸送著愛的動力,并一遍遍提升著我們愛的能力。

事實上,“日常生活”本身并不足以構成文學母題,真正能夠構成我們經久不衰的寫作資源的,是寫作者對待日常生活的態(tài)度,即那種能夠將混沌的日常耐心地加以梳理,讓我們的生活具備明晰來歷和去向的東西。這些東西超越了好壞、美丑和對錯,只與我們日趨沉重、空蒙的肉身發(fā)生關聯(lián),并讓你在頻頻回顧中不停地產生出訝異感:居然是這樣?居然能夠這樣活!于是,“喚醒”和“復活”便成了近年來在我的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的兩個重要詞根。落實到具體的寫作現(xiàn)場,就是要窮盡一切可能讓詩歌語言由平面呆滯變得立體可感,讓作品變得有聲有色,聲即聲音,色即畫面。我曾寫過一篇題為《詩歌是一種聲音》的短文,在我看來,只有從“聲音”的角度入手,才有可能接近詩歌內部所蘊含的奧妙,譬如說,一個詩人與其他詩人的差異性,一首詩與另外一首詩之間的不同,這些異質都是由音色、音質、音序、音高等因素決定的。任何優(yōu)秀的詩人都自有其獨特的音調,而糟糕的寫作者總在跑調,或者永遠找不到調性。決定音調的關鍵在于,詩人對詞語的把握能力。我一直認為,寫作者在下筆之前,一定要養(yǎng)成掂量詞語輕重的習慣,因為很多詞語你認識它卻不一定能把握它,也就是說,當一個寫作者面對大腦中呼嘯而過的海量詞匯時,他應該審慎地加以甄別:哪些是我能夠拿為己用的,哪些是我根本就無力捕捉和應對的。由此可以區(qū)分出“青春寫作”和“成熟寫作”的不同特質,前者單憑勇氣和蠻力就能做到,而后者卻不行,后者更依賴于寫作者對自我的認知力,對現(xiàn)實的接受度,需要耐心,熱情,以及他長久以來積累起來的生活經驗和文學經驗。這些經驗說到底,依然是他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

我傾向于使用那些與生活平起平坐的詞語來傳導我的情感,這些詞語因為時常與生活相抵牾、摩擦而產生了適度的熱量,可以讓我筆下的文字具有正常的人性體溫,可以見證我曾經這樣活過,曾經來過這里。這些明白、通曉甚至庸常的詞匯,經由我身心的反復擦拭,被賦予了別樣的光澤,看似簡單隨意,其實匠心獨具。

當我說“目擊成詩”的時候,實際上我在強調寫作者的精神穿透力,如何做到與周邊事物、物象達成共振,依賴于我們的胸襟是否開闊,感受力是否強大,能否在這個熟視無睹的世界里窺見出另外一番生活的面貌來,而這番面貌才是造就我們愿意以飛蛾赴火之力,與生活同歸于盡的源動力。這些潛藏在生活褶皺里的“小東西”,不會因為生活是個龐然大物而遁形,相反,它們會日復一日地疊加在一起,對我們的承受力和耐心形成嚴峻挑戰(zhàn)。而一旦這種緊張的對峙關系得以成立,詩性就會在不經意中顯現(xiàn)出來。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和解的力量會被彰顯放大,人性中的軟弱面也會隨之被釋放出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視文學為心靈的“示弱”,而非逞強斗狠。做到這一點并不難,如果你能讓保持長久的好奇心,去不厭其煩地觀看和傾聽,就能夠慢慢體味到造物主的苦心孤詣。

而當我說“脫口而出”的時候,其實我是在要求將自己始終擺放在“受迫者”的位置,去坦然接受齏粉的命運,發(fā)出最真實的感喟。無論是“主動生活,被動寫作”,還是“我想抒情,但生活強迫我敘事”,這些看似帶有自我申辯色彩的文學感悟,都緊緊圍繞著生活的難度而非寫作的難度來展開。于我而言,盡管在許多時候,這兩種難度相互交織并行不悖,但生活的難度顯然大于寫作的難度,因為一旦掌握并擁有了語言的技藝,如何體現(xiàn)生活的豐富性、變化性,以及那種近乎在灰燼中獲取溫暖的感受力,才是推動我寫作的最大動力?!霸姼鑱碜栽娙诵那槠届o時對于往昔情感的追思”,這是當年華茲華斯給出的定義,我希望通過自己的寫作對此做出回應。是的,在平靜中追思,在回望中獲得前瞻的力量,讓業(yè)已消淡的情感一遍遍死灰復燃,成為我正在經受生活的一部分,做到這點固然艱難,但總值得一試。

當一個人寫著寫著就進入到了知天命之年時,他應該明白,順應命運或許是獲取智慧的另外一種途徑。在我既有的人生觀中,沒有哪一種生活不能散發(fā)出詩意的色彩,或激發(fā)起詩意的光輝來,即便是像我那部小說的主人公安亦靜那樣慘烈的人生,活到盡頭,也有詩性自現(xiàn)。這是因為,生而為人總不免掙扎,而通過掙扎傳遞出來的情狀不僅真實,具體可感,而且充滿了生命的韌性和對生命本身的敬重感。所以,我一直在強調,真正好的詩歌并不是刻意“寫”出來的,雖然為了迎迓她的出現(xiàn),你必須不斷地“寫”,甚至必須把“寫”這個動作本身當成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從事的正經事。真正的詩應該盡力撇清她與“寫”之間的關系,以一種主動現(xiàn)身的方式來澄清我們周遭生活的雜蕪和紊亂,達到近似于情景再現(xiàn)的效果,但又不止于情景再現(xiàn),因為她每一次彌足珍貴的現(xiàn)身,都將修正我們既有的生活觀念。

而作為一個寫作者,一個終日豎著耳朵聆聽“上帝的提示音”的詩人,要在噪聲紛呈、“連樓房都在尖叫”的時代,確保自己依然擁有正常的聽力,并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更多的人生活在幻聽幻象中而渾然不覺,更多的詩歌也已經背離了聲音的初衷,加入到了爭強斗狠之列。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一個詩人究竟該怎樣開口說話?我曾在一篇短文里表達過我的想法,大意是:時代越是喧囂,詩人越是應該輕言細語。當然,這只是一個姿態(tài)的問題,而核心問題在于,我們怎樣才能保證自己的輕言細語同樣充滿對人世的洞見。在我看來,保持與時代的疏離感和保持與生活的親近感,兩者之間并不矛盾,真實的矛盾在于,你一方面想走到時代的前列去,另一方面又想躲在生活的背后。這種首鼠兩端的尷尬撕裂了我們的寫作,使我們作品發(fā)出的聲音既怪異又驚悚。色厲內荏業(yè)已成為我們這個時代寫作的通病,而克服這種通病的最好方法,就是讓我們的肉身回到真實的生活現(xiàn)場,去無所保留地感受日常生活粗糲的磨損,以此重建我們與生活之間的友誼:不再是對生命意義粗暴的否定,也不再是對生活勉為其難的肯定,而是從這種友誼中獲得人之為人的良善和本心。如果我們能夠在這一點達成共識,我就會視你為我的同道,并將在終究會通往失敗的路上與你“撞身取暖”。

(本文選自《新五人詩選》)